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左手》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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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埃尔亨朗的庆典(3)

“我自己遇到了一点麻烦,”他答道,“是因为一项法案,跟你毫无关联,艾先生。你知道,卡亥德和欧格瑞恩在萨西诺斯附近北瀑布高地的边界问题上一直有争端。阿加文的祖父曾宣称西诺斯山谷是卡亥德的领土,对此欧格瑞恩共生区一直不予承认。这一争端引发了许多问题,而且还越来越棘手。我一直在帮助居住在山谷里的一些卡亥德农民,让他们往东穿越旧边界回归祖国,按我看,奥戈塔人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千年,如果把山谷完全留给他们,争端也许就会自然平息。几年前,我在北瀑布管理处待过,认识了一些当地的农民。我不想看到他们在劫掠中被杀,也不希望他们被遣送到欧格瑞恩的志愿农场里去。为什么不消除争端的源头呢?……可是,我这个想法算不上爱国,事实上可以说怯懦,而且直接伤害了国王本人的希弗格雷瑟。”

我对他话里的讽刺意味毫无兴趣,也不想理会卡亥德同欧格瑞恩边界之争的来龙去脉。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们眼前的问题上。不管我信不信任他,他对我还是有一些用处的。“很抱歉,”我说,“不过,如果让几个农民的问题扰乱了我的使命,那确实太遗憾了。跟区区几英里的国界线比起来,还是我们的事情更为紧要。”

“是的,紧要得多。不过,爱库曼人既然远在几百光年之外,耐心等我们一阵子也没什么关系。”

“爱库曼的常驻使节都是非常有耐心的人,先生。他们可以等上一百年或是五百年,等卡亥德和格森星上的其他国家仔细考虑,权衡自己是否要加入其他人类。我这么说仅仅出于我本人的愿望,以及我本人的失望。按我看,你也支持我的想法——”

“你没想错。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嘴里自然蹦出了那些陈词滥调,他的脑子却在别处。他陷入了沉思。我猜,他正在他那个权力游戏的棋盘上,将我跟其他小兵卒一起挪来挪去呢。“你来到我的国家,”最后他说,“在一个奇怪的时间。一切都在改变,我们正处于一个新的转折点。我曾以为,你的到来、你的使命,也许可以让我们不致走错,可以给我们一个全新的选择。不过,前提是有适当的时间以及适当的地点。这一切都是非常不确定的,艾先生。”

他这种泛泛而论让我很不耐烦:“你的意思是,现在并不是一个适当的时间。你是要建议我取消这次觐见吗?”

我们讲的是卡亥德语,我失口说出的这番话因此显得更加粗鲁唐突,不过伊斯特拉凡既没有笑,也没有咧嘴。“恐怕只有国王才有这个特权。”他的口气很温和。

“哦,上帝,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双手捧着脑袋,呆了一会儿。我是在非常开放、行事随心所欲的地球社会长大的,因此永远无法领会在卡亥德人心目中无比重要的那种礼仪、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我知道国王的概念,地球的历史上也有过无数的国王,对于特权却没有切身的体会——没有这方面的敏感。我拿起啤酒杯,猛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液体:“好吧,我本可以仰仗你,打算跟国王说些事情,现在我决定少说为妙。”

“很好。”

“此话怎讲?”我问。

“呃,艾先生,你很聪明,当然我也不蠢。不过你看,我们两个都不是国王……我猜,按常理来说,你会告诉阿加文,你来此地的使命是促成格森星跟爱库曼的联合。按常理来说,他事先应该已经知道了,因为,你知道,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在他面前极力想促成你这件事,努力让他对你感兴趣。可那是很糟糕的做法,时机也不对。我自己太过投入,却忘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一个国王,有国王的那一套,不会按常理出牌。在他看来,我跟他说的一切只意味着他的权力受到了威胁,他的王国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土,在那些统治着几百个星球的人面前,他的王权渺小得可笑。”

“可是,爱库曼联盟不是在统治他人,只是在进行协调。联盟的权力属于所有成员国以及所有成员星球。跟爱库曼联合,卡亥德王国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还会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有好一会儿,伊斯特拉凡都没有作声,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炉火。他手里的啤酒杯,还有肩上那条宽阔的银链子绶带,都一闪一闪地映射着火光。我们所在的这座老房子一片寂静。晚餐时倒是有位仆人随侍在旁,不过卡亥德人没有奴隶制度和人身束缚,仆人提供的仅仅是服务,人则是自由的,因此到现在这个时间,所有仆人都已经下班回自己家了。像伊斯特拉凡这样的人身边应该是有警卫的,因为暗杀事件在卡亥德时有发生,不过我没有看到警卫,也没有听到动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

