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优生学
改良环境和教育功在当下,而改良的血统则利在千秋。
——赫伯特·瓦尔特(Herbert Walter),
《遗传学》(Genetics)
大多数优生学家的语言表达方式都很委婉。我的意思是只有一针见血的表述才能让他们从长篇大论的陶醉中惊醒。此外,他们完全不具备换位思考的能力……如果对他们说“……我们应……确保前几代人的寿命增长处于合理范围内,尤其要注意女性人群的数据分析”,他们只会置若罔闻……而如果说“这种放任相当于谋杀”,他们才会幡然悔悟。
——吉尔伯特·基斯·切斯特顿,
《优生学与其他罪恶》
1883年,也就是达尔文辞世的第二年,他的表弟弗朗西斯·高尔顿出版了《人类才能及其发展的研究》(Inquiries into Human Faculty and Its Development)一书。在这部颇有争议的著作中,高尔顿为优化人种制订了一个战略计划。高尔顿的想法非常简单:他打算模仿自然选择的机制。既然自然界可以通过生存和选择来对动物种群产生显著影响,那么高尔顿设想通过人工干预也可以加速人类进步的过程。高尔顿曾经认为,只要通过“非自然选择”手段选择出最强壮、最聪明以及“最适合”的人类,然后让他们繁殖后代,那么就可以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赶上自然界亿万年的脚步。
高尔顿需要为这个宏图大略起个名字。他这样写道:“我们迫切需要一个简洁的称谓来诠释这门学科。这门学科能够让优质种族或血统得以延续,并且以较大的优势快速压制劣质的种族或血统。”对高尔顿来说,优生学(Eugenics)这个词的内涵恰如其分,“我曾提出采用‘大力繁殖学’(viriculture),不过似乎优生学更为简洁……”优生学的词根源自希腊语,其中前缀eu的意思是“优秀”,而genesis的意思是“优秀的种族通过遗传获得卓越的品质”。高尔顿从来不会否认自己的天赋,他对于自己创造的新词十分满意:“请与我共同见证人类优生学的未来,此项研究不久将会具有重要的实用价值,我认为现在应该分秒必争……抓紧时间完成个人与家族史的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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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顿出生于1822年冬季,他与格雷戈尔·孟德尔同龄,而比他的表哥达尔文小13岁。在这两位现代生物学巨匠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高尔顿敏锐地觉察到当时遗传学研究的滞后。高尔顿非常渴望出人头地,这种躁动令他备感焦虑。他的父亲是伯明翰一位富有的银行家,而母亲则是博学诗人与医生伊拉斯谟斯·达尔文的女儿,伊拉斯谟斯同时还是查理·达尔文的祖父。作为一名神童,高尔顿2岁便开始学习阅读,5岁就可以流利地使用希腊语和拉丁语,8岁就会解二次方程。虽然高尔顿与达尔文一样也收集甲壳虫,但是他缺乏表哥那种忍受枯燥工作的意志力,因此最终放弃了标本收集转向更富挑战性的领域。高尔顿曾经就读于医学院,但是后来又考入剑桥专注于数学。1843年,他本来打算参加数学荣誉考试,却因神经衰弱不得不回家休养。
1844年夏季,达尔文正着手撰写他第一篇关于进化论的文章,此时高尔顿正好离开英格兰前往埃及和苏丹,而这也是他的首次非洲之旅。19世纪30年代,尽管达尔文在南非遭遇“原住民”的经历令他更加确信人类拥有共同的祖先,可是高尔顿的观察角度却与众不同:“我所见过的这些蛮族部落为日后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1859年,高尔顿拜读了达尔文的名著《物种起源》。更准确地说,高尔顿如饥似渴地“吞下”了这本书:他仿佛在电闪雷鸣中猛然醒悟,内心的激荡更是溢于言表,其中不乏嫉妒、骄傲与钦佩。高尔顿热情洋溢地致信达尔文,告诉表哥他“正在驶向知识王国的彼岸”。
高尔顿感觉在这个“知识王国”中最想去探寻的内容就是遗传学。与弗利明·詹金一样,高尔顿很快也意识到他的表哥发现了正确的原理,但是却得出了错误的结论:遗传定律对于理解达尔文的理论至关重要。遗传与进化相当于阴阳互补。上述两种理论天生就形影不离,它们不仅相互依存而且还需要共同完善。如果“表哥达尔文”解决了谜题的一半,那么另一半就注定交给“表弟高尔顿”来攻克。
19世纪60年代中期,高尔顿开始研究遗传学。达尔文的“泛子”理论认为,细胞释放的遗传指令漂浮于血液中,它们就像携带着无数信息的玻璃瓶在海上游荡,这也暗示通过输血可以传递泛子来改变生物遗传。基于上述理论,高尔顿尝试给兔子输注其他同类的血液来传递泛子。为了深入了解遗传指令的基本原理,他还研究过包括豌豆在内的其他植物。但是高尔顿在实验方面毫无建树,他缺乏像孟德尔那样的直觉。不仅兔子死于休克,就连花园里的藤蔓也几近枯萎。高尔顿重新调整了思路,他标新立异地将人类作为研究对象。虽然模式生物未能成功揭示遗传的机制,但是高尔顿推断测量人类变异和遗传性状或许能够揭开这个秘密。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成为通向成功的重要标志:这是一条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径,他首先从那些最为复杂多变的性状(例如智力、性格、体能与身高)入手。从此之后,高尔顿在遗传学领域进行的研究势不可当。
高尔顿并非首位将测量人类变异用于遗传学研究的科学家。在19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比利时科学家阿道夫·凯特勒(Adolphe Quetelet,由天文学家转为生物学家)开始系统地测量人类的特征,并且使用统计学方法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凯特勒采用的方法兼顾了严谨与全面的原则。他写道:“人类的出生、成长与死亡都遵循某种迄今尚未被阐明的法则。”凯特勒列表统计了5 738名士兵胸廓的宽度和高度,结果证实他们的胸廓大小呈正态分布,其形状看起来既光滑顺畅又具有连续性。实际上,无论凯特勒的研究对象如何变换,他总是会注意到这里有某种共同的模式在反复出现:人类的特征甚至是行为均呈钟形曲线分布。
