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下门人陆澄录
一
【原文】
陆澄[60]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61],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译文】
陆澄问:“什么才算是主一的功夫?就像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用功夫,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用功夫,这能否称为主一呢?”
先生回答说:“好色就一心在美色上,贪财就一心用在财物上,这能称主一吗?这只叫逐物,不叫主一。主一,是指一心只在天理上。”
二
【原文】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62]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63],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怎样立志。
先生说:“所谓立志,就是念念不忘存天理。如果能时刻不忘这一点,日子一久,心自然会在天理上凝聚。这就像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意念常存,逐渐能达到孟子讲的美、大、圣、神的境界,而且也只能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
三
【原文】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如果白天做功夫觉得太过于纷扰,就静坐;如果不愿去看书,就必须要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四
【原文】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与朋友相处,务必谦虚甘拜下风,这样就能得到益处,如果相互争高低就会带来损失。
五
【原文】
孟源[64]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译文】
孟源有自以为是、贪图虚名的毛病,因而先生多次批评他。一天,先生刚刚责备过他,有位朋友谈了他近来的功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却在旁边说:“你这才捡到了我过去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毛病又犯了。”孟源脸色通红,想为自己辩解。
先生接着说:“你的毛病又犯了。”先生借此教导孟源:“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点。比如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地里种一棵大树,那么平时雨露的滋养,土地上的肥料,都用来滋养这个树根了。如果你想在旁边种些有用的谷物,上面被树叶遮蔽,下面被树根盘结缺乏营养,它又怎能生长成熟呢?必须砍去这棵树,连须根也不留,这样才可以种植谷物。否则,任凭你耕耘培土,也只是在滋养这个树根罢了。”
六
【原文】
问:“后世[65]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模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译文】
陆澄问:“后世著述纷繁,大概会扰乱孔孟圣学吧。”
先生说:“人心和天理浑然一体,圣贤把天理著成书,如同给人画像,只是展示给人一个基本的轮廓,使人们依据轮廓而进一步探求真谛;至于人的精神风貌、言谈举止,本来就是不能完全通过文字来传达的。而后世的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的模仿抄写,再妄自加以分析增减,以炫耀自己的文才技艺,这就离圣人所要传达的精神越来越远了。”
七
【原文】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唯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66]者,其言何如?”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译文】
陆澄问:“圣人能应变无穷,莫非是他们预先探究谋划好了?”
先生说:“圣人何来如此多精力探究谋划呢?圣人的心犹如明镜,只因为它很明亮,使它感而必应,无物不照,先前所照的物象不可能还在镜子里,没有照过的物象也不可能预先出现在镜子上。若按后人的说法,圣人对什么都事先研究过了,这与圣人的学说大相背离了。周公作礼乐以教化世人,是圣人们都可以做到的,为什么尧舜不全部做了而要让周公做呢?孔子删述《六经》教化后世,也是圣人都能做的,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而要等到孔子呢?可见,所谓圣人的光辉事业,乃是碰到特定的历史条件才发生的。只怕镜子不明亮,不怕有物不能照。探究事物的变化,与镜子照物的道理是相同的,然而学者必须先下工夫使自己的心如明镜。对于学者来说,只怕自己的心不能明亮如镜,而不用怕明镜一样的心不能穷尽事物的变化。”
陆澄说:“那么程颐先生所说的‘宇宙间还是一片混沌时,万事万物的理已经冥冥之中存在了’,这句话应如何理解?”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说得很好,只是颇让人费解,于是便有了问题。”
八
【原文】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67]?”
【译文】
“义理没有固定不变,是无穷无尽的。我与你交流,不要因为稍有收获就以为不过如此而已。即使再与你谈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也没有止境。”
有一天,先生又说:“圣如尧、舜,然而在尧、舜之上,善也无穷尽;恶如桀、纣,然而在桀、纣之下,恶也无穷尽。倘若桀、纣不死,他们作的恶会终止吗?倘若善能穷尽,周文王为什么还要‘望道而未之见’呢?”
九
【原文】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译文】
陆澄问:“安静时我觉得自己的某种思想很好,可是一旦碰到事情,就不能按那种思路去做了,这是什么缘故?”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静心修养,而没有下克己功夫。如此,遇到事就会脚跟站不稳。人应该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立足沉稳,才能达到‘静亦定,动亦定’的境界。”
十
【原文】
问上达[68]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69],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上达”功夫。
先生说:“后世儒生教学生,涉及一些精微的东西,便说是‘上达’而不便学,而只去讲‘下学’;这是分‘下学’与‘上达’为二物了。凡是眼能看到的,耳能听到的,口能说出的,心中可想的,都是‘下学’;眼不能看到的,耳不能听到的,口不能说出的,心中不能想的,是‘上达’的学问。就像种树,栽培、灌溉属于‘下学’;至于树木日夜生长,枝叶茂盛,才是‘上达’,人怎能在‘上达’方面加以干预呢?所以凡是可以用功的可以用语言说的都是‘下学’,而‘上达’的学问也只在‘下学’里。但凡圣人所说的道理,即便再精深、微妙,也都是‘下学’的功夫。求学的人只需从‘下学’上用功,自然可以‘上达’,不必另外去寻找‘上达’的功夫。”
十一
【原文】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70]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71]之功,无二说也。”
【译文】
陆澄问:“怎样才能做到‘惟精’‘惟一’呢?”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不是‘惟精’之外又有‘惟一’。‘精’字偏旁是‘米’,姑且用米来打个比方:要让米干净洁白,这便是‘惟一’的意思;但是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功夫,米就不能干净洁白。舂簸筛拣是‘惟精’的功夫,但也不过是为了让米干净洁白而已。像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为了获得‘惟一’而进行的‘惟精’功夫。其他的如‘博文’是‘约理’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说法了。”
十二
【原文】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知为行的开始,行为知的结果。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开当做两码事。”
十三
【原文】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72]。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73]曾点言志,夫子许之。圣人之意可见矣。[74]”
【译文】
“漆雕开说:‘我对做官还没有自信。’孔子听后十分满意。子路指使子羔做费城的邑宰。孔子说:‘这是危害人家的孩子呀!’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得到孔子的称赞。圣人之意一目了然啊!”
十四
【原文】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75]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富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生,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译文】
陆澄问:“当宁心静气时,可否称为‘未发之中’?”
先生说:“现在人的宁心,也只是为了静气。当他宁静时,也只是气息的宁静,不能妄称‘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就是中,宁静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要是去人欲、存天理,就可称为功夫。静时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动时也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无论宁静与否。如果只一味依靠外在的平静,那么不仅会逐渐产生喜静厌动的毛病,还会有许多其他的毛病,只是潜伏着,终究不能根除,一遇到事情便会滋长。只要内心时刻依循天理,又怎会不平静呢;然而仅仅追求平静,却未必能够依循天理。”
十五
【原文】
问:“孔门言志[76],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77],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78]。三子所谓‘汝器也’[79],曾点便有‘不器’[80]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译文】
陆澄问:“孔门弟子共聚一堂,畅谈志向,子路、冉求想从政,公西赤想管理礼乐,这些多多少少还有点实际用处。而曾皙所说的,似乎是玩耍之类的事,却得到孔圣人的称许,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先生说:“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个人的志向都凭空臆想、武断绝对,有了这两种倾向就会偏执一边,顾此失彼。曾皙的志向却没有这两种倾向,正合《中庸》中所说的‘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人而不自得矣’。前三个人是‘汝器也’的人才,而曾皙是孔子所言‘君子不器’的仁德通达之人。但是前三个人各有独特才干,不像世上空谈不实的人,所以孔子也赞许他们。”
十六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