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过去的未来——2014.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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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认为,爱上一个人,才是真的艺术。
我拿着护照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前面站着一对情侣。男孩子帮着女孩左左右右地拎着皮包,免税店购物袋,书包和行李箱,女孩则一身轻松,靠在行李箱拉杆旁边划手机。北京的夏天被机场的玻璃窗冷静的阻挡在外面,空调很足,我满意的继续打量眼前的一对。
“老公,你看,这只狗超级可爱的。”
女孩子把手机屏幕递到男孩面前。
“以后我们也养一只?”
“嗯,好的我的老婆。”
男孩点头,女孩子满意地笑着,继续低头划手机。
他们是和我同一航班回来的留学生,看年龄,不出二十岁。没有戒指,老公老婆叫的如此顺口。我暗自摇头,记得苏可和我说的,现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要交男女朋友,老公老婆简直是如同你好再见。
终于排到我,我走到窗口递上护照。
“从哪里飞回来的?”入境官问我。
“英国,”我停顿一下,“伦敦。”
他点点头,翻开我的护照。
“徐布凡……?”
点头礼貌的应对着,十个小时的飞机,旅途的疲惫让我有些不耐烦。
“这次回来是放暑假吗?”他又问,边说边指着摄像头,“看这里。”
“嗯。”我努力保持耐性,抬起头盯着摄像头,把长发拨到一侧,拍照。听到他啪的一声在护照上盖了入境章,拿回护照,他看着我微笑,格外友好,“欢迎回来。”
三年里的头一个欢迎回来。
因为要转机,我没有逗留片刻,拿了行李就去办票。我的城市没有直飞伦敦的航班,每次都要从北京转机,好在只有一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三年一次,也算可以忍受。在候机厅的休息室里林阿姨打来电话。
“布凡,几点到?”
“下午四点。”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那今晚还回外婆家吗?”
“今天先不去咯,我想先去医生那里,听听他怎么说。”
地勤小姐拿着我的登机牌走到我面前,“徐小姐,已经可以登机了。”
“哦,好的,谢谢。”我拎着包站起身。
“林阿姨,我要登机了,到时候再打给你。”
“布凡,嘉树他……”没等她说完,我已经挂断了电话。
嘉树他……嘉树他能怎么样。三年前,他已经被我彻底地从生命里剥离了。
国内线路的飞机格外窄小,机舱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从窗口望出去,不知道自己的城市在三年的时间里增加了哪些变化。三年前最后一次坐上这班飞机,旁边是世界上最懂得我的人。如今他过得是否还好,我毫无头绪。是我把他从自己的未来里驱逐出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肯耐心的陪伴我日日夜夜。
该死,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想到曲嘉树。都怪林阿姨!
三年了,难道还没办法把那段注定在劫难逃的感情忘记吗……
扣紧安全带,我决定昏昏沉沉地睡过整段旅程。闭上眼睛,我的心清醒得像午夜树梢上的猫头鹰。
我一直认为,机场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奇妙地方,悲欢离合都在这里。送走爱的人,迎来爱的人。一个人笑着,一个人哭着,所有情感全被匆匆忙忙的机场给吞噬。
没有人等在出口给了我最大的自由时间,我磨磨蹭蹭地跟在大部分旅客后面,听他们吵吵嚷嚷的。希望等到自己拿到行李,抵达大厅外已经寥寥无人。
拿到行李已经是四十分钟后,我看看指示牌,往二号门走。北方的夏天迎面而来,干燥灼热。我深吸一口气,踏出自动门,感受着阵阵热流。
就是这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以光的速度中暑了。
不出几米的距离,是曾经多么熟悉的一个身影。每日每夜,他的陪伴让我以为一辈子就是如此。已经有三年未见的嘉树比过去更加稳重,再没有四处游移的目光。硬朗的五官,略微散发出成年男子的沉着。不可能的,我和自己说,一定是天太热,自己头晕眼花。想到这里,我戴上墨镜站到阴影下面,冰凉的手攥紧行李箱拉杆,企图把自己揉进灰黑色的墙壁。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眼前的人不是嘉树,即使是他,只要他不转身,走远,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再见。
这时背后一家人推着婴儿车走出自动门,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啼哭起来。我的心跟着一提,只见嘉树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瞬间感觉他的目光锁住了我。想躲也来不及。我低头假装找手机,暗求他不会认出我。
然而一切都太晚。
“布凡?!”他走上来,俯下身仔细打量着我,不可置信地问。
冷静,我告诉自己渐渐泛红的脸,犹豫着要怎么把‘先生你认错人了这句话’讲的真假难辨。
正在琢磨着,一个女子走到他旁边,挽住他手臂笑着问:“遇到朋友了?”