高尔顿受到凯特勒实验方法的启发,随后在测量人类特征差异方面投入了更多精力。然而那些复杂人类特征(例如智力、学术素养与美貌)的变异体也会遵循同样的模式吗?高尔顿明白市面上没有任何设备能够测量上述特征,但是这些问题根本难不倒他(高尔顿写道:“科学计数是攻坚克难的良方。”)高尔顿通过了剑桥大学的数学荣誉考试(聪明才智的象征),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正是他当年挂科的那门课。根据最佳逼近研究显示,即便是考试能力也遵循钟形曲线分布。在往返于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时候,高尔顿曾经对于女性的“容貌”进行了统计分析,他会偷偷地将遇到的女性按照“迷人”“中等”以及“反感”进行排名,然后用藏在口袋里的细针在卡片上打孔计数。由于高尔顿的观察能力(兼具审视、评估、计数以及统计功能)强大,因此所有观察对象的人类特征均无法逃脱他的眼神:“视觉与听觉敏锐度、色觉、视觉判断力、呼吸力度、反应时间、挤压强度与拉力、击打力度、臂展、身高……体重。”
现在高尔顿的工作重点也从测量转变为机制研究。人类变异性状是通过遗传获得的吗?其具体方式是什么?他在选取研究对象时再次避开简单生物,希望能够直接进行人类研究。高尔顿出身名门,他的外祖父是伊拉斯谟斯,表哥是达尔文,这不恰好证明了天才遗传自家族血脉吗?为了收集更多的证据,高尔顿开始重新整理名人家谱。例如,他分析了生活在1453年至1853年间的605位名人,然后发现其中有102位具有亲属关系:这意味着每六位成功人士中就有一位与其他人存在亲属关系。高尔顿预计,如果某位成功人士喜得贵子,那么这个孩子日后崭露头角的概率为1/12。相比之下,这个概率在随机选择的普通人中是1/3 000。高尔顿认为英雄本色可以遗传,贵族得以世袭的基础在于智慧而不是爵位。
高尔顿认为,成功人士的后代“为了保持优势已经提前布局”,因此他们成功的概率明显增高。他创造了“先天与后天”(nature versus nurture)这句名言并借此区分遗传与环境的影响。然而高尔顿对阶级和地位占据主导的解释并不满意,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聪明才智”只是特权与机遇的附庸。天赋应该由基因编码。高尔顿确信成功模式取决于遗传因素,并且坚决回击任何其他观点的挑战。
高尔顿将大部分数据整理发表在《遗传的天才》(Hereditary Genius)一书中。然而人们对这部内容颠三倒四的作品反应冷淡,就连达尔文读过之后都对其产生了疑虑,他明褒实贬地对表弟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已经让对手的观点发生改变,但是我始终坚持以下观点,除了傻瓜之外,人与人之间在智力方面的差异有限,区别仅在对工作的热忱和努力程度上。”高尔顿虚心接受了批评,从此以后再未进行过家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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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顿必定意识到了谱系项目的固有缺陷,因此他迅速重整旗鼓并且启动了另一项重要的实证研究。19世纪80年代中期,他开始给普通百姓邮寄“调查表”,请他们核对家谱后列表汇总各项数据,并将父母、祖父母及子女的身高、体重、眼睛颜色、智力及艺术才能的详细测量结果寄给他(高尔顿继承的家族财富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会为提供合格调查表的人支付一笔可观的报酬)。高尔顿为了揭开神秘的“遗传法则”努力了数十年,而这些内容真实的数据即将让他的梦想实现。
高尔顿使用的大部分研究数据相对直观,当然有时也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总体而言,如果父母双方均身材高大,那么孩子的个头也不会矮。高个头男性与普通个头女性所生的子女,其身高无疑要超过正常人群的中位数,但是他们同样符合正态分布,其中有的人要比父母高,而有的人则比父母矮。如果这些数据背后隐藏着遗传基本规律,那么它的核心内容应该是:人类性状呈连续曲线形式分布,并且连续变异会继续产生连续变异。
但是会不会有某种法则(某种潜在模式)掌控着变异的起源?19世纪80年代末期,高尔顿将全部观察结果进行统计分类,然后大胆地将它们整合到他已经成熟的遗传假说中。他提出,每种人类性状(例如身高、体重、智力以及容貌)都是祖先遗传的保守模式产生的复合变量。总体来说,孩子的父母分别为其提供了一半的遗传物质,祖父母分别提供1/4的遗传物质,而曾祖父母则分别提供1/8的遗传物质,然后我们可以以此类推,溯源至最遥远的祖先。所有祖先对该性状贡献的总和可以表示为:1/2+1/4+1/8……而最终结果恰好为1。高尔顿将其称为“祖先遗传法则”。其实这是预成论中缩微人(借用了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理论)概念的数学表达方式,只不过是在分子分母的包装下华丽转变为一个时尚的法则。
高尔顿意识到,只有精准预测现实中存在的遗传模式,这种法则才可以登上科学的巅峰。1897年,他找到了理想的测试对象。高尔顿在痴迷于研究英格兰纯种狗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份珍贵的手