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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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银河奖征文(1)

天图

文/王晋康

我接到林哥电话那天好像正赶上愚人节,但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这并非愚人节的玩笑。林哥是中科院科学传播局的一位处级领导,很年轻,没比我大几岁。而我的公司有一个非常拉风的名字,叫“未来世界驻当下联络处”,我自封处长,主要业务是联络科学家、科普科幻作家,组织一些公益或联谊活动。近两年的多次活动中,林哥帮了大忙,我们处得很融洽,可以拍肩头兄妹相称的。

林哥说:“小易,林哥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处座你啦。”

我笑着说:“我这个假‘处座’哪敢在真‘处座’面前嘚瑟?没说的,林哥难得求我,小妹一定尽洪荒之力。什么事?”

奇怪的是,林哥似乎有点儿难为情,“这件事嘛……坦率说颇有点儿不着调。是外地一个老人辗转找到我,给了我一份‘天图’,说是他孙子张元一的毕生心血,属于‘明天’的科学,请我找几个科学家鉴定……”

我不禁失笑,“毕生心血?他孙子高寿?”

林哥也笑,“他孙子‘高寿’十六,但这句‘毕生心血’并非我的口误,而是老人的原话。小易,我本来绝不会揽下这事的,因为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一个标准的民科,说不定还加上精神错乱。但我到底没忍心拒绝,知道为什么吗?”他很快自己回答,“是因为一张十年前网上流传过的照片,我先发给你。”

我很快在微信上收到照片,看后心中猛然揪紧,因为——照片我见过!那时我还是高中生,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龄。这是一张车祸照片,地上躺着一辆严重变形的自行车,一男一女两具尸首,血迹淋漓。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坐在血泊中,似乎没有受伤,满面血污的面孔正对着镜头。他吓傻了——不,不是傻呆,他的目光冷静——更准确说是冷漠。这种冷漠与惨烈的背景形成极为割裂的反差,令观者心中压上一块阴冷的巨冰。网上有知情人说,孩子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也许并不理解父母的惨祸,这算是他的幸运吧。但正因为灾难主角不能理解悲痛,更能震动旁观者的心弦。即使时隔十年重睹这张照片,我心中仍有如遭雷殛的感觉。

我努力平静了自己,说:“林哥,这张照片我见过。你往下说吧。”

电话那头的林哥肯定猜到了我的心潮激荡,知道我不会拒绝了,笑着说:“刚才说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位舐犊情深的爷爷,但以我的公家身份,肯定不适合向外推荐这份‘天图’。后来一想,让小易干这件事不正合适吗?你是未来世界驻当下联络处的处长,推荐‘明天的天图’本来就是分内工作。何况你又是圈内有名的美女……”

我说:“打住打住。关于容貌的恭维我收下了,但对这句话中隐含的性别歧视提出严重抗议。你是不是说:漂亮等同于弱智,即使向外推荐一份神经错乱的劳什子‘天图’,也不会有名誉损失?”

林哥大笑,“哪里哪里,你完全猜错了我要说的话。我是说,像你这样有亲和力的美女托人办事,受托者肯定格外上心,这样才不会辜负那位老人的心意。”

我有点儿感动,痛快答应了,“林哥,你是个热心肠,好心人。我嘛,也自认是好心人。把那份‘天图’给我吧。”

一个小时后林哥派人送来了那份‘天图’,只有一页,幅面很大的绘图纸。打眼第一个印象是——神经错乱者的狂暴。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手绘的图形,扭曲变形,纸的天地头和两侧都没有任何留白,给人以极为压迫的感觉。仔细看,杂乱的图形中似乎夹杂着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拉丁文字母,以及不少数学符号,但很难辨认,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老实说,我已经开始后悔对林哥做出许诺,不想把这件劳什子“天图”向外推荐。但我当然不会食言。我精心拟了一封邮件,说这份“天图”的作者张元一是位患严重自闭症的白痴天才,据悉“天图”中藏着某些惊人的秘密,请专家们努力破解。然后把邮件连同“天图”的照片发给了我熟悉的各领域的几十位科学家。

接下来是等待。

一星期过去了,没人回复。我给几个关系最铁的科学家哥儿们(姐儿们)打了电话,难为情地追问那份“天图”的事。对方都说仔细看过了,目前还没发现有什么,他们会继续努力,等等。我总觉得他们的回答只是顾全我的面子而已。又过了几天,我已经准备给林哥交差了,忽然接到沈世傲老师的电话。他是合肥中科大的教授,著名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很年轻,但在国际上已经享有相当的声誉。我把“天图”发给他时曾颇为犹豫,这样的国宝级科学家每一秒都很珍贵的,我不该浪费他的时间。好在他为人随和,与我相处甚洽;何况他并非枯坐书斋的人,兴趣广泛,多才多艺,酷爱围棋,喜欢国学,我想,我的求助不过是为他丰富多彩的生活增添一朵浪花嘛。当时我为自己找着理由,硬着头皮把“天图”发去了。

电话中沈老师说:“小易,我来北京出差,顺便处理一下你那件事。那份‘天图’,原件在你手里吗?”

