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量子魔术师(上)(2)
罗莎莉·约翰斯十号还没当上祭司。作为一名刚入教的新人,她还有一两年学业要完成。但在这个地方,所有偶人都无精打采,逃避工作,就算她偶尔打扮成祭司,雇几个不当班的主教士兵来充充门面,也不会有人在意。她猛捶了一下贝利撒留的手臂。她够不到多高的地方,但劲头着实不小。
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偶人。那个偶人是这块圣地的守护者。之所以是圣地,因为彼得·布莱克摩尔在这儿赌博过。偶人用布莱克摩尔的名字命名了很多地方,只有这一处名副其实。那个男的则是英西国的调查员,受雇于福尔图娜公司。他和贝利撒留握了握手。
“在英西国的法律体系下,我们绝无可能抓到鲍威尔。”调查员说。
“这要感谢新教友约翰斯十号和偶人渎神法令。”贝利撒留说,同时指了指她。
“别谢来谢去了。”恩里克一边说,一边推开调查员,将筹码递给贝利撒留,“咱们分完鲍威尔的钱,还是趁早离开这儿为妙。”
恩里克把自己的平板电脑递给贝利撒留。贝利撒留转了两千法郎给他。恩里克咧嘴笑了。罗莎莉也递上了她的平板电脑,贝利撒留给她转了三千法郎。她得付钱给那些士兵、帮了他们的假商人、偶人警区的片警,加上主教的什一税。
“你还有什么新活儿吗,老板?”她问道。
贝利撒留摇了摇头。真的没有。这个骗局不错,能让他分分心,但手头的其他项目都只是些鸡零狗碎的小把戏,没有什么值得让他的大脑忙碌起来的事情。“找活儿需要时间,等我拿到下一个活儿,就会打电话给你。”
赌博圣地的守护者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酒。他很高兴,赌场的声誉将会再一次提升。赌场虽然算不上最好的生意,但偶人目前受困于禁运令,这项生意对他们非常重要。
恩里克溜了。调查员也走了。赌场主人回去收拾场子。贝利撒留和罗莎莉随便挑了个雅座包厢,用新到手的钱把暖气调大,又买了些更像样的酒水。从某种角度说,他们俩有点渊源。她是偶人,更准确的拉丁文名称是Homopupa,而他是量人,也就是Homoquantus。罗莎莉年轻,有见地,充满好奇心。
“那家伙真是福尔图娜公司派来的吗?”她好奇地问。
“如假包换,”他说,“你以为我是怎么让做了手脚的骰子不触发警报的?”
“我还以为你真的黑掉了AI。”她难为情地说。
“没人能做到那个。”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他不喜欢对她撒谎,因为她是那么单纯,那么信任别人。“福尔图娜知道鲍威尔的人打算黑掉他们的安全补丁,眼看就要成功了,而他们还没找到解决方案。他们急不可耐地想干掉她,宁肯匆匆忙忙地在布莱克摩尔临时安装一个不完善的AI。以后当然会再装一个新的,得花好多天。但对他们来说,这是值得的。”
罗莎莉又问了几个关于骗局的问题。不算这次给鲍威尔设的圈套,她已经协助贝利撒留做了四票这种买卖,但对她而言,这种事仍然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话题闲散地变换着,最后落到了神学上。一谈起这个,罗萨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她极力用逻辑为偶人的疯狂表象辩护,一说起神学就滔滔不绝。贝利撒留只好跟她深入探讨人类本性的问题,而他的逻辑常常又会启发罗莎莉的思考。到了午夜,他们已经喝光了两瓶酒,讨论了三种克雷斯顿主教早年阐述的道德模型。贝利撒留觉得说的话和喝的酒都够多了,于是起身回家,但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尽兴。
他那永不停歇的大脑计算着拱廊的石头个数,度量着墙壁、房子和屋顶连接处的角度误差,寻找逐渐恶化的失修之处。他细胞中的磁性细胞器感觉到了附近电流的不平衡,于是他的大脑又迅速计算出了各种服务故障的理论概率。他的大脑经过了生物工程的改造,有着十分旺盛的好奇心。做个小局蒙骗一下其他星球来的人,这点儿事情无法令它满足,否则它就不会还有余力进行这些计算。那些活儿的确来钱很快,但它们实在太容易,太微不足道了。
他走进展馆,他的植入体接收到了展馆AI的说话声:“有人找您。”
二
贝利撒留停下脚步。就凭他做的这几票活儿,应该还不至于招来个刺客,但他最近的确已经开始招惹一些更重量级的黑道大佬。就算刺杀是多虑了,但也许还是有人愿意花点钱雇人,给他点皮肉之苦。
“让我看看。”他默念道。
展馆AI把图像投影到他的眼部植入物。他的艺术展馆结构图出现在眼前:釉面砖砌就的一个深井,中间矗立着一副旋梯。一些深夜参观者沿着楼梯上上下下,低声交谈,在平台上驻足,借着射灯投下的光线审视着壁龛里陈列的绘画、雕塑和无声电影展品。图像拉近放大,对准了顶层大厅里的一个人。
她的肤色比贝利撒留深许多,黑色的头发被一个并不好看的发箍紧扎着。她似乎不太了解如何打扮自己。她的双手笨拙地背在身后,双脚分开,蓄势待发,好像随时准备跑动。她穿着短上衣和宽松裤,都是成衣,剪裁既不大胆,也不保守。
“撒哈拉以南联盟?”他问。
“我不知道,”展馆AI说,“正在查她的金融信息。您要做一个基因分析吗?”
