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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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家可归(6)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受够了。他踩下某个踏板。车猛咳几声,一个急停,他扑倒在方向盘上。他下了车,虽然精疲力尽,却终于长舒一口气。这一刻,他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车的动作开启了风景的卷轴,自然在他眼前如波浪般展开:左侧的树林、山丘、葡萄园,右侧沟壑纵横的田野和塔霍河。开车时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面前只有那条吞噬一切杂念的路。能够生活在这片美不胜收的土地上真是幸运。难怪这里出产葡萄酒。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在朦胧温润的薄暮中,乡间傍晚的宁静让他心旷神怡。他记起乌利塞斯神父日记中的一段话,轻声背诵起来:

我来到此处,不是为了引导那些自由的人,而是为了那些被奴役的人。前者拥有自己的教堂。而我的羊群的教堂没有四壁,唯有一个可以触及上帝的穹顶。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任目光游走,徜徉在这座无边的教堂里,葡萄牙大地的温柔和富饶令它熠熠生辉。他不知自己开了多远,但肯定比走路远得多。对于旅途的第一天来说已经足够。明天他再更进一步。

用防雨布搭一个帐篷,想来是件麻烦事。他决定听从伯父的建议,把车厢布置成卧室。他打开车门,清点伯父为他准备的行装:轻质的煮锅和煎锅;一个小酒精炉和白色的块状固体酒精;一只碗、一只盘子、一个杯子、烹饪用品,全是金属制品;汤料粉;面包卷和长条面包;肉干和鱼干;香肠;新鲜蔬菜;鲜果和果干;橄榄;奶酪;奶粉;可可粉;咖啡;蜂蜜;曲奇饼干和松饼;一瓶烹调用油;香料和调味品;一大罐水;驾驶服及全套配件——手套、帽子,还有那副丑陋的护目镜;六只备胎;绳子;一柄斧头;一把锋利的刀;火柴和蜡烛;一个指南针;一本全新的笔记本;铅笔;一套地图;一本法葡字典;雷诺的驾驶手册;羊毛毯;工具箱和其他汽车用品;一桶汽油;帆布防雨篷,加上系索和帐篷钉;等等。

这么多东西!伯父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在车厢里无处容身。

他把沙发清理干净,试着躺下来。沙发长度有限,他不得不蜷起腿。他透过车厢宽大的前窗望向驾驶室。驾驶座虽然硬了些,但像条凳一样平整。而且两端没有门的隔挡,他的腿可以充分伸展。

他取出面包、鳕鱼干、橄榄、一皮袋葡萄酒、伯父送的外套,再带上驾驶手册和字典,回到驾驶室。他仰卧在沙发上,两脚伸出车外,遵照伯父的建议潜心研究起驾驶。他双手举着手册,字典摊在胸口。

没想到上机油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项。传动装置、离合器、离合器外盘、后轴、传动轴的前后接头、所有车轮的轴承、前轴接头、主轴轴承、连接轴、驱动杆的接头、磁电机轴、车门铰链……基本上这台机器里所有会动的零件都需要坚持不懈的润滑。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心生恐惧。很多零件在每天早晨引擎启动之前就需要几滴机油,有些零件每两天或每三天需要上一次机油,其他的每周一次;当开到一定里程,还需要额外的保养。汽车在他眼中有了新的形象:它由上百只疯狂啁啾的小鸡组成,它们伸长脖子、张大嘴,全身上下不住颤抖,尖叫着乞求它们渴望的那几滴油。他怎么才能照顾好这么多张饥饿的嘴?相比之下,乌利塞斯神父的礼物的说明多么简明扼要!他仅仅是恳求家乡那些有幸使用上等油漆的好心工匠,希望他们为他的杰作重新上漆。在制作过程中,他只能凑合使用殖民地当地的劣质替代品。

夜间寒气渐盛,托马斯不由得对伯父的大衣心生感激。貂皮温暖、柔软,他把它幻想成多拉,渐入梦乡。她同样温暖、柔软,而且她和善、优雅、美丽、体贴。但她的身影被他的忧虑吞没——想想那些嗷嗷待哺的嘴!——他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餐过后,他找出机油罐,翻开驾驶手册,逐行、逐图、逐段、逐页进行操作,给整辆车上油。他不仅掀起前车盖,把头伸进机器里面,还卸下驾驶室的地板,润滑内部的零件,他甚至还趴在地上,钻到了车底下。这是一份累人的脏活儿,要求事无巨细。接着他给水箱加了水。然后他遇到一个急迫的问题。虽然伯父把这台机器誉为科技的巅峰之作,它却无法提供一项更为基本的设施——下水道。他不得不钻进附近的灌木丛里解手。

