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败的艺术
为什么有些人惊慌失措,而有些人却紧张失常
1
那是1993年英国网球大赛“温布尔登”决赛中决定性的一盘,比赛进行到第三盘重要的一刻,捷克选手诺沃特娜似乎所向无敌。她目前以四比一领先,在发球的一刻,她与对手本局的得分是三比二,也就是说她只要再得一分,就会赢得此“局”;再得五分,这“场”比赛就大势已定,人人称羡的冠军杯即可到手。她刚刚向对手史戴菲·格拉芙击出一记反拍,球从球网边缘掠过,突然落在球场边,格拉芙抢救不及,只能干瞪眼。
球场的看台上坐满了人,肯特公爵与夫人依照惯例坐在他们的皇家包厢。诺沃特娜身穿白色球衣,金色的头发用发带拢在后面,她顾盼自若,信心十足。可是这时局面突然起了变化,她的发球触了网。她稳下步伐,把球高高抛起,身体像弓一样后弯,准备再发第二球,可是这次更糟;她的挥拍似乎不够用心,好像只有手在使劲,身体和双脚都没有配合用力,发球再度落空。接下来她对格拉芙的杀球攻势也显得反应迟钝,连格拉芙的正手抽球也接不到。
在第五局的关键得分上,她的扣杀球落在网上;她非但没能实现五比一,现在两人之间比分倒成了四比二。轮到格拉芙发球,她轻松得分,四比二追成四比三。诺沃特娜发球,球却抛得不够高;她的头垂了下来,动作明显迟钝。一次双误、两次双误后,又出现了三次发球双误。格拉芙的正拍抽球,把诺沃特娜的防线拉得大开。诺沃特娜非但没有运用正拍交叉出球让格拉芙疲于奔命,让自己能够回到防守位置,反而不自觉地击出一个又低又直的球,让格拉芙迎个正着,得分顿时变成四比四。诺沃特娜是否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已胜利在望?她是否记起自己从未赢过重要的大赛?她是否看到球场上另一端的格拉芙——她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网球明星?
诺沃特娜在底线等待格拉芙发球;她变得急躁,不断地晃动身体,跑前跑后。诺沃特娜自言自语,目光扫视全场。她在本局并未得分,格拉芙以五比四后来居上。诺沃特娜用毛巾擦拭脸庞与球拍,然后又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又轮到她发球,她没打中对方的抽球,连边都没碰到。她摇摇头,又喃喃自语起来。她第一次发球没有成功,接着发第二次。在接下来的你来我往中,她迎击一个反拍球时,挥拍不当,球变成高飞球。诺沃特娜此时变得不像一个一流的网球选手,反倒像一个刚出道的新人。她在压力下体力快要不支。
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她这样招架不住?观众席上一片不解之声。压力不是会激发我们拿出最佳实力吗?我们会更努力、更专注;我们的肾上腺素会上升,促使我们发挥最佳表现,但此时诺沃特娜到底是怎么了?
在冠军即将揭晓的那一刻,诺沃特娜击出一记小心的、无甚力道的高吊球,格拉芙无情地以一记难以招架的高杀球还击,球赛至此结束。诺沃特娜目瞪口呆,她走向球网,格拉芙在她的双颊上亲吻。在颁奖典礼上,公爵夫人把银质亚军奖杯颁给诺沃特娜,并凑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这时,在球场上刚刚发生过的一切终于击垮了诺沃特娜。她满身大汗、筋疲力尽地面对着优雅的公爵夫人,公爵夫人把她搂过来。诺沃特娜趴在她肩上,啜泣起来。
2
人有时会在压力下不支而倒;飞行员会坠机,潜水员也会溺毙。在激烈的竞争与众目睽睽之下,篮球选手有时找不到篮筐,高尔夫球选手有时也会看不见标号旗杆。遇见这种情况,我们有时会说他们“惊慌失措”(panicked),有时会说他们“紧张失常”(choked),后者是运动比赛中常听见的用语。但是这些字眼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何不同?不管是“惊慌失措”或是“紧张失常”,两者都不是恭维之词,几乎跟“放弃”一样糟糕。然而,形形色色的失败都一样吗?从失败的形式,可以如何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与思维?我们生存在一个迷恋“成功”的时代,身边充斥着有才之士如何克服挑战与障碍的文字记录。然而从这些文字记录中,我们同样也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