一瞬间夏天忽然冷的刺骨。
抬起头,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逃走的冲动,咬着下唇摘下太阳镜,挤出笑脸说:“嗨,好久不见。”
“语桐,这是徐布凡。我们读同一所大学”嘉树对着身边的女子说,“布凡,这是……”
“嗨,我叫周语桐。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认识嘉树在大学里的朋友。”周语桐打断嘉树,亲切地上前抱了我一下,笑着说。
还好,没有老公老婆出现在对话里,我回过神偷偷看了看他们的无名指,也没有对戒。
有些小庆幸。
又不知为何。
“真是的,认识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周围那么多单身的高富帅,天天吵着要我介绍女朋友给他们。”
“你认识的那些人,都是大灰狼。”
“哪有,Aaron就不是。”
“怎么不是,他目前为止有过不下十个女朋友。”
“无所谓,反正她当一次小白兔也不吃亏。”语桐说笑着打量我一眼。不顾嘉树脸上明显的不悦。
我站在他们面前,看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很想学古装剧里的一幕——化作一缕青烟,悄然逃脱。
“那个……我要回去了。”我轻轻地说,打断他们。
“回家吗?没有人来接你吗?”语桐好奇地问我。
“没有……”
“那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刚从泰国玩儿完回来,车子一直停在机场的。”语桐说着拉起我的手臂。
“不用,你们走吧,我住的地方车子不好停。”
“怎么那么客气?!既然是嘉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啦!”语桐不肯罢休,“再说,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现在打车会被司机绕路的。”
“真的没关系,我每次都坐计程车……”我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和嘉树完全不顺路,再三推辞。
“你的家住在哪里?”
“那个……”我直视着嘉树,无声的哀求他帮我逃过这一劫。
面对着多年不见的他,还有他热火朝天的女朋友,我现在想做的只是消失。
“一起走吧,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嘉树抛出这句话,看看我,走上来拿起我的行李。语桐高兴地挽着我的手臂,好像目的得逞的孩子,一边往车场走,一边和我念叨着他们在泰国时的趣闻。
曲嘉树,难道你在报复我当年对你的狠心吗?
“哎,你和嘉树怎么认识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英国还有朋友,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你。”语桐坐在我旁边,似如好奇的小鹿,问题就没有停下来过。
“我们一起读大学。”从来没有提起过我,是吗,嘉树你已经放弃对我的执着了吗。我暗自想,无力地应付着周语桐的问题。
“是哦,那你读什么?”
“制药。”
“真的吗?我理科超级差的,高中的时候基本上和同班的外国人一个水平。”语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去英国多久了?”
“嗯,大概七年咯吧……”我歪着头仔细回想,确实很久很久,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作在海外漂泊的鸟,而是已经找到栖息地的企鹅。
我喜欢企鹅。因为他们不会飞。
“七年确实好久了,我在澳洲出生的,一直在那里长大,读完大学我爸决定让我回来。”语桐拿出包里的唇蜜,对着小镜子抹了抹。“刚回来的时候啊,中文都说不好,因为每年只是回来过暑假,还要参加补习班。哈哈,去上健身课的时候,教练讲话完全听不懂。”
“那你现在说得很流利了。”我看着她,才发觉她有混血的痕迹,饱满的额头,小巧挺直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眶,“你有混血吗?”我忍不住问。
“哎?很明显吗?为什么自从回国很多人都问。”
“嗯。能看出来。”
“一点点而已,我妈妈是澳大利亚和中国混血,我外婆好像还有葡萄牙的血统。”
“哎呀,不谈我咯。告诉我,英国好玩吗?我还从来都没去过。”
“还好啦,说玩的东西,当然是国内最好玩。可是我住习惯那里,就变得非常中意。英国有很大片的草地,经常下雨,一年只有极短的夏天。”
“那你最喜欢英国的哪里?伦敦吗?”
“伦敦太多人,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
“可是听说伦敦是买东西最方便的地方啊,我有个朋友几乎每三个月都要飞去伦敦逛街,国内好多没有的款式。那里全部都有,而且他们服务态度好得要命。”
我点点头,没有接话。
“哎,那我想知道,你刚认识嘉树的时候,他什么样子?”
“这个……”
“是不是年少轻狂,还是花花公子?”
“也不算花花公子……有很多女生喜欢他。”我轻轻地说。
“真的吗?!”语桐笑着从背后拍拍在开车的嘉树,“没想到你当年那么炙手可热。”
嘉树从倒车镜看看我们,无奈的苦笑。
“那,他是不是总挂科?”