“她身上带武器了吗?”贝利撒留问道,继续踱来踱去。
“没有。不过她做了一些身体强化,”AI回答,“但处于非活跃状态,没有表现出来。我判断不出具体是什么强化。”
贝利撒留放大图像,端详女子的表情。“她是什么身价?”
他已经走到一座低矮的楼前,砌楼的砖均由烧结风化壤制成。楼顶连接着冰封的鲍勃镇地穴群。鲍勃镇是偶人自由城的郊区。在那栋楼里,冰面之下,就是他的艺术展馆。
“找不到信用额度,”展馆AI报告道,“但有条线索查到她跟一个撒哈拉以南联盟领事馆拥有的账户有关联。”
撒哈拉以南联盟是一个小型藩属国,有两个世界,在芙蕾雅虫洞的另一边还有一些太空工业园。他们的宗主国给他们发放二手武器和战舰。作为回报,撒哈拉以南联盟承担军事远征或驻防义务。没钱。既没当过他的雇主也没当过他的目标,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暴力行径。
他打开门,走进旋梯顶端的大厅。贝利撒留出售合法和非法的偶人艺术品,正在策划史上首次得到神权联邦政府批准的展会。气味、灯光和音响都会影响到偶人宗教体验式的审美。为了这次展会,贝利撒留特意在大厅里添加了淡淡的、跟偶人汗味类似的柑橘气味。昏暗的井下传来了一记抽鞭子的声响。
女人似乎知晓周遭的一切,却不为所动。她比贝利撒留高了十几厘米,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她稍微调整了站立姿势,双肩后拢,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完全不是悠闲放松的身体语言。她就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阿霍纳先生?”她问道。
“是我,贝利撒留。”他用法语8.1回答。
“我是艾扬,”她说,“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她的法语发音略有些古怪。
“我在展馆里面建了一间公寓。”他说,带领她沿着走廊向下走去。
墙壁上结着冰,偶尔露出里面小行星灰烧成的墙砖,给人温暖的错觉。以欧乐星的标准来看,他的公寓算得上很豪华,有数间卧室,宽敞的餐厅,以及下沉式客厅。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色,未做多余的装饰。餐厅一尘不染,客厅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一切都很低调。
展馆AI已经点亮了柔和的彩色壁灯,打开了暖气。桌上摆着两个小玻璃杯,中间还立着一瓶韩国烧酒。贝利撒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并示意艾扬随便坐。她坐下来。
“这里说话方便吗?”她低声问。
“我的公寓很安全。再说只要出了皇城,偶人也不爱多管闲事。”他说,她的脸依然紧绷着,“你要亲自确保我们谈话安全吗?”
她眯起眼睛,拿出一台小设备。看上去是新制作的,样式却很老旧,可能是三十多年前的设计。
“多频谱白噪声发生器?”贝利撒留问道。
她点点头。但对这台设备的效力,他颇有些怀疑。过去十年间,监视系统不断进步,这台小小的发生器可能早就过时了。但这些她肯定也知道。她将其打开,家里AI的载波信号在他的耳边一下子弱下去,警报声低低响起,报告其对房间的监控力度已经产生了极大破坏。有点儿意思。更多问题出现在他的大脑里。
“我在找一个专业骗子。”她说。
贝利撒留倒了两杯烧酒。
“你晚了五年,”他说,“我现在已经收山,专注修身养性了。”
“有可靠的人告诉我,别人做不成的事,你能做成。”
她俯身拿起酒杯,动作干净利索。她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然后一饮而尽。
她说话的时候,贝利撒留默记着她的发音。和她那台白噪声发生器一样,她说的是一种很古老的方言,似乎是法语8的一种早期变种。但它到底是哪里的口音?他的语言增强模块包括所有的口音、方言和法语版本,她的口音却与其中任何一种都不匹配。
“这么说是高抬我了,其实并不是那样,”他说,“我也不知道还有谁在做这一行。那些人现在应该都在监狱里了吧。”
“人们叫你魔术师。”她说。
“我可没听到过。”
“有人雇我替他们找个魔术师。”
她紧盯着贝利撒留的样子令他感到不安。他的大脑开始构建各种模式、理论,努力分析艾扬的身份信息和她那未知的雇主。他为什么找不到她的口音源自何处?她为谁工作?她觉得他是什么人?