“紧张失常”听起来像一个含糊而笼统的说法,但它描述的其实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失败。举例来说,心理学家经常使用一个非常原始的录像游戏,来测试人的运动技能。他们叫你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屏幕中有四个方块,键盘上则有四个相对应的按键。字母X会轮流出现在屏幕上的方块中,而你获得的指令是,每次X出现时,要按下相对应的按键。根据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家丹尼尔·威林厄姆表示,如果你事前得知X出现的模式,你在按键时的反应速度会大有进步。你会小心翼翼地先试上几回,等到熟悉顺序后,速度就会加快。威林厄姆称此为“显性学习”(explicit learning)。如果事前不知道X出现的顺序,即使玩上几回,你也不知道其中有模式可寻,后来的反应速度也会变快:你是不自觉地在学习X出现的顺序;威林厄姆称此为“隐性学习”(implicit learning)。
这两种不同的学习方式是分开的,学习的基础位于大脑的不同部位。威林厄姆说,一个人第一次学习什么事情,例如反拍击球或杀球,会以一种非常仔细且机械的方式思考与学习,等技巧越来越纯熟后,“隐性学习”就会接手,学的人可以不加思考,优美地做出反拍击球。“隐性学习”有部分基础在于大脑基底核,且跟我们学习的强度和时间有关,一旦隐性学习法生效,人的反应就越来越快,无论是打球网前的低球,或是发出时速100英里的凌厉快球,都易如反掌。威林厄姆说:“这种能力是逐渐积累出来的。你打过几千个正拍球,有时打过一阵子可能仍需付出注意力,但已经不须多费力气,到了最后犹如条件反射的动作,你根本不需要注意手在做什么。”
可是在压力下,有时“显性学习”会接手,这便出现了“紧张失常”的状况。诺沃特娜在温布尔登决赛中节节败退,是因为她再度开始思考自己的击球。她的流畅度与个人特色完全不见了,她发球出现双误,对于需要在力道与时机上做出高度敏锐反应的杀球,却挥拍失准。她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击球时缓慢而谨慎,好像又成了一个初学者;发球、迎截杀球或高吊球的方式,回到她孩提时代初学网球时的练习招数。此时她依赖的是“显性学习”。同样的事也曾发生在纽约扬基队二垒手查克·纳布劳克身上,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就是无法把球投回一垒。在扬基球场四万球迷面前,面对压力,纳布劳克发现自己诉诸显性学习模式,投球表现有如少年棒球运动员。
“惊慌失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探讨人体因素的专家艾菲米娅·墨菲(Ephimia Morphew),对我讲述了她在深海潜水时的一次意外事故,她说:“大约10年前,我们到蒙特雷海湾上潜水课程。我那年19岁,有两周的潜水经验。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教练陪同下下海,只有我跟朋友两人,我们必须潜到40英尺深的海底练习。我们把口中的呼吸调节器取下来,从潜水背心中拿出备用的一副,练习使用备用调节器。我的同伴完成了练习,接着轮到我。我取下嘴上的呼吸调节器,取出第二副,放进口中。先吐气、再吸气;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吸入的是海水。紧接着,连接咬嘴与氧气箱的管子松了,从管子出来的空气打到我脸上。”
