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巴黎舞场
白昼身姿vs暗夜面孔
巴黎北部的蒙马特高地曾经是一处刑场,地名“Montmartre”就是“殉教者山丘”的意思。曾经有无数天主教徒在此殉教,以至于今时今日这里还流传着如此令人胆寒的传说:
在法国仍被称为高卢,不过是罗马帝国边境蛮荒之地的公元3世纪,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圣德尼因促使多人改变信仰而被斩首。与其他殉教者不同的是,“当时圣德尼毫无惊慌之色”,居然双手捧着自己被砍下的头颅向前走去(而且他的头颅还在持续不断地传教),一直步行了10公里才最终倒下(在他倒下的地方建起了圣德尼圣殿,此处也成为历代法国王室的埋藏之地)。
时过境迁,血色的记忆慢慢在岁月中消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蒙马特高地定居,森林和葡萄田地的范围不断扩大,此地逐渐形成一个风车林立的小村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蒙马特高地的定位是首都食品出产基地。到了19世纪中叶,这里终于与首都合并,成了巴黎的一部分。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经济快速成长期,高地也迎来了全方位大变身。
当时的掌权者拿破仑三世打算着手将巴黎城区扩大三倍,整个城市陷入了空前的大建设狂潮。石匠、建筑工人从地方及国外蜂拥而至,纷纷选择地价便宜的蒙马特高地住了下来。第二批搬进蒙马特的是裁缝、洗衣工、店员及工厂女工。接下来,画家、诗人、音乐家、学生、记者这些所谓的“波希米亚人”也逐渐将这里当作了根据地,活脱脱就是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La Bohème)的世界。如此一来,廉价的娱乐设施也随即应运而生,面向平民开放的咖啡馆、剧院、酒吧、舞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蒙马特高地日渐成为著名的娱乐中心。
到了这个时候,当初遍布小村落的风车早已没剩下几台,却有一个创意十足的舞场老板将一台残存的风车当作标志性广告牌,于19世纪50年代在此开办了著名的红磨坊舞场(Moulin de la galette)。“Moulin”的意思是“风车”,“galette”的意思是烘焙糕点。红磨坊由经营糕点起家,如今在那里既能尽情跳舞又能吃到有名的糕点,还可以开怀畅饮,每天宾朋满座、生意火爆。店家还特别在周日的下午到深夜开放店门口的广场举办大规模舞会,就像电影《周末夜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的主人公一样,每次舞会中都会产生舞王和舞后。
这家即便是清贫庶民也能打扮光鲜,随心所欲地跳舞、喝酒、聊天、恋爱的超人气名店曾出现在凡·高、尤特里罗、罗特列克等众多画家笔下。不过,真正让红磨坊名留青史的画只有雷诺阿的这幅早期作品。当时雷诺阿虽然只是画坛的一个无名小卒,却拥有许多相信他是潜力股的好朋友。这些朋友或是免费充当模特儿,或是为其搬运画布,积极协助雷诺阿工作。
将人工照明视为“死光”“罐头光”的雷诺阿终其一生都在极力讴歌户外阳光的千变万化之美。比起店内的舞池,他对画面主题的选择自然是户外的舞会场景。此刻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充分体现出雷诺阿个人特色的温暖氛围、仿佛能穿透画面听到声乐喧嚣的蓬勃朝气,以及从疏斜的树影间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洒满人物面庞、服装、地面上的柔和光线简直令这幅画幸福感爆表。画中人物头戴搭配黑色缎带的圆顶草帽或丝绸礼帽,男士身穿上下身全黑的绅士服,女宾的长裙上则点缀着蝴蝶结、蕾丝及纽扣。这些装束看似美丽精致,实际上应该都是些质地粗劣、自己仿照高级服饰手工缝制的便宜货。然而在柔美阳光的魔法中,无论画中人自己还是作为鉴赏者的我们,都早已将如此煞风景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了。
共和政体的时代终于到来。虽然帝制早已在一个世纪前的法国大革命中被推翻,但之后又经历数次复辟,连拿破仑的侄子都发动政变占据了皇帝宝座。不过事到如今,这位拿破仑三世已经在普法战争后被赶下台,而他留给法国人的大礼包就是蜕变成为璀璨花都的巴黎。无论是时代还是城市,此刻都是最好的时光。严格的等级制度固然坚挺不倒,可现在即便是贫困的下等人也有了闲适的心情。来吧,来跳舞吧,来享受人生吧,这世界还会变得更加美好!
