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生与我(8)
夫人也对我说:
“太好了。你父母也一定会很高兴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刻想起了尚在病中的父亲。心想,得赶紧将毕业证书拿去给他看啊。
“先生的毕业证书呢?”我问道。
“这个嘛——嗯,应该还藏在什么地方吧?”先生问夫人道。
“是啊,应该是藏好的吧。”
看来那张毕业证书到底放在哪儿,两人都不太清楚。
三十三
到了吃饭的时候,夫人让一旁的女佣去了隔壁房间,亲自给我们盛饭。这是先生家里招待非正式客人时的常规。开头的一两次我还挺拘束的,次数一多,也就习以为常了,会肆无忌惮地将空饭碗递给夫人。
“要茶,还是添饭?你可真能吃啊。”
有时夫人也会毫无顾忌地调侃我。可是,那天的天气太热了,我没有那种被夫人调侃的兴致。
“这就吃完了?近来你的食量变小了不少啊。”
“不是食量变小了,是天太热了,没胃口。”
夫人叫来了女佣,让她收拾完桌子后,又让她端来了冰激凌和水果。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
可见无所事事的夫人有的是闲工夫,足以自己动手做冰激凌来招待客人。我一下子就吃了两杯。
“你也总算毕业了,今后想做些什么呢?”先生问道。
此刻的先生已经将坐垫一半移到了檐廊上。他坐在门槽处,将背靠在移门的门框上。
对于毕业,我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可对于今后的打算,却连想都没想过呢。看到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夫人便问道:
“做老师吗?”
见我还是答不上来,她又问道:
“还是做官?”
我和先生都笑了。
“老实说,我还没想过呢。因为对于职业本身,我还从未考虑过。哪个好哪个不好,不试一下是不知道的,所以觉得很难选择啊。”
“这倒也是。不过你毕竟是有家底的人,所以才能这么优哉游哉的。要是家境窘迫,可就没这么笃定了。”
我的同学中,就有人尚未毕业就开始寻找中学教师的差事了。因此,我的内心十分认同夫人所说的这一实情。可是,我嘴上却说:
“我多少是受了点先生的影响了吧。”
“可不要尽受些坏影响啊。”先生苦笑道,“受我影响也无所谓,不过要像我上次说的那样,趁你父亲尚健在,将你应得的财产拿到手。不然的话,就不能对今后的职业掉以轻心了。”
我想起了杜鹃花盛开的五月之初,我跟先生在郊外苗圃那宽敞的院子里谈话的情景。那天回家的路上,先生那亢奋的语气、强悍的话语,再次在我耳边回响起来。那些话又岂止是强悍,简直令人惊恐。然而,对于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我来说,又是极不透彻的。
“夫人,府上的财产很多吧?”
“怎么问起我这个来了?”
“因为问先生他也不肯说嘛。”
夫人笑着看了看先生。
“那是因为不值一提吧。”
“那么,要有多少财产才能过上先生这样的日子呢?我想参考一下,也好回家跟父亲谈判啊。”
先生面朝着院子,若无其事地抽着烟。陪我说话的,自然就只能是夫人了。
“也说不上有多少,反正就能这么对付着过日子呗。我说,这个没啥好谈的,倒是你今后一定要做点什么哦,不然可真的不行啊。别像先生这么整天游手好闲的……”
“我可没游手好闲哦。”
先生微微地转过一点脸来,否定了夫人的说法。
三十四
那天晚上,我在十点过后才离开先生家。因为两三天之内我就要回老家去了,故而在离座前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又该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望你们了。”
“九月份还会再来的吧?”
我已经毕业了,就没必要非得在九月份来东京了。不过我也不打算在东京度过八月炎热的盛夏。对于我来说,是不存在“求职的黄金时间”的。
“嗯,应该是九月份的时候吧。”
“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这个夏天,说不定我们也会上别处去过,因为看样子今年夏天会很热。如果出去的话,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如果要去的话,会是哪儿呢?”