她说:“我立刻伸手去抓取同伴的氧气瓶,好像要把它扯开一样。我根本未经思考,完全是生理上的反应。我眼见我的手在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我跟自己交战,告诉自己不要那么做。然后我尽力回想还可以做些什么,但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记得一件事:如果你不能照顾自己,就让你的同伴来照顾你。我把手缩回来,就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惊慌失措例子。墨菲在那一刻的思考停止了,她忘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氧气来源,那个才刚从她嘴巴里取下的呼吸调节器。她也忘了同伴亦有氧气瓶可用,而且两个人可以共享。她忘了一件事:抓同伴的呼吸调节器,可能危害到两人的性命,她那时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取得氧气!压力将她的短期记忆扫得一干二净。经验丰富的人不会惊慌失措,因为尽管短期记忆在遇到压力时会被压抑,他们还有其他的经验可以利用。但像墨菲这样的新手有什么可以依靠?她说:“我拼命想还可以做什么,但脑子却一片空白。”
“惊慌失措”一旦出现,心理学家所说的“理解范围缩小”状况就会接踵而来。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的一项研究中,主持人要求一组参与实验的人做一项视力敏锐度的测验。受测对象会感觉到自己在压力舱中下坠65英尺,主持人要他们在下坠之际,利用眼角余光做视力测验,在看到一闪一闪的光点时,就按下按钮。结果发现在压力舱中的受测对象,心跳率比对照组高出甚多,显示他们承受到压力。压力并未妨碍他们的视觉敏锐度,但他们眼角余光所见,却只有对照组一半。墨菲说:“我们都倾向于只关注一件事。还有一个有名的例子是,当机场跑道的灯关掉时,飞行员无从知道起落架是否已经放下,正副驾驶都一心一意注意着跑道灯光,没有人注意到自动驾驶仪已经关掉,结果飞机便坠落了。”墨菲伸手去抓同伴的氧气补给器,是因为她只能看到那么一个氧气补给器。
从这个例子来看,“惊慌失措”与“紧张失常”刚好相反。“紧张失常”是因为想太多,“惊慌失措”是因为未经思考;“紧张失常”跟失去本能有关,“惊慌失措”则会促使人回归本能。两者可能看似相同,但实有天壤之别。
3
在有些情况下,惊慌失措与紧张失常两者的区别的确没什么太了不起。如果你在一场与对手实力相当的网球比赛中输了球,可能是因为惊慌失措,也可能是因为紧张失常,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你都输了。但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子告诉我们,怎么失败的,对于我们了解为什么会失败,事关紧要。
就拿小肯尼迪(John F. Kennedy, Jr.)1999年夏天飞机失事一例来说吧。7月一个周五傍晚,他带着妻子与小姨子前往马莎葡萄园,那天是阴霾天气,小肯尼迪沿着康涅狄格州的海岸线飞行,他利用飞机下方的灯光作为指引。到了罗德岛的韦斯特利镇时,他驶离了海岸线,笔直向罗德岛湾飞去。此刻,黑暗与阴霾显然使他失去了方向感,他采取了一连串奇怪的行动:飞机开始向右倾斜,他向更远的地方飞去,然后又向左;飞机爬高又俯冲,加速又减速。在距目的地只有几英里的地方,小肯尼迪失去了对飞机的掌控,他的私人飞机最后坠落到海里。
用技术名词来说,小肯尼迪错在他没有保持机翼平衡。这是致命的一点,因为飞机一旦向一侧倾斜,便会开始旋转,机翼会失去垂直升高的能力,如果不能及时修正,这个过程会加速。倾斜的角度越大,弯度就越大,这时飞机就像螺丝起子般不断旋转,并开始向地面下坠,圆圈也越来越小。飞行员管它叫“死亡盘旋”(graveyard spiral)。小肯尼迪为何不停止做这种俯冲动作?因为在能见度低与高压力的时刻,要保持机翼呈水平状态,甚至察觉自己是在“死亡盘旋”状态,可能都十分困难。小肯尼迪被压力击垮了。
倘若小肯尼迪飞行时是大白天或是明月当空的夜晚,他可能不会出事。坐在驾驶舱中的飞行员,从舱中往前看,前方的地平线可使他明显地看出机翼的倾斜角度。但如果这时外面是一片漆黑,地平线消失了,飞机倾斜程度无从测量。平常在地面,即使是黑暗之中,我们也知道自己是否处于水平状态,因为我们内耳中有感知的机制。然而在螺旋下坠的情况下,由于飞机对人的内耳产生重力效应,即使飞机失去平衡,飞行员也完全没有感觉。同样的,我们搭乘的民航客机如果起飞后呈30度倾斜,你旁边的乘客摆在大腿上的书也不会滑到你的大腿上,机舱地板上的笔也不会滑向另一边。因为飞行物理学的缘故,飞机在转弯时,客舱里的乘客仍感觉自己处于水平状态。