启动冰冷的引擎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要是他的手脚再强壮些就好了。等到汽车终于喷出尾气、咔嗒咔嗒响起来,如何让轮子转起来又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难题。从他醒来的那一刻算起,直到这台机器鬼使神差地往前一冲,四个小时过去了。他紧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前方是与里斯本邻近的小镇波沃阿-德圣伊里亚。从首都出发一路往东北开,这是沿途第一个村镇。在此之前,这个小镇对他来说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地名。

车进城时,他的心里打起了鼓。

几个男人出现在街边,衬衫上别着餐巾,手里握着鸡腿或其他食物,直勾勾地盯着他。理发师们举着沾满泡沫的刷子跑到店外,身后跟着满脸泡沫的男人,他们也盯着他。一群老妇一边在胸口画着十字,一边盯着他。男人们停止了交谈,转头盯着他。女人们停止购物,转头盯着他。一位老人冲他行了个军礼,也盯着他。两个女人惊恐地笑着,一边盯着他。并排坐在长椅上的几个老人用没牙的嘴咀嚼着,一边盯着他。小孩们尖叫着四散躲藏,一边盯着他。一匹马一声嘶鸣,腾起前腿,吓坏了车夫,它也盯着他。主路旁羊圈里的一群羊无助地咩咩叫着,盯着他。

牛群哞哞地低声叫着,盯着他。一头驴嘶叫起来,盯着他。狗狂吠不止,也盯着他。

在这些酷似尸检的犀利目光下,托马斯一不留神踩松了油门。车咔咔响了一声、两声,熄火了。他猛踩油门,毫无反应,不由得沮丧地闭上双眼。片刻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在他的前面、侧面、后面,有上千只眼睛正盯着他,其中既有人也有动物。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这些眼睛眨着眨着,沉默渐渐崩塌。不知不觉间,波沃阿-

德圣伊里亚小镇腼腆的居民们拥上前来,从各个方向围住汽车,直到围了十层、十五层。

有些人满面笑容,向他抛来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你是谁?”

“你怎么停下来了?”

“这东西是怎么动起来的?”

“它值多少钱?”

“你很有钱吧?”

“你结婚了吗?”

几个人瞪着他,抱怨道。

“你就不怕把我们震聋吗?”

“你干吗往我们脸上撒那么多灰?”

孩子们大声问着天真的问题。

“它叫什么名字?”

“它吃什么?”

“车厢里有马吗?”

“它的(尸巴)(尸巴)是什么样子?”

许多人挤上前来触摸这台机器。更多人只是温和地默默观望。至于那个行军礼的男人,只要托马斯朝他的方向多看一眼,他就多敬一个礼。在人群之外,羊、马、驴、狗重新各就各位,叫声此起彼伏。

和小镇居民闲聊了一小时之后,托马斯清楚地意识到:在他离开小镇之前,他们是不会走开的。他有地方要去,而他们没有。

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克服自己沉默寡言的天性。他局促不安地从心底掘出一丝勇气,爬出驾驶室,站到脚踏板上,恳求人们让出车前的空间。他们似乎没听见或是没听懂。他再次劝说,但他们反而越发往前挤,而且人数越聚越多。汽车周围已经接踵摩肩,他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这才挪到启动摇柄的位置。然后他必须把他们往后推,以腾出活动的空间。几个看热闹的人站上了脚踏板。另有几个甚至想爬进驾驶室,但托马斯冰冷的目光让他们知难而退。孩子们脸上挂着傻笑,不断地捏喇叭上的橡皮球,每捏一次就爆发出一阵狂笑。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先是数次尝试转动摇柄,然后对踏板和操纵杆一番折腾,车猛地往前一动,又瞬间熄了火。车前的人尖叫着,惊恐地捂住胸口,周围的人也跟着大叫起来。女人们尖叫不已,孩子们号啕大哭,男人们喃喃低语。那个军人不再敬礼。

托马斯连忙大声道歉,同时猛捶了几下方向盘,用最严厉的话斥责他的车。他跳下车帮助被冲撞的人。他使劲踢车的轮胎,猛拍大象耳朵制成的挡泥板,大骂丑陋的车前盖。他狂躁地转动摇柄,试图让这台机器重新启动。然而这一切都没能改变人们的不满。波沃阿-德圣伊里亚居民的友善已经在葡萄牙冬日的阳光下消融殆尽。

他匆忙回到驾驶室。汽车奇迹般地呻吟着抖动起来,开始缓步向前。波沃阿-德圣伊里亚的居民面带惧色地让出一条路。

他驱车前行。

到达下一座小镇阿尔韦卡-多里巴特茹的时候,他坚定地紧踩油门,穿城而过。对于所有人和他们的目光,他都视而不见。经过阿良德拉镇时也是如此。离开阿良德拉之后,他看见一个写着“波尔图阿尔托”的路标,它指向主路的右侧,通往塔霍河。河上架了三座桥,连接两座小岛。他望着河东岸那片平坦、荒凉的乡村,停了车。

