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有心人(3)
直升机在十几米的高空悬浮着,螺旋桨把连成雨幕的连绵大雨拦腰斩断,雨水被劈散,漫天而下,晶莹透明得像是擦亮的星辰,她的耳蜗被巨大的轰鸣声填满,听不见任何声音。
邹亦时穿好了作训服,腰上扣了安全扣,正在戴头盔。他们有专门的手语,用于在这种不方便的场合进行及时有效的沟通,温寒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无奈之下只能小跑着到他跟前。
散乱的雨点扑洒到她脸上,她冲到邹亦时面前时他已经戴好了头盔,全副武装的他冷硬刚强的气场从冷金属中渗透出来,宏伟而强大。周围渺茫一片,唯有铺天盖地的大雨,这一刻,天地间只有最原始的大自然在肆意妄为,人在此刻显得渺小而无助。唯有他,深沉似海,稳重如山,像是与生俱来的王者,即便这天地如此之大,他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耀眼存在。
温寒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占据她心底的这个人分量很足,他不是安于清淡生活、拘泥柴米油盐的人,他肩上担着的是国家和百姓的责任,他不会局限于两人世界的那一方天地,他要翱翔的,是像现在这样的一望无际的蓝天。
需要他的不仅是她,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温寒觉得自己头一次有这么浓厚的家国意识,顿时觉得自己从前的小打小闹实在是幼稚,她要做他的后盾,而非他的软肋。
邹亦时靠近她的耳边,声音浑厚但不刺耳,透着满满的关切和埋怨:“让你好好待着,怎么又乱跑?”
温寒把文件递给他,他眼神一暗,明显的不高兴,但转念一想,即便自己再怎么说,她也不会是那种袖手旁观的人,便只能由着她。
给她签了字,他摸摸她的脸颊,没有过多留恋,等她退到安全区域后,他冲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又冲直升机上的飞行员做了个手势,之后干净利落地攀在绳梯上。确认他安全后,直升机加速离开。
漫天大雨中,他悬浮在半空中渐行渐远。天空湿漉漉的,像是被海水倒灌了一般分不清天地的界线,他是不分属于谁的天神一样的男人,凌驾在海天之间,霸道嚣张,不可一世。
目送他离开,温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皮肤湿冷,心口却温暖柔软到不可思议。
这才是她爱的男人啊!
邹亦时去抢险,温寒也毫不松懈,换了干净衣服,穿好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大家一起发放暖宝宝。
她这边正忙得热火朝天,邹亦时那边也是刻不容缓的架势。直升机开到灾区最东南侧的山坡旁,找到可以安全降落的相对平坦的地方时,邹亦时沿着绳索下降,他胳膊的伤还没有彻底愈合,所以下降的速度较平时慢了不少,却也因为如此,他能把地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这里的情况不比里面好多少,相反的,救援难度反而更大。
这里依山傍水,平时算是山灵水秀的好地方,但一发生了地震,就成了杀人无形的修罗场,地震把地表结构破坏,地下水涌出,倒灌进废墟的空隙里,地质结构比较薄弱的山体随之滑坡,再加上今天的大雨,加重了山体滑坡的力度,幸存者被活埋在泥浆或者浸泡在水里,多半是凶多吉少。
他从上往下俯瞰,这里没有村镇里面那样瓦砾堆砌的硬性结构,完全被泥浆掩盖,一眼望去都没有一点空隙,就算有幸存者,生存也受到了极大挑战。
越是这样的情况,越不能放弃任何希望,因为任何人都无法体会那种被断绝了所有退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点点窒息的绝望感。
雨越下越大,脚下都是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浆,汹涌而下,已经有了江河之势,邹亦时站在没膝的泥水中,眉头越皱越紧。