这是一个相当难懂的观点,为了便于理解,我特别与《天空之内》(Inside the Sky)一书的作者威廉·朗格威舍(William Langewiesche)一同飞行。我们在圣何塞机场碰面,里面有个喷气式飞机中心,停满了硅谷大亨的私人飞机。四十几岁的朗格威舍有着一身棕色皮肤,相貌与电影《太空英雄》(The Right Stuff)中的几位飞行员明星不相上下。我们在黄昏时出发,向南边的蒙特雷海湾飞去。海岸上的灯光渐渐离我们远去,夜色笼罩在地平线上,朗格威舍让飞机稍稍往左倾,手离开了操纵杆。我从天色中看不出什么异样,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仪表板上。陀螺仪提示我们正在倾斜;起先是15度,后来是30度,再后来是45度。
朗格威舍冷静地说:“我们在螺旋俯冲。”我们的空速在稳定加速当中,从180、190到200海里。高度表的指针在往下掉,飞机像石子一样,以每分钟3300英里的速度往下掉。我可以听见引擎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在速度不断加快时,风声也比之前大了。但如果朗格威舍一直与我交谈,我根本不会听出这些来。如果舱内失压,尤其是在飞机急剧下坠那一段,我的耳内可能会噼啪响,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异样也不会感觉到。螺旋下降时,惯性力完全正常,用朗格威舍的话说,飞机“喜欢”螺旋下坠;我们从开始下坠到现在只不过六七秒钟的时间。突然朗格威舍摆平机翼,把操纵杆向后拉回,让机头提高,结束了往下掉的趋势,到此时我才感觉到惯性力的全面力量,它把我推回到椅背上。朗格威舍说:“飞机倾斜时,你不会感觉到惯性力,对新手来说,这一点最令他们困惑。”
我问朗格威舍,我们可以再往下掉多久,他回答:“5秒钟之内便会超过飞机的极限。”那时,想要拉回飞机的力量会撕裂飞机。我转头再看仪表板,要求朗格威舍再做一次螺旋俯冲,但不要告诉我。我坐好等待,正要告诉他随时可以开始时,我突然被抛回椅背上,他说:“我们刚才掉了1100英尺。”
在经验上无法感知,即不知道自己开的飞机是什么状态,正是夜间飞行之所以让人感到莫大压力的原因。小肯尼迪离开康涅狄格海岸线的导航灯光,在韦斯特利镇上空转向大海飞去时,必定就有这种感受。当天晚上他飞到楠塔基特岛,在马莎葡萄园上空下降时向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afety Board)说,他往下看,结果什么都看不见。“没有地平线、没有灯光,我以为岛上停电了。”小肯尼迪这时等于是个盲人,他必定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险境。他靠仪表飞行的经验相当少,以往他飞往马莎葡萄园时,地平线或灯光都清楚可见。小肯尼迪最后一连串奇怪的操作,是他拼命要在阴霾中寻找亮光。他想找到马莎葡萄园的灯光,找到失去的地平线。在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对失事报告的描述中,你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绝望:
约在21时38分时,目标(小肯尼迪的飞机)开始右转向南飞。大约30秒后,目标在2200英尺高空停止下降,开始向上爬,持续大约30秒钟。在这段时间内,目标停止转弯,空速减到每小时153海里。大约在21时39分时,目标保持在2200英尺高度,向东南方向飞行。大约50秒后,目标左转,向上爬到2200英尺。目标继续左转,开始以每分钟900英尺的速度俯冲。
事件中,他是“惊慌失措”还是“紧张失常”?在这里,两者具有关键性的区别。如果他是“紧张失常”,他会设法回到“显性学习”模式;在驾驶舱的操作动作会显著放缓,也不那么流畅,他会回到从前初学飞行时的情形,并对教练教的那一套,以机械式的、有自觉的方式运用。这样可能反倒好,因为此时小肯尼迪需要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在仪表上,地平线依稀可见时的本能飞行模式,这时已经用不上了。