屋里只有我,伴着一个陌生人,在一座黑暗宫殿的高墙之内,在一个冰雪覆盖的奇怪城市,在一个处于冰河时代中期的外星球。

我忽然觉得,我来到冬星之后的言辞,包括今晚所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愚不可及、那么难以置信。我怎么能指望这个人或其他任何一个人相信我说的故事呢?这些故事讲的可是位于遥远外太空的另一些世界、另一些人类以及一个面目模糊的善人政府。这些全是胡说八道。我乘坐一艘奇怪的飞船来到卡亥德,我的外表在很多方面都不同于格森人,这些都需要解释,而我自己的解释本身就很荒谬。在当时,我自己也并不相信他们……“我相信你。”这个陌生人、这个单独跟我一起的外星人说。觉得自己是外星人的想法是那样强烈,我不由得抬眼看着对方,眼神里充满困惑。“我估计阿加文也相信你说的话,可他并不信任你,一部分原因是他不再信任我了。我犯下了大错,因为我太疏忽了。我把你推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不能再请求你的信任。我忘了国王的含义,忘了在国王眼中,他就是卡亥德。我还忘了爱国的含义,忘了国王本人必然就是一位完美的爱国者。请允许我问个问题,艾先生,根据你自己的体验,爱国主义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我答道,一时间被他突然压过来的强大气势所震慑,“我想我并不知道。如果你说的爱国主义是指对祖国的热爱,那我是知道的,但你指的好像并不是这个。”

“我所说的爱国主义并不是热爱,我指的是恐惧,对他人的恐惧。它的表现形式是政治的而不是诗意的:仇恨、敌对、侵略。这种恐惧就在我们内心深处,年复一年,越积越多。我们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而你所来的世界在几百年前便已超越了国家的界限,因此你很难理解我现在所说的一切。你为我们展示了一条新路——”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片刻之后才接着说了下去,语气恢复到了那种节制平静、彬彬有礼的状态,“正是因为恐惧,现在我才拒绝在国王面前帮助你实现你的目标。不过艾先生,我并不是恐惧我自己的命运,也不是出于爱国的考虑。说到底,格森星上还有别的国家啊。”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向我说明什么,但确信他的真实意图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在这座阴冷的城市里,我遭遇过许多心理阴暗、不怀好意、高深莫测的人,而他就是其中最为阴暗的一个。我不会去玩他那个迷宫游戏的。他说完后我没有作答,片刻之后他又往下说,语气相当审慎:“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爱库曼人关注的是全人类的共同利益。这么说吧,欧格瑞恩人就曾经为了共同利益牺牲过自身利益,卡亥德却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欧格瑞恩共生区那帮人精神还算正常,只是不够聪明,卡亥德国王却疯狂又愚蠢。”

显然,伊斯特拉凡这个人一点也不忠心。我的话语中有了一点点厌恶:“如果事实如此,那么为他效力一定很费劲。”

“我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有没有为国王效过力,”国王的首相说道,“有没有想过要效力都是个问题。我不是任何人的仆役。每个人都应当对自己负责——”

雷姆尼钟楼上的钟敲了六下,夜深了,这正好给了我一个离开的借口。我们来到门厅,我穿外套时他说:“我暂时没机会了,因为我想你马上就要离开埃尔亨朗了——”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不过我相信,以后我还可以向你请教。我想了解的事有很多,特别是你们的心灵语言,你还没怎么跟我解释过呢。”

他的好奇似乎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有权势的人惯有的那种厚颜无耻他身上也有。当然,他答应要帮助我的那些承诺曾经也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我说是的,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我们整个晚上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他带我穿过花园,地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头顶是格森星的月球,大大的,放射着暗淡的红褐色光芒。走到外面,我开始打战,因为气温已经远远低于冰点了。他很有礼貌地问:“你很冷吗?”语气中还带着惊奇。当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温和的春夜而已。

我很疲倦,情绪也极其低落:“来到这个星球以后,我一直觉得很冷。”

“在你们的语言中,这个星球的名字是什么?”

“格森。”

“你们没给它取个新名字吗?”

“有的,第一批调查员称其为冬星。”

说这话时,我们已经来到了花园的门口。往外看去,宫殿各处的地面和屋顶在雪中混成阴暗的一团,只有高高低低的黄金窗框四处闪着暗淡的光。我抬头看着那个窄窄的拱门,想着这块楔石的灰泥里是不是也加了骨头和鲜血。伊斯特拉凡跟我道别,转身离去;在见面和告别时,他从来不会过分多礼。我趁着月色,踩着那层薄雪往家里走,穿过宫殿安静的庭院和小径,又穿过城市里那些幽深的街道。我身上很冷,心里很沮丧,充满遭人背叛之后的孤独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