就雷诺阿本人而言,这种乐观的态度完全是正确的。虽然他也曾有过吃了上顿没下顿、全靠朋友接济的日子,但当他的才能被社会认可后,他的作品就一下子卖出了高价,并且人气经久不衰。在完成这幅作品之后不久,雷诺阿就走上了金钱铺路、名誉相随的下半生。
在雷诺阿画下红磨坊舞会场景的24年后,也就是1900年,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年轻画家踏上了巴黎的土地。在当时的艺术家心中,在巴黎获得成功就等于称霸世界,因而数以千万计的无名画家汇聚到此。这位西班牙小哥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这位个头不高的19岁年轻人却拥有堪比名师巨匠的天才画技。
抵达巴黎的两个月后,他已经数次光顾红磨坊,并很快画下一幅画。他画画的速度非常快,连用作美术学校入学考试的作品也只用一天就完成了(老师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他对自己是天才这个事实心知肚明,小时候就夸口自己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这个名字长到让人无语的年轻人——巴勃罗·迭戈·何塞·弗朗西斯科·德·保拉·胡安·内波穆塞诺·玛丽亚·德·洛斯·雷梅迪奥斯·西普里亚诺·德拉·圣蒂西马·特立尼达·鲁伊斯·毕加索(Pablo Diego José Francisco de Paula Juan Nepomuceno María de los Remedios Cipriano de la Santísima Trinidad Ruizy Picasso)相当自傲。
这是同一片舞池。如果把雷诺阿的作品比作白昼的身姿,那么毕加索的画面则展现了暗夜的面孔。然而,这一黑一白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比起白天的热闹欢腾,夜幕之下的红磨坊舞池充斥着耳鬓厮磨间的细碎密语和浓重的香水味,透露出暗夜来客们内心的空洞,与那些在阳光下爽朗说笑的白昼宾客完全不同。在这幅《红磨坊》中,毕加索在黑暗的背景之下用朦胧晕染的笔触描绘出许多妖冶蠢动的女子,颓废至骨的氛围让人不禁联想起蒙克的画作。
巴勃罗·毕加索
《红磨坊》
1900年,油画,88.2cm×115.5cm
古根海姆博物馆藏(美国)
两幅同样描绘红磨坊舞会的画给人的感觉如此天差地别,我想个中缘故除了户外阳光与店内人工照明的区别外,关键应该在于雷诺阿与毕加索这两位画家在三观上存在着巨大差异:雷诺阿一生都在热烈追求人生的光明面,而毕加索却用他锐利的双眼早早看穿了人世的黑暗本质。雷诺阿固然钟爱女人们的桃色肌肤,却也终其一生对妻子疼爱有加;毕加索一辈子与各个阶层的女子缱绻痴缠,而后将她们残忍抛弃。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蒙马特高地以及红磨坊本身的变化。最初这家舞场是面向平民开设的低端娱乐设施,人们为了犒劳自己一天的辛苦劳作或是纾解一周的郁闷心情来这里跳舞取乐。
舞蹈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娱乐的王道,我们可以从当年的酒馆和餐厅都接二连三地变成舞场的社会现象窥见那个时代的舞蹈热潮之盛。为了让更多的客人入场,舞场经营者甚至利用庭院和门口的空地扩大舞池范围。当时流行的舞蹈种类繁多,而出现在雷诺阿和毕加索笔下的清一色都是双人舞。玛祖卡舞、四方舞、波尔卡一类的双人舞都是男女贴面相拥的舞蹈。不过,事实上当时最流行的并非上述这些,而是在大腿上做文章的康康舞。不仅是女性,男性也同样对这种舞蹈趋之若鹜。
可以说,康康舞的难度将舞场的水准提升到了全新的高度。普通人也许只能喘着粗气跳上一会儿,但专业的舞者不但能让裙摆华丽翻滚,甚至还附带了露出底裤这样的桃色小桥段,这让光临舞场的宾客们开始从自己跳转变成纯观赏。在舞场经营者看来,比起用低价门票吸引人数众多的贫穷劳动阶层前来,不如减少客数,提高票价,用专业的舞蹈吸引高品质客源更加赚钱。
随着专业法国康康舞演出成为舞场的固定节目,财力雄厚的观众开始增加。有钱人一旦多了,伪装成顾客的妓女也自然增加。斗转星移之间,舞场不分昼夜地成了这些黑夜生物的栖居地。雷诺阿描绘红磨坊舞会的时候,变质的倾向已经开始显现。换句话说,雷诺阿其实是努力将那个阳光时代的最后光辉留在了画布上。
而当毕加索现身巴黎时,雷诺阿画中的白昼舞池早已如泡沫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贫穷却努力装扮自己、带着灿如艳阳的笑容在音乐里随心起舞的姑娘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来寻找猎物的上流阶层的男人们,以及穿着奢华皮毛大衣(都是用从这些男人口袋里捞来的钱买的)的女人们,游刃有余地畅游在红磨坊这片深海中。
不仅如此,这幅画中还加入了全新的一类人。坐在画面左侧前方桌边的年轻红衣女子,正被邻座年龄较长的苗条女子勾起下巴,因为一个落在脸颊上的吻露出了惊诧的神情。这是诱惑的瞬间。画面中央也有一双女宾如痴如醉地跳着双人舞。在她们的左侧,还能看到一名女子正打量品评着舞池中的另一名女子。
没错,不知从何时起,红磨坊变成了著名的女同性恋聚集地,甚至还有圈内人特别从美国漂洋过海而来。随着时代变迁,红磨坊的白昼身姿已经彻底转变成了暗夜面孔。
话说回来,创作这幅作品的时候,毕加索才19岁,而且这幅画对他而言只是一件随意到不能再随意的简单小品。年轻的天才真是神得叫人背脊发凉啊。
皮埃尔 –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是印象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船上的午宴》(Luncheon of the Boating Party)也极负盛名。
巴勃罗·毕加索(1881-1973)的画风宛如昆虫脱皮般改头换面了好几次。健康长寿的他为后世留下了数量惊人的作品,代表作有《哭泣的女人》(The Weeping Woman)、《亚威农少女》(The Young Ladies of Avignon)、《格尔尼卡》(Guernica)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