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十一
【原文】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中说‘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对天理私欲还没有彻底认识,怎么能用克己功夫呢?”
先生说:“人若时时告诫自己不断用功,那么他对理的精微认识就会一天比一天深刻,对私欲的细微处认识也一天比一天透彻。如果不在克己上下功夫,整天只是说说而已,终究不会认识清楚天理和私欲。这就像人走路一样,走了一段才能认识一段,走到岔路口时,有疑惑就问,问了再走,才能渐渐到达目的地。今天的人们对已认识到的天理不肯存养,对已知晓到的私欲不肯去除,只在那一味忧愁不能完全认识天理人欲,只知道空谈,有什么用处呢?其实只要去克己至无私欲可克,再去忧愁自己不能尽知也不迟。”
五十二
【原文】
问:“道一而已[131],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132],不可执著,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译文】
问:“道只有一个,可是古人论道时却常常不同,那么求道也有技巧吗?”
先生说:“道是没有固定模式的,故求道的人不能偏执,若仅局限于某种文字的表述,那样求道就越求越远了。譬如今人说天,其实他们何尝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天?认为日月风雷是天,不行;说人物草木非天,也不行。道就是天。如果认识到这一点,那什么不是道?人只是凭据自己的一隅之见就认为道仅此而已,所以道才有所不同。如果明白向心里寻求,认识了己心本体,那么,无时无处不是道。从古至今,无始无终,哪有什么异同?心即是道,道即是天。认识了心体就认识了道,就认识了天。”
先生又说:“诸位如果确实想见道,务必从自己的心上体会,不要借助外物去探求才行。”
五十三
【原文】
问:“名物度数[133],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134]。”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135],是他资性合下[136]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137],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译文】
问:“名物度数,也须先行研究吗?”
先生说:“人只要能成就自己的心体,那么用就包含在其中了。倘若把心体修养得真有一个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没有这颗心,即使事先学得了许多名物度数,与自己却毫不相干,仅是临时撑撑门面,自然不能处事应物。当然,这并不是说不要去学好名物度数,只是要‘知道做事的先后顺序,这就接近圣道了’。”
先生接着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成就自己,这才是他所能做到的。例如,夔精通音乐,稷擅长种植,是他们的天性适合,所以如此。成就一个人,也只是要他的心体纯正地合乎天理就行,应事物理,都是从天理上产生出现的,然后才可称‘才’。达到纯天理的境界,也就能成为‘不器’之才,假如让夔和稷改变角色,夔种谷,稷作乐,照样能行。”
先生又说:“《中庸》中说的‘身处富贵就做富贵时能做的事,患难就做患难中能做的事’,都属于‘不器’。这些只有把心体修养得纯正的人方可做到。”
五十四
【原文】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译文】
“与其掘一个数顷之大而没有源头的池塘,倒不如挖一口数尺之深而有源头的井,井水源源不断,有生机而不会枯竭。”
当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所以他就用井和池塘来比喻做学问。
五十五
【原文】
问:“世道日降,太古[138]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139]。人平旦一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译文】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远古时期淳朴的景象如何才能再现?”
先生说:“一天就好比一元。人从清晨起床后坐着,还未应事接物,此时心中的清明景象,好像在伏羲时代遨游一般。”
五十六
【原文】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140]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141],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译文】
问:“心要追求外物,怎么办?”
先生说:“国君端身拱手,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治理得好。人心统治五官,也要这样。现在眼睛要看时,心便去逐色;耳朵要听时,心便去逐声。如果国君要选拔官吏时,亲自到吏部;要调大军时,亲自到兵部去。这样的话,不仅君王的身份荡然无存,六卿也不能尽职尽责。”
五十七
【原文】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善念萌生,要知道并加以扩充;恶念萌生,要知道并加以扼制。知道、扩充、扼制,是志,是天赋予人的智慧。圣人唯有这个,学者应当存养它。”
五十八
【原文】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142],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143]。”
【译文】
陆澄问:“好色、贪财、慕名等心,固然是私欲,但像那些闲思杂念,为什么也被叫做私欲呢?”
先生说:“闲思杂念归根结底还是从好色、贪财、慕名等这些病根上滋生的,自己寻根溯源时定会发现。譬如,发自内心的绝无盗窃的想法,什么原因?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思。你如果对财、色、名、利等心思都似不做盗贼的心一样,都铲除了,只剩下完完全全的心之本体,还有什么闲思杂念呢?这便是心体寂静不动,便是一切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平和,便是心胸广阔、公正。这样的心体自然能够感遇外物而无所不通,心体的发用也自然能够符合中正节制,有事物呈现于心体也自然能够顺应了。”
五十九
【原文】
问“志至气次”[144]。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二[145]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146]说。”
【译文】
问“志至气次”的意思。
先生说:“说的是志到了一定程度,气也就到了相同程度,并必须先立志向,然后才能存养意气。‘持其志’,那么养气就在其中;‘无暴其气’,也就是坚持志向。孟子为了纠正告子的偏执,才一分为二来说的。”
六十
【原文】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147]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148]之上,天也,九地[149]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150]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译文】
问:“先儒讲道:‘圣人论道,必然朴素谦卑。贤人说话,却自我抬高。’这话如何看待?”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虚伪。圣人就像天,无处不在,在日、月、星之上它是天,在九泉之下它也是天,天什么时候自降身份卑微了?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而化之。贤人像高山大岳,坚守着自己的高度罢了。但是百仞高的山不能自拔为千仞,同样千仞高的山不能自拔为万仞,所以贤人并没有夸耀抬高自己,抬高自己的就虚伪了。”
六十一
【原文】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151],延平[152]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153]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译文】
问:“程颐先生认为‘不该在喜怒哀乐发出来之前追求中正平和’,李延平先生却教育学生观察感情未发之前的情形,他们二人谁说得对?”
先生说:“都对。程颐先生怕学生在未表现出来之前就去追求中,从而把中看做一件事物,如我先前曾说的把气定当做中,所以教育学生只在涵养反省体察上下工夫。李延平先生担心学生找不到下手处,所以教育学生时时刻刻都去求未发之前的各种情形,让人正目所见、倾耳所听都只是这个,这就是《中庸》所说‘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都是古人不得已诱导人们存养天理才说的话。”
六十二
【原文】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之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154]。”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155]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