我的心脏突然停跳!“沈院士,沈老师,在,‘天图’在我手里。你……发现什么秘密了?”

沈老师笑了,“说发现什么为时过早,不过我觉得,值得花时间看看原件。”

这句话足以让我心潮澎湃了。半个小时后,我带着“天图”原件急匆匆赶到他下榻的酒店。他的助手没有耽误,立即把我带到沈的房间。沈院士身材不高,貌不惊人,衣着随便,单从外表看,是那种扔人堆中就找不到的平凡人,只有相处久了,才会感受到他的才华横溢。他没怎么寒暄,接过“天图”就埋头观看,足足看了三十分钟。他眉头微蹙,双目微眯,似在专心看这张纸,又像是透过纸面看远处。我紧张地盯着他,喘气都不敢大声。这时我才承认,其实在我内心深处非常盼望能有一个正面的结果,这对那个未曾谋面的、严重自闭的可怜孩子,也许是人生的唯一意义……沈老师看完了,轻叹一声:

“果然是幅三维画。小易你会看三维画吗?”

原来是三维画!竟然是三维画!初中时我因偶然原因喜欢上了三维画,有一段时间甚至很痴迷,买了好几本三维画集,现在还保存着。三维画都是些复杂的平面图形,初看似乎杂乱无章,观看时必须把双目的焦点定在“似看非看”之间,放松意识同时又要凝神细看,然后平面的图形中会慢慢浮出一幅立体感很强的画面,那种“突然而至”的感觉妙不可言。我忽然悟到,刚才沈老师的“遐思”表情,其实正是看三维画的标准姿态!可惜,天图到我手中已经七八天,我这个昔日的三维画迷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急迫地接过“天图”,凝神观看。多年未练习,我看三维画的技艺已经生疏了,但在努力看了十分钟后,一个模糊的立体图形开始浮现,好像是一个扭曲的细长螺号,开始较粗,逐渐变细,成螺旋状向前(向纸面外)延伸,悬浮在我的视野中。再凝神细看,螺号并非中空,而是复杂的树网状结构,它们是由数字、字母和数学符号组成,扭曲交错重叠,不好辨认,不过我还是从中认出了一些最熟悉的物理学经典公式。但三维画是不能久看的,随着眼睛的疲劳,这个三维图形慢慢消散,再度回复成杂乱无章的二维图形。

我不由心绪震荡。这幅三维画并非我过去看的精美印刷品,而是一个十六岁孩子用手工绘出,但仍能表现出逼真的三维效果。也许他确实有特殊的才能?沈老师问:

“那个暗藏的图形你看到了?”

我用力点头,“嗯,是一道由物理学公式组成的复杂树网,整体呈螺号状,由粗变细,从纸面上盘旋突起。我甚至辨认出几个最熟悉的公式,像牛顿定律、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公式。”

沈哥也点头。“嗯,是的。科学界认为,最基础的自然科学是物理学和数学,所以上帝的‘天图’,就其最深层面来说,是由物理学和数学语言来描绘的。而这张图中隐藏的三维螺号,就是由数学公式搭成的整个物理学的骨架,所以那位老人称它是‘天图’也算贴切。它越来越细,象征着大自然的规律越到深层越是简约。小易,你说你看到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公式,它们大概在这个螺号的什么位置?”

我凭着记忆,用手在纸面上(也延伸到纸面外)大致勾勒出那个螺号的形状,然后在后端某处点了一下。沈哥点头,“对,大致是在这个位置。它并非螺号的尽头,其后还有相当的延伸。”他补充道,“但我尽力看了,没有发现与弦论包括M理论有关的东西。”

我的反应太慢,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中的惊人内涵。他是说,那位十六岁的白痴天才用数学公式构建了物理学的整体骨架,包括所有已知的物理发现如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也包括这两者之后的“明天”的物理学——但不包括弦论,这暗示弦论可能是错的,将被明天的科学所抛弃。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喃喃地说:

