四
汉之论文,远不如战国时代之炳耀,思想则几皆秉孔子之遗言而毋敢出入,不复有战国时电闪风发之雄伟的论难——只有二三人是例外——文辞则几皆冗衍而素朴,无复有战国时比譬美丽而说理畅顺之辞采。中国之批评者多重汉之论文,以为浑厚,实则远逊于战国时代——自此以后两千年间,好的论文亦绝难一遇。
最初出现者有陆贾。贾为汉开创之帝刘邦时人,作《新语》12篇,每奏1篇,邦未尝不称善。此书虽至今尚传,然为后人所依托,原书已不传。后有贾谊,曾上治安策于汉武帝,议论畅达而辞势雄劲,似较其辞赋为更足动人。今所传有《新书》58篇,多取《汉书》谊本传所载之文割裂章段,颠倒次序而加以标题,大约是旧本残逸,后取谊文割裂重编之故。然谊固可追踪于战国诸子之后,自是汉代第一流的大论文家。今举其《治安策》的一节: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倍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臣独曰未安。或者曰:“天下已治矣。”臣独曰未治。恐逆意触死罪。虽然,诚不安,诚不治,故不敢顾身,敢不昧死以闻。夫曰天下安且治者,非至愚无知,固谀者耳,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措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偷安者也,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景帝之时,有吴楚七国之叛乱。这个时代,智谋之士颇多,如晁错、如邹阳、如枚乘,其说辞皆畅达美丽而明于时势,有类于战国诸说士。
枚乘,曾两上书谏吴王,当时称其有先知之明。
晁错,颍川人,为景帝内史,号曰智囊,即首谋削诸侯封地者,吴、楚反,以诛错为名,错遂为这次内乱的牺牲者。错深明当时天下情实,故所说都切当可行,亦当时之一大政论家。
邹阳,齐人,初事吴王濞,以王有邪谋,上书谏之不听,遂去吴之梁,从孝王游。左右恶阳于孝王,王怒,下阳于狱,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辞甚辩而富情感,读者都能为其所感动。故孝王得书,立出之,待为上客。此种文章,自阳后便不易得见。
武帝时,董仲舒、公孙弘诸儒者,皆曾上书论事,然意见文辞都不足称。同时有刘安者,为汉之宗室,封淮南王,好学喜士,曾招致天下诸儒方士,讲论道德、总说仁义,著书21篇,号曰《鸿烈》,即今所谓《淮南子》,尚有外篇,今不传。此书之性质甚似《吕氏春秋》,文辞尚留战国诸子的遗迹,而所论者殊驳杂而无确定的主张。
后七八十年,有刘向,向所编之传记三部,上面已讲过,当时他曾时时上书论时事,亦为大政论家之一,而其见解文辞,却无甚可特述者。其后20余年有扬雄,曾拟《论语》作《法言》,他的见解虽有时可以注意,而文辞中模拟之病甚深,处处都仿效著《论语》之简质的语法,直忘了《论语》是何时代的作品,且忘了《论语》是弟子所记的语录而非孔子所自作的,殊觉可笑;甚至《论语》13篇,他的《法言》亦写了13篇以相匹对,更是无谓之至。与雄同时者有桓宽,曾作一部《盐铁论》,至今尚传,其体裁殊特别,但其文辞亦不足观。
其后40余年,有大论文家王充出。充卒于公元90年间(汉和帝永元中),字仲任,会稽上虞人。曾师事班彪,仕郡为功曹,以数争谏不合去。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遂成《论衡》85篇。《论衡》实为汉代最有独创之见的哲学著作。当时儒教已为思想界的统治者,而充则毅然能与之问难。他在《问孔篇》上说:
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夫圣贤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能问。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
这些话那时更有什么人敢说!又在《物势篇》上说: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
这些话亦是说得很勇敢的。但充的文辞殊觉笨重而不能畅顺地达其意。这是很可惜的。略后于充者有王符。
符,字节信,安帝时人。志意蕴愤,隐居著书,以讥当时之得失,不欲彰显其名,故曰《潜夫论》,凡36篇,但其言论无甚新意,文辞亦殊平冗。
此后,至献帝时,又有三个论文家出现。
一为仲长统。统,字公理,山阳高平人,生于公元179年,卒于公元219年。性俶傥,不矜小节,语默无常,时人或谓之狂生。曾参曹操军事。每论说古今及时俗行事,恒发愤叹息,因著论名曰《昌言》,凡34篇。
一为荀悦。悦之《汉纪》,前已述及。其论文集名《申鉴》凡5篇,名《政体》《时事俗嫌》者各1篇,名《杂言》者2篇。
一为徐幹。幹,字伟长,北海人,生于公元171年,卒于公元218年。著《中论》20余篇,传于今者凡20篇。曹操曾屡辟之,俱不应。
此三人的思想俱不脱儒家的范围,文辞亦无可特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