“这个嘛……”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嘉树的场景,他坐在训导处外面的椅子上,满不在乎表情。只有每年不及格的学生才会被叫到这里。
“我就知道!他看着就不像好好学习的样子。”
“我那时把心思都用在别的地方了。”嘉树在前面抗议,我感觉到一双眼睛从反光镜里深刻的注视着我,我故作不知情。
“那你这么多年,有没有交过外国男朋友?”语桐突然一问,我吓了一跳。第一次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果然是自由不羁的性格。
我摇头。
“没有?一个都没有?”她不敢相信,瞪大眼睛。
“真的,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
“还没试过,不过以后打算试试看。”我故意这样说给嘉树听。
“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语桐……”嘉树打断语桐的问话,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干吗啦,问一下而已。你不介意的,是吧?”
停顿一下,我点点头。感觉嘉树一直在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没有男朋友。之前课业太忙,没时间交。而且,同校的男生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太贫瘠了。”
“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
如果不是车子已经停下来,语桐恐怕真的会上来捏我的脸颊。
“到了,下车吧。”嘉树停了车,从后备厢帮我把行李箱拿了出来。
“哎,布凡,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语桐拿出手机,递给我。聪明如玉的她,一路上问题不断,唯独没有提起,我和她的嘉树到底是有何种过去。我们的曾经,她仿佛心知肚明,于是选择绝口不提。我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
我下了车,嘉树把箱子小心的放在我脚边。
就像曾经他每次从机场接我回宿舍一样。
语桐等在车里,他看看她,再看看我。
“你还住在这里?”
我点头,仰起脸借着午后的阳光,端详着三年不曾碰触的他的脸。
他思索片刻,似乎在找寻合适的话语。
微风拂过门外的槐树,树叶沙沙摩擦,像是在嘲笑我们今天沦落到如此的尴尬。
这一刹那,只有上天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上前拥抱他。
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一个人,还是依旧不争气的忘不掉他。彼时的我如果能更加宽容懂事,我们之间是否会有无法中断的故事。我相信,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来时要珍惜,去时不后悔。
我听见嘉树车子开走的声音,深深地叹了口气。
出了电梯,我打开家门,玄关的隔板上已经浮了一片细小的灰尘。太久没有回来,一片陌生的气味。角落里摆放的薰香瓶,早已空空如也。
地上有几封从医院来的信,我不用拆开看就可以猜到是关于外婆的。
放下行李箱,我径自走进书房,打开右手边的抽屉,从一堆杂乱不堪的书本中翻出了我的日记本,是我和嘉树在一起时他送我的,几乎都没怎么用。柔软的橘色外皮,是这家法国牌子的经典色。拿在手中刚要翻看,一个小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是个旧旧的黑色USB,我犹豫一下,盯着它像手榴弹一般,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它被我藏在这里。
思索片刻,最终决定鼓起勇气,从箱子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把它插了进去。里面空空如也,仅有一个文件夹。
‘小公主的文件夹’
拿着鼠标的手轻微的紧缩了一下,这个USB,是嘉树临回国前留给我的。我一直没有看,最开始是不想,再后来是忘记。这几年把它四处藏匿着,期望在过程中它可以自己莫名其妙的丢失。终于有一天我以为它是真的被我弄丢了。
然而现在,它赤裸裸的摆在我的面前。
等到真的决定要看的时候,我早就不再是嘉树的小公主。他的马车里换坐了别人。
为何不呢,三年前,他一直追在我后面疲惫不堪地奔跑着,没有幸福的终点,连我都觉得他不值得这样为我费尽心思。所以现在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我,看看文件夹里的东西,应该无伤大雅。
我应该不为所动的。
不为所动。
文件里有之前一起出去玩的照片,录影,都被嘉树一一按日期地点整理好,他甚至重新建了一个“适合相框的照片”的文档。告诉我这些照片,大多数都是我们的合照,洗印出来会很美。他还放置了他国内的各种联络方式在Word文档里,包括我们之前经常去吃的餐厅的外卖电话,学校的紧急联络号码。甚至连我自己一个人应该搭几路公车去看医生他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很多我爱吃的菜的菜谱。
另外有一封给我的信,满满的一页字。
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小公主,对不起。
我没有仔细去读。
粗略浏览,嘉树和我说他回国的决定不可更改,家里对他期望很高。相隔两地对我们感情的影响他也懂得,他一定会用尽全力去呵护这段感情,让我照顾好自己,不要太任性。他说他有空就回来看我,希望我能理解他支持他。
结果我没有,我做不到。我忌恨他在二选一的题目里放弃了我,自从他回国,我就断然拒绝了和他的所有联系。
于是呢,哪怕一次也好,他从没有回来英国看过我。
本应冷然处理这些迟来的信息的,可为何此刻我的心里无法平静。
疼痛和愤恨纠缠交织。面对着荧光闪烁的显示屏,我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