可是从一切迹象看来,他陷于恐慌状态。在他需要想起飞行步骤时,他的脑子可能就像墨菲在海底时一样,是一片空白。他不但未检查仪表,而且似乎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问题上:马莎葡萄园的灯火在何处?墨菲在海底实验中,眼角余光扫不到救生设备;同样的,小肯尼迪在高空之中,也对陀螺仪与其他仪表视而不见。他依靠的是本能,而在暗夜里,本能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的报告说,小飞机机翼仍保持水平,是在9点40分后的7秒钟内;飞机坠海的时间是9点41分,这要命的关键时刻距前一刻还不到60秒。
41分过后的25秒钟内,飞机倾斜的角度大过45度,驾驶舱中一切也许感觉正常,但小肯尼迪必定听见了机外渐强的风声,或是引擎在飞机加速下坠之际传出的吼声。可能这时他再度依赖本能,把操纵杆向后拉,以拉抬机头,但是机翼不平衡便拉操纵杆,只会使旋转加剧。也有可能小肯尼迪什么都没做,他僵在仪表板前,在飞机坠毁海上时,他仍在狂寻马莎葡萄园的灯光。有时飞机螺旋下坠时,飞行员干脆什么都不做,朗格威舍称此为“一泻千里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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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肯尼迪那晚的遭遇,说明了“惊慌失措”与“紧张失常”之间的重大区别。“惊慌失措”导致常态性的失败,对这一种失败,我们都有所体会。小肯尼迪惊慌失措,是因为他对仪器导航的自动飞行了解不够,如果他的飞行经验能够再多一年,他可能就不会慌张;人们都相信,表现会随着经验的增加而改善,勤快能够克服压力带来的障碍。
反观“紧张失常”时,经验与训练的帮助可能都有限,内心反应可能反而成为成败关键。诺沃特娜的失败绝不是因为她不够勤快,她受的网球训练与她本身的体能状况,跟她在国际大赛中交锋的对手旗鼓相当。经验又帮了她什么忙?在1995年的法国公开赛第三场,她“紧张失常”的状况甚至比对格拉芙之役更为严重,她在第三盘时还以五比零领先,最后却输给钱达·鲁宾。无论是与鲁宾还是格拉芙交手,诺沃特娜的表现之所以会先强后弱,至少有部分原因是如出一辙:连番失手让她觉得,即使自己在第三盘中以五比零领先,还是有可能输掉比赛。如果“惊慌失措”是常态的失败,“紧张失常”便是一种反常的失败。
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克洛德·斯蒂尔(Claude Steele)与相关人员,近年曾经做过数项实验,以了解若干团体在压力之下是如何表现,他们的发现或可帮助我们对“紧张失常”加深了解。斯蒂尔与其同事约书亚·阿伦森在对斯坦福大学学生做实验时发现,如果他们事先告诉学生这是一项智力测验,白人学生的表现就会远超过黑人学生。但当同一项实验以“抽象的实验室工作”呈现在学生面前,对智力只字不提时,白人与黑人学生的成绩其实完全一样。斯蒂尔与阿伦森将此种差异,归因于“成见威胁”(stereotype threat)。当黑人学生被带进外人对他们有成见的情况下,他们的智力表现在压力下就会不尽如人意。
斯蒂尔等人发现,只要有团体被贴上负面标签,这种“成见威胁”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发酵。如果让一批女性进行数学测验,表明要测试她们的计算能力,女性的表现会比男性来得逊色;而如果说这只是一项研究,她们的成绩绝对不亚于男性。我们再看斯蒂尔的学生胡里奥·加西亚的一项研究,他在所执教的塔夫茨大学召集了一批白人学生运动员,由一名白人教练带着他们进行一连串的体能测验:跳高、跳远与20秒俯卧撑。然后教练要他们再做一次同样的测验。不错,你猜对了,加西亚的实验发现,学生们的第二次表现每一项都比第一次稍好。
加西亚实验的第二步是,召集一批不同的学生进行同样的体能测验,只是这一轮实验中,第一次的负责教练是白人,第二次则由一名非裔的教练接手。白人学生在第二次垂直弹跳项目上的表现没有进步;但在第二次一模一样的实验中,把白人教练换成高大粗壮的黑人教练,结果白人学生的跳高成绩比第一次要差,不过做俯卧撑的成绩两次都一样。这里并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观念说,白人学生做俯卧撑不如黑人,唯一的影响是垂直弹跳,这是因为西方文化认为:白人不擅长跳跃。