救援队员已经准备就位,可大家的脸上都是茫然和焦灼的神色,不知道如何下手。如果是砖瓦横梁的结构,起码有可以施力的地方,无论是人工还是借助机器,都能逐层开解,但这里的情况最为特殊,它表面没有硬性结构,全部被泥浆覆盖,一来不知道幸存者所处的地方,二来是操作起来要冒很大的风险。钢筋水泥板坍塌时总有交叉形成的空隙,但是泥浆不同,稍微触碰,只会让泥浆倒灌,很有可能会彻底把幸存者活埋,最后弄巧成拙。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利因素,那就是雨声和水流声会把轻微的呼救声给掩盖了,让人又少了一份判断依据。
大家沉默不语,耳边只听见滂沱大雨融合进泥水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夹杂着湍急而过的水流声,在人耳边轰鸣作响,搅得人心烦。
邹亦时仔细观察了地形地势,简单判断了周边情况,之后下令道:“一班的人去下游排查,你们搭成人桥,阻挡水中的漂浮物,如果有幸存者被冲刷下来,一定会随着水流冲到下游,你们做最后的筛查。”
“是!”一班的人领命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里蹚行,艰难却迅速地往下游移动。
余下的人留在上游,邹亦时逆流而上,一路上到了最高点。这里视野开阔,整个村子都能在视线范围之内,邹亦时擦了擦脸上的水,指着下方的地势解释道:“我查看过这个村子的一个简易的地图,我们所站的位置原先是村子里的打麦场,地势宽阔平坦,且相对较高,所以地震之后结构破坏得不是很明显。以这里为标杆,二点钟方向,一公里范围内呈一列排列的有二十户人家,十二点钟方向有十户人家,中间有一个村民活动的小广场,再往十点钟方向走,只有五户人家,其余的是一些商铺。这个村子是非字形结构,所以基本上所有的房屋都是这样的排列方式,你们记住这些方位,沿正南正北的方向进行摸索排查。”
众人皆是惊诧,不知道邹上尉什么时候竟然把这里的地势地形都摸查清楚了,他们之前压根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村落,更不知道人口是如何分布的,因此突然接到指令来这里抢险,个个觉得压力重大,前路渺茫。
而这会儿,邹上尉的指示明确坚定,把他们混沌冗杂的思绪捋得顺当明确,他们顿时有了主心骨,空茫茫的心有了底,也不再茫然无助,竖着耳朵听从邹上尉的指示。
邹亦时并没有着急让大家行动,而是继续对每一处地势和可能发生的状况进行说明,并且把幸存者可能所处的位置也进行了大致的分析。
“这里一开始的时候震级不是很严重,只是轻微的波及,所以早期没有伤亡的情况,有部分人已经警惕地暂时搬离,剩下的一部分人应该也有所警觉,在地震发生时会选择相对安全的藏身地。”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凝神四下逡巡,似乎在思考具体的位置。他在军队里冷面铁血,训练有方,严于律己,极有威信,所以手底下的人对他格外信服,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条件服从,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
于是在他下令之前,没人说话,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着,瓢泼大雨浇在头上,砸得脑袋都嗡嗡作响,起了共鸣。邹亦时想好了,才沉声开口,厚重低沉的声音穿透雨声,带了丝安定人心的威严:“村子里的环境和摆设不同于城市,所以城市里厕所夹角安全论并不实用,我们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没有研究过这个村子村民家里的家具摆设,但它隔壁几个村子的情况我稍微了解过,他们习惯睡火炕,炕上会摆低矮的橱柜,用来放置寝具,这种情况下橱柜和墙壁之间就能形成一个稳定的夹角,哪怕村民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当地震来临时,他们照样会选择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避难,毫无疑问,一定会是这样的角落。再者说,地震发生在夜晚,人在睡眠的时候,神经反射不会很敏锐,会根据本能进行躲藏,这个时候,家里会是他们首要选择的地方。”
邹亦时说了这么多,一来是为了让大家有明确的行动方向,二来是把详细情况进行说明后,大家才能心安。
情况渐渐明朗,邹亦时心里把整个大局把控好之后,这才沉着下令:“现在先按初步方案进行排查,幸存者不好直接观察,就先排查橱柜这样的家具,有硬性物品掩盖的地方可能会是幸存者的藏身之处,大家抓紧行动!”