“她要找什么样的魔术?”贝利撒留问道。
“她想运点东西通过偶人虫洞。从远端到这里。”
“偶人运输飞船一直在通过主轴,”他说,“只要你付得起钱,他们不关心你运的是什么。”
“他们要价太高,我们付不起。”
“你们要是付不起他们的价格,就肯定付不起我的。”
她目光凝重起来。弓弦绷得更紧了。“我们不缺钱,”她说,“但他们要的不是钱。”
“的确,偶人最想要的是武器。”
“他们想分一半,”她说。
“一半什么?”
“一个中队的战舰,分一半。”
三
贝利撒留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反悔。如何将一支舰队运过偶人主轴,他毫无头绪。这事儿听起来很像找死,不过他需要挑战一些高难度的事情。每当他无法找到足够的难题去思考,他那永不停歇的大脑就会开始琢磨那些他碰都不想碰的麻烦事。
于是,他搭乘一艘偶人商船,穿过偶人虫洞,在斯塔布斯港下了飞船,那里距离偶人自由城已有三百二十光年。他没有带太多设备,只有十几套纠缠粒子,存储在他的上衣纽扣里。还需要什么的话,伊坎吉卡应该都可以提供。在斯塔布斯港,他见到了穿着便装的艾扬·伊坎吉卡少校和莫图迪·巴贝迪少校,后者是撒哈拉以南联盟的领事馆武官。
他们租了一条港口拖船,将贝利撒留接了出来。他们调暗舷窗,又让他坐到驾驶舱后面去,这样他就看不到仪表板或读数了。估计他们不太清楚量人的本事,同时又不希望他知道要去哪里。斯塔布斯脉冲星的磁场虽然因为距离越来越远而变得微弱,却仍然有规律地影响着贝利撒留细胞内的磁小体[12],让他高兴地知道这个世界仍然保有极性,同时也给他的大脑提供着大略的导航数据。56.1分钟后,他的磁小体感受到了一个新的磁场,被完全吞没。是个大家伙,大到可以是一艘战舰。船体外咣当作响,看来捕获他们的不只是电磁力。
“我们不下船?”他们又静止不动地悬浮了33秒之后,贝利撒留问道。
“我们正在把一个瞬态虫洞接入到远征军那里去。”伊坎吉卡说。
灯光昏暗下来,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战舰缓缓加速,让拖船剧烈震动了一下,随后再次陷入静止状态,整整22.4分钟。之后,机械夹臂终于放开拖船。拖船本体进入了太空,贝利撒留又感受到了斯塔布斯的磁场。
这次磁场弱了许多,意味着他们已经远离斯塔布斯脉冲星,约莫有十分之一光年的距离。这样算起来,他们应该身处斯塔布斯的奥尔特云[13]之中,身边遍布彗星和微行星。驾驶舱的舷窗重新变得透明,贝利撒留伸长脖子,用他眼内的望远植入体观察外面令人眩晕的黑暗太空。十几艘战舰随即进入视野,散布在驾驶舱外,占据了大约两百公里的空间。他的眼内植入物放大图像,视野内一下子被星光和彗星拖尾照得一片明亮。
这些战舰都是聚合的老型号,这个级别的军舰早在六七十年前就成了二线船只。贝利撒留数了数,有两艘护卫舰,九艘巡洋舰和一艘战列舰。那艘战列舰小得可怜,放在今天的海军舰队里,几乎都不够资格作为主力舰。
他眯起眼睛,继续放大图像。并非一切都是老旧的。布满岁月痕迹的电镀层上点缀着闪亮的斑点,还有奇怪的凸起气泡,沿着船体排列。驱动部也形状奇特。从船头到船尾,有几根膨胀的管子贯穿船体的上层结构。那不是普通的驱动器。
他的磁小体感应到一个奇怪的颤音信号贴了过来,很短暂,不是从拖船传来的。透过船体很难精确感知,但它带来的压力并不像面对强大磁场时那么均匀。它的质地极其复杂,那种形成模块的粒度,是诸多力场交互作用,经量子叠加而成。这样的信号极度精微,大多数仪器都无法测到。是什么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