他关上引擎,从车厢里取出葡萄牙地图。车上的地图还真不少,全部整齐叠好并归了类。一幅全国地图,一套区域地图:埃斯特雷马杜拉地区、里巴特茹、上阿连特如省、下贝拉省、上贝拉省、滨海杜罗以及上杜罗。甚至还有附近的西班牙省份地图:卡塞雷斯、萨拉曼卡和萨莫拉。看来对于所有通往葡萄牙高山区的可能路径,伯父都为他做足了准备,其中也包括走冤枉路和迷路。

他研究了一会儿全国地图。正如他的判断,塔霍河的西面和北面是葡萄牙的沿海地区,城镇星罗棋布;相比之下,塔霍河东岸与西班牙边境之间的偏远地带则人烟稀少,只有布朗库堡、科维良和瓜达几座城镇在图上闪烁着刺眼的危险信号。或许他能想办法绕过它们。除此之外,都是诸如罗斯马尼尼亚尔、梅莫阿或扎瓦的村庄。怎么会有司机害怕这种地方?他从没听说过这些鸟不拉屎的村子。

他发动汽车,踩了一通脚踏板,然后把变速杆推到一挡。

还算顺利。他向右掉转车头,朝着桥开过去。快要上第一座桥时,他犹豫了。这是一座木桥。他想起三十匹马的比喻。引擎的重量不可能也跟三十匹马一样吧?乌利塞斯神父在海上的经历给托马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神父从安哥拉出发,乘船前往他的新教区——圣多美:

乘船出海如同行走于地狱,更糟的是乘坐一艘恶臭熏天的小型贩奴船出海。船上挤着五百五十二个奴隶和三十六个欧洲看守。海面时而如死般寂静,时而惊涛骇浪,我们在其间备受煎熬。奴隶没日没夜地呻吟哭号。他们的船舱里热烘烘的恶臭渗入了船的每个角落。

托马斯踩下油门。只有鬼魂才让他心神不宁,奴隶不会。

他的船必须连跳三下才能过河。在桥上他心惊肉跳,唯恐把车开进河里。等到终于下了第三座桥,到达河的东岸时,他已经紧张到无以复加。他想,既然自己已经开车上了路,或许应该认真学学如何开车。他停下车,从车厢里取出需要的材料。他坐在方向盘后面,手捧驾驶手册和字典,用心琢磨变速杆、离合器和油门的正确操作方法。手册让他受益匪浅,不过学到的毕竟只是理论,难的是付诸实践。他发现,顺畅地从空挡(尽管伯父称之为“空挡”,他却没发现它“空”在哪里)换到一挡是件无法完成的任务。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跌跌撞撞地一次次尝试,结果只往前移动了大概五百米。整段路上,车不断地发出轰鸣,其中夹杂着咔咔的响声,车身抖个不停,不时熄火。他一边开一边骂,直到夜幕降临。

傍晚寒气逼人,他借助微弱的暮色,在乌利塞斯神父的日记里寻找内心的宁静。

如果把葡萄牙帝国比作一个人,那么举着金块的那只手就是安哥拉,而另一只揣在口袋里拨弄硬币的手则是圣多美。

在这里,神父引用了一个愤愤不平的商人的话。托马斯研究过乌利塞斯神父注定要经历的那段历史:神父踏上圣多美岛的时期处在“砂糖时代”和“可可时代”之间。十六世纪晚期,圣多美在蔗糖出口上独占鳌头,而到了二十世纪初的今天,它又成为可可豆首屈一指的产地。两度的繁盛之间绵延着长达三百年的低谷,仿佛一潭死水,充斥着贫穷、绝望与衰败。神父短暂的生命正遇上没落的开端。在那个时代,圣多美岛是一个几近废弃的种植园,它被争斗不休的统治阶级占据。他们为了自己的卑贱生计,不惜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也就是说,通过奴隶贸易。岛上的白人为贩奴船提供补给——水、木材、番薯、玉米面、水果,同时也为了自身利益蓄奴,以种植产量微薄的甘蔗、棉花、米、姜和油棕榈。不过他们更多时候还是充当着奴隶贩子的角色。他们不敢奢望与安哥拉源源不断的农产品供给相抗衡,但他们跨过面前的几内亚湾就能到达盛产黑奴的贝宁湾。圣多美岛因此成为船只横跨大西洋之前的理想中转站,这条堪比地狱的航线后来被称为“中间通道”[13],这个名字让托马斯联想到肠道。它同时也是进入葡属巴西的完美后门,刚好可以满足殖民地对劳动力的无限渴求。就这样,成千上万的奴隶来到圣多美。“那只口袋里叮当作响的全是失落的非洲魂灵。”乌利塞斯神父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