“是!”众人领命,像是在茫茫黑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前方多了一盏领路的明灯。他们不需要考虑这黑暗里蛰伏的是毒蛇还是猛兽,也不用考虑身后是否是悬崖或者峭壁,只需要看着那盏明灯,身侧自然会有人替他们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康庄大道。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成串的水珠渐渐交织成网,像是不透风的帘子一样兜头而下,众人虽然穿着雨衣雨靴,可也奈何不了这么猖狂的大雨,不多时,身上已经全部湿透。
邹亦时把人都妥善安排好之后,众人各自投入排查救援,他则是挨个儿查看,无法依赖任何工具,只能凭借经验来判断泥浆之中是否有生命迹象。
雨水沿着衣领灌进去,让人浑身上下都变得湿冷异常,偏偏这会儿情况紧急,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只能任由雨水浸泡着,把身上最后一点温热也蒸发得一点不剩。
他们在泥浆中排查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众人渐渐有些气馁。有个沉不住气的士兵忍不住嘀咕道:“到底有没有幸存者呢,兴许早就都……”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邹亦时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直直地扫视过来,眼底的寒意迸射,比这雨水更让人透心的凉。他立刻意识到是自己话说得过分,嗫嚅了一下,没敢再开口,待邹亦时收回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后,他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都僵了一块。
邹亦时虽然面上沉稳淡定,心底却也开始疑惑,如果说橱柜下都找不到幸存者,那么其他地方的生还机会就更加渺茫了,他凝眸看着忙碌的众人,皱眉不展。
就这样又坚持不懈地搜寻了近一个小时,一个让他们振奋不已的消息传来,有人在橱柜下找到了幸存者。
众人都围过去准备施救,邹亦时眼睛一亮,大喜过望,但是等他看到现场的情况时,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地僵硬下来。
幸存者躲在橱柜里面,救援人员是听到了轻微的异响,这才断定有人在里面。橱柜整个被泥浆包裹,只有柜顶的一角露了出来,因为泥浆渐渐变得浓稠,这里的地势已经接近沼泽地,如果轻举妄动,只会让橱柜越陷越深,幸存者困在橱柜里将被活埋。
要想救出幸存者,正常情况下有两种方法,一是把整个橱柜挖出来,之后再进行救援;二是打开柜顶,把幸存者从里面掏出来。但是放在这里这两种情况却都不可行,没有机器的协助,他们不可能把橱柜挖出来,如果是打开柜顶,那么在没有其他负重做平衡的情况下,橱柜受力不均衡,泥浆会立刻倒灌进柜子里,幸存者瞬间就会被活埋,生机全无。
遇到这样棘手为难的情况,众人一致把目光投向邹亦时,他既不慌乱也不焦灼,面色依旧纹丝不动,眼神坚毅,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没有说话,而是整个人蹚进水里,让自己的身体变低,感受泥浆的吸附力,又把左胳膊探进泥浆里,触摸橱柜的边缘,确定深陷的情况,他整个人浸泡在泥浆里,只留了头在上面,这样才可以听清橱柜里微小的声音。
雨水飞溅,泥水湍急,邹亦时在被灌了好几口泥水后,才终于听清了里头的动静,等确定了情况后,他才起身,身上的雨水哗啦啦地倒出来,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幸存者气息微弱,我们不能再拖延了。我观察了橱柜的情况,它底面积比较小,所以我们外加的重力不能太多,否则极有可能把橱柜压进泥浆里。我想了一下,大致的方案可以是这样,我们先托扶着橱柜,之后派一个身材比较娇小的人钻进去,然后把重力施加在橱柜的侧壁上,使之受力面积增大,压强减小之后,橱柜就不会继续下沉,这个时候就可以趁机把幸存者救出来。”
救援人员虽然不像邹亦时这样的身经百战,但是该有的实战经验还是有的,略一思忖就知道,邹上尉的方法是唯一妥善可行的,于是没人质疑,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我们的人里面有没有比较瘦小的,可以先下去?”
“不行,能进去的重量一定要小于五十公斤,它的负重力太差。”邹亦时一口否决。
“那我们放石头进去行不行?人直接进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人是活的,石头是死的,人可以凭借脚下陷入的感觉控制自己的重心,但是放石头的话,很容易就把橱柜压沉了。”这个方案也被邹亦时否决了。
直到一人试探地说道:“那找我们的女兵行不行?她们瘦一点。”
邹亦时沉思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这次救灾没有派女兵过来,从部队直调时间上不现实,目前营帐里除了灾民和医护人员外,没有合适的女性。”
“灾民肯定不合适,医护人员行不行?”另一个人提议道。
“可以。”邹亦时敛眉,终于确定了实施方案,他低头思忖着,大家都以为他是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和可能面对的风险,却没人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心和惶恐。
既然已经定了比较有专业知识的医护人员进行施救,一个队员立刻从泥浆里脱离出来,准备乘坐直升机前往营帐,就在这时,邹亦时突然抓住他的衣袖,低声地说道:“不要让……”
他的声音格外地低沉,声带嘶哑,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般,每个字都说得像是被撕扯了皮肉。大雨滂沱,雨声在耳边肆意张狂,以至于这队员无法分辨后半句,邹上尉是压根没说,还是说了他没听清楚,他唯一分辨得清的就是邹上尉眼里罕见的痛苦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