“难道他真的……我不信。我知道世上有杰出的草根天才,像印度的数学天才拉马奴金,没受过正规教育却在代数学上做出划时代的成就;世上也有患自闭症的天才,像获诺奖的美国经济学家纳什。但我不相信,一个16岁的自闭症患者,没上过学,竟然能够构建整个物理学的骨架,甚至包括‘明天’的物理学!我真的不信……”

沈老师干脆地说:“我也不信。我说不信不单是针对他,针对所谓‘民科’,也针对所有的专业科学家,因为今天的物理学已经如此浩瀚,再杰出的天才也不能通晓全局了,再不会有伽利略和牛顿那样集大成式的科学宗师了。但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份天图中有一些真东西。”

“如果……他为什么要装神弄鬼,把这些内容隐藏到三维画中呢?”

沈老师摇摇头,“不知道,也许他是想对观看者设置一个小小的开门密码,也许这只是一个神经病人的信笔涂鸦……不管怎样,我想去拜访一次。”

我喜出望外,“这当然好!可是……我知道你的工作十分繁重,真不好意思再让你耽误……”

沈老师摆摆手止住我的啰唆,开始商量行程。我先向中科院的林哥要了张元一的地址,当然此刻我不会透露沈院士要亲自拜访,那样太张扬了。尽管我没有说明,但拜访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这是不言而喻的。林哥自然高兴,但他处事很有分寸,没有过早追问具体进展。他说:

“衷心希望你这次去能有收获。对了,当时元一爷爷还说过一件事,我觉得它更……”他显然是想说“更不靠谱”,但把后三字咽下了,“就没有告诉你。既然你要去,顺便把这事落实一下。”

“什么事?”

“元一爷爷说去年春节期间,他孙子曾经向马斯特挑战,结果基本战平,不让子的。你肯定知道这次战例。”

“什么马斯特……噢,你是说那个叫master的围棋程序?天哪……”我震惊地看着沈院士,他也是满目震惊。

2016年3月,一个叫阿法狗的围棋程序战胜了人类超一流棋手李世石。没有多久,又有一个叫master的匿名棋手在网上挑战,一月之内横扫六十名人类超一流棋手,包括世界排名第一的K君。K君当年不到二十岁,恃才狂傲,经常在微博上傲骄“对不起,这次比赛我又赢了,我还是天下第一!”或者“阿法狗能战胜李世石但胜不了我”。后来人们知道——其实大部分圈内人事先都猜到了——这位master不是人类棋手,而是阿法狗的升级版。这是人工智能史上最炫目的一刻,或者说是人类智慧(在围棋领域)最屈辱的一刻。此后几年中,master的棋力更是飞速精进,在与所有超一流棋手的对弈中已经能让子数子而保持全胜。从此,所有天才飞扬的人类棋手包括K君都屈辱地递了降表,再不企望能有翻盘的机会。中间唯有一次,就是去年春节,一位匿名棋手向master挑战,不要让子,最后以四分之一子落败,这几乎就是胜利了。但媒体并没有为此欢呼,因为大家早就公认了人工智能在围棋领域的绝对霸主地位,猜测“他”肯定不是人类选手,只会是另一个与master水平相当的围棋程序。此后,这位匿名者销声匿迹了,这更坐实了社会的猜测。

但如果他是十六岁的张元一……我确实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世上没有这样的超级天才,可以在数学、物理学和围棋领域里通吃天下。但我答应林哥会去落实这件事。沈老师也饶有兴趣,笑着说:

“看来这趟拜访更有必要啦。我因为酷爱围棋,和不少国手是好朋友,这次我要代他们去弄清这桩谜案。”

沈院士没让助手随行,安排他在北京等着。我们俩乘飞机来到张元一的家乡,一个北方地级市,把行李放到酒店,草草吃了晚饭,就匆匆赶去了。我们没有提前通知张爷爷,虽然贸然拜访有些失礼,但我们是想观看这个家庭最“自然”的状态。这儿是典型的城中村,院落之间相距很近,临路的院墙上写着斗大的“拆”字。张家的院子很小,自建的二层楼,一层有客房、主卧、厨房,楼梯设在露天,楼梯间是小小的厕所,二楼只建了一间屋子,其余是空的屋顶。张爷爷白发如雪,连寿眉也是白的,身体比较衰弱,行走有些艰难,但衣服整洁,举止有礼,应该是处于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他看到北京客人手捧“天图”来拜访,又激动又感动,几乎语无伦次,可见他一直焦灼地盼望着他那次“上访”的结果。他说孙子在楼上卧室,在领我们见孙子之前,先为我们详细介绍了张元一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