黑人学生的考试成绩没有白人学生好,白人学生没有黑人学生那么擅长跳跃,这些发现不是新闻,问题是,我们总认为这种压力下的表现不理想,是惊慌失措造成的。我们会对表现欠佳的学生和运动员说的话,跟我们对潜水或飞行新手一样,我们会勉励他们:加倍努力,全力以赴,把能力测验看得更加慎重。然而斯蒂尔告诉我们,我们会看到女学生或黑人学生在“成见威胁”下表现失常,但我们却不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学生,在面对考试时乱猜一通。他解释说:“你看到的反而是谨慎过度的猜题行为。在他们接受面谈时,你会感觉,如果这些人是处于成见威胁的情况下,他们会对自己说:‘我在这里千万要小心,不要在这里搞砸了。’他们会平静下来,做完测验。但是要在一种标准化测验中考出好成绩来,这样做并不是正确的办法,因为你越这样,就离快速处理的本能越远。他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也尽力做好,但结果却不然。”这就是“紧张失常”,不是惊慌失措。
加西亚实验中的学生运动员与斯蒂尔实验中的学生就像诺沃特娜,不像小肯尼迪。他们失败是因为擅长于自己所做的事,只不过,那些在意自己表现的人,始终都感受到成见的威胁。在这种情形中,我们平常用来克服失败的方法(例如加倍努力、重视考试),都只会使问题恶化。
这是一个很难领会的课题,但更难的领略的是,“紧张失常”时我们需要学着不那么在意“人”,而要在意“情况”。诺沃特娜面对格拉芙转败为胜,自己却一筹莫展,她唯一能做的事是,在关键性的第三盘,不去在乎转播的摄像镜头,告诉自己:公爵与夫人已经回家了,而且观众都离席到场外去等候结果。然而在现实比赛中,这一点却很难做到。运动比赛中,选手“紧张失常”是比赛中重要的戏剧成分,虽然众目逼视,选手却能够克服观众带来的压力,这是夺得冠军重要的一部分。不过,我们一生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这么处变不惊,我们必须学着了解,有时表现不好并不反映一个人的内在能力,而是压力使然;有时不尽理想的测验成绩并不表示,接受测验的人是差生,相反地,这说明他是好学生。
5
1996年高尔夫球名人赛(Masters Golf Tournament)的前三回合里,格雷格·诺曼(Greg Norman)领先的程度似乎无人能够超越,他绰号叫“大白鲨”,是全球公认最佳的高尔夫球选手。他在球场上昂首阔步,不在球道上流连,球童在后面跟着有些吃力。到了比赛最后一天,打到第9洞时,诺曼跟杆数紧追其后的英国选手尼克·法尔多(Nick Faldo)对决。两个人头几杆都打得不错,现在他们面对果岭,在标号旗杆前有一个陡坡,如果球击得不够远,便会滚下来。法尔多先挥杆,球的落点非常安全,过了球洞。
接着轮到诺曼,他摆好姿势。转播员说“现在要小心不要击出短球”并说明其中原因。诺曼挥杆,球飞到了半空中;不幸被言中了,果然是短球。诺曼铁青着脸,看着球滚下坡来。犯了这个错误,他的心理好像崩溃了。
在第10洞,诺曼把球勾到左边,打出第3个超过球洞的短球,原本不难做到的推杆,他也没打好。到了第11洞,诺曼需要打出一杆距离球洞3.5英尺的推杆,以保平标准杆数,这对他而言应该是家常便饭。他在抓杆前抖抖手和腿,希望放松一下,但球没进洞,这是他连续第3次打出超过标准杆一杆。在第12洞,诺曼把球打到水里;第13洞,他将球打到松树枝上;第16洞,他的动作变得僵硬而且十分机械化,他摆动身体时,转臀的弧度超过了身体,球直飞到另一个水池里。这时他沮丧地拿着球杆,对着草皮做了一个挥刀割草的动作。一再出现的失准动作,已经注定了结局:一生的良机就此溜走。
法尔多当天开始比赛时落后诺曼6杆,但在他们于众目睽睽下缓缓走向第18洞时,他已领先诺曼4杆。最后的几杆,他不慌不忙,始终都低着头,只偶尔轻轻地点下头。他了解当天在球道与果岭上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得意忘形,因为他知道自己并非全然大胜,诺曼也不是全然大败。
当比赛结束时,法尔多用手搂住诺曼,轻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给你一个拥抱。”然后他说了一句用来安慰紧张失常者的话:“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感觉糟透了,真是遗憾。”说完,两个大男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