先生笑吟吟地听着我跟夫人的这一问一答。
“嗨,去不去都还没定呢。”
我正要起身告辞的当口儿,先生突然抓住我问道:
“我说,你父亲的病情怎样了?”
我对于父亲的健康状况可谓一无所知。我认为既然家里不来消息,那应该还不错吧。
“对于这种病,可不能掉以轻心啊。一旦出现了尿毒症,可就没救了。”
我既没有听说过“尿毒症”这个词,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上次寒假里回老家时,医生也没说过这样的术语。
“真是要小心伺候啊。”夫人也说道,“毒素一旦进入大脑,可就完了。这不是闹着玩的哦。”
毫无经验的我听了这话,尽管心里有些发毛,可依旧呵呵傻笑着。
“反正已经说是不治之症了,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吧。”
“如果你有这样的思想准备,那倒也没啥可说的了。”
用低沉的语调说了这话之后,夫人低下了头去。或许她是想起了以前因同样病症去世的母亲吧。同样,我也确实为父亲不幸的命运感到哀伤不已。
这时,先生突然冲着夫人说道:
“静,你会死在我的前头吗?”
“怎么问起这话了呢?”
“没什么,随便问问。要不,还是我走在前面吧。好像一般都是丈夫先去,将妻子留在世上的。”
“也不一定吧,不过一般总是男方的年龄大一点嘛。”
“所以就先死了,是吗?如此看来,我也一定会比你先死的了。”
“你可不一样哦。”
“是吗?”
“你身体棒啊,从来就没生过什么病,不是吗?所以说,要走也是我先走啊。”
“你先走?”
“嗯,肯定是我先走。”
先生看了看我。我笑了。
“可是,要是万一我先走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仿佛是一想到先生死去,悲痛便溢满了心胸似的。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心情已经舒缓过来。
“有什么可‘怎么办’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对吧?俗话不是说了嘛,黄泉路上无老少。”
夫人故意不看先生而看着我,开玩笑似的说道。
三十五
正要欠身离座的我,听了他们的对话后只得重新落座,等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
“你怎么看?”先生问我道。
老实说,到底是先生先死,还是夫人早亡,原本就不该由我来判断。所以我只是笑道:
“寿命这事儿谁说得准呢?更不用说我了。”
“所以说‘生死有命’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天命难违啊。我说,先生的父母亲就几乎是同时去世的是吧?”
“是同一天去世的吗?”
“哪能那么巧呢?不过也差不多吧。是相继而亡的。”
这事儿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会几乎同时去世的呢?”
夫人刚要回答,给先生拦住了。
“别说这个了,没意思。”
先生故意将手里的团扇拍得噼啪作响。然后,他又看着夫人说道:
“静,我死后,这幢房子就给你了。”
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要带着下面的土地哦。”
“土地是人家的,不能给你。但我所有东西都给你。”
“多谢了。可你那些西洋文字的书,我拿了也没用啊。”
“可以卖给旧书店嘛。”
“能卖几个钱呢?”
先生并没说能卖几个钱。接着,先生说来说去总不离开自己死去这一颇为遥远的话题,并认定他会死在夫人前面。起初夫人还没怎么在意,随口与他一唱一和地应和着,可女人的心毕竟多愁善感,说着说着就不堪其抑郁伤感了。
“‘我死了之后’‘我死了之后’的,你到底要说多少遍?求求你口下积德,别再说这种话了,多不吉利呀。反正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行了吧?”
先生将脸转向院子,笑了。不过,他就此不再说让夫人心烦的话了。我今天在先生家待的时间也够长了,见此情形,立刻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一直将我送到大门处。
“小心照看病人。”夫人说道。
“九月里再见。”先生说道。
道别之后,我踏出格子门。大门与院门之间,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郁郁苍苍,在夜色中伸展枝干,仿佛要拦住我的去路。我走上两三步,抬头仰望着黑魆魆的树叶覆盖下的树梢,想象着入秋后金色的花簇和醉人的芳香。从以前起,这棵桂花树就连同先生家的房子一起保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仿佛两者已经不可分割。我在大树前站定身躯,神思飘忽,忽然想象起了今年秋天我再次跨进先生家大门时的情景。恰在此时,大门上那盏将灯光照射到格子门之外的电灯突然熄灭了。看来是先生夫妇已经进屋。我独自一人走到昏暗的大街上。
我并没有马上回住所,因为回老家前还有些东西要买,而塞满了美味佳肴的胃部也需要放松一下,于是我朝热闹的街市走去。就闹市而言,似乎夜晚才刚刚开始。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你来我往,到处闲逛。我遇见一个今天一起毕业的同学,被生拉硬拽地拖进一家酒吧,听了他一大通啤酒泡沫似的豪言壮语。而我回到住所时,已是过了十二点。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着酷暑上街四处奔走,购买那些受人之托的东西。老实说,刚收到来信,看到要我买这些东西时,没觉得有什么难的,可一旦付诸行动,立刻不堪其烦。我坐在电车里一边擦着汗,一边心里暗骂老家那批不懂得珍惜他人时间与精力的乡巴佬。
我不想无所事事地虚度整个夏天,所以早就为回老家后的时间安排制定了一张日程表。为了切实履行这张日程表,我必须买全所需的书籍。为此,我打算把一下午的时光都消磨在“丸善”的二楼上[24]。我站在自己感兴趣的图书书架前,从头到尾,一本不落地挑拣甄选着。
在代人采购的东西中,最让我犯难的是女式和服衬领[25]。虽说吩咐了店里的小伙计之后,无论你要什么样的款式都会给你拿出来,可究竟选哪一种才好呢?到了真要买的时候,简直叫人一筹莫展。再说这玩意儿的价格也是捉摸不定,以为便宜的,一问却贵得吓人;以为很贵的,没敢多问,结果却相当便宜。换句话说,不论我如何比较,也看不出为什么价格会相差这么大,弄得我焦头烂额。我暗自后悔不已:干吗不恳求先生夫妇代劳呢?
我还买了一只皮包。当然是本国产的低档货,不过那上面的金属环佩照样是明晃晃、亮闪闪、耀眼夺目的,唬唬乡下人已经足够。要买这只皮包还是我妈特地指定的呢。她在信中写道:“毕业后,要买一只新皮包,将送人的东西全装在里头带回来。”信读到这一句时我不禁笑了出来。倒不是我不懂我妈的用意,只觉得这话写得太逗。
正如我跟先生夫妇告别时所说的那样,我在告别后的第三天坐火车回老家。自去年冬天以来,先生就多次提醒我要当心父亲的病,我自然也是最应该为他担心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却并没有因此而痛苦不堪。反倒是一想到父亲去世后我母亲的情形,心中就悲痛不已。由此看来,在我的意识之中,早已接受了父亲必将死去的事实。给远在九州的哥哥写信时,我也说过父亲“恐怕不会康复如初了”这样的话。希望他在今年夏天尽可能抽空回家一趟,哪怕是露个面也好。甚至用上了这样的伤感语句:“他们两个老人住在乡间,无依无靠的,心里一定十分惶恐。我们做儿子的,又于心何忍呢?”其实我当时也是心血来潮,脑海里冒出了这么一句,就直接写了下来。不料写过之后的心情,却真的与写时有所不同了。
坐在火车里时,我也在琢磨这种矛盾心理。可琢磨来琢磨去,反倒觉得自己也许就是个变化无常的轻薄之辈,弄得自己很不愉快。随后我又想起了先生夫妇,尤其是两三天前请我吃晚饭时的谈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了。
“到底哪一个会先死呢?”
我内心翻来覆去地嘀咕着那天先生夫妇间所产生的疑问。随即又觉得对于这样的问题,谁都无法充满自信地作出答复。可要是真知道了哪一个先死,先生又能怎样?夫人又能怎样?恐怕无论是先生还是夫人,也都是无能为力的,除了继续像现在这样地过日子,还能怎样呢?就跟老家有个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父亲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我一样。我感悟到了人的无奈,感悟到人那种因无能为力而表现出的轻薄无行,其实无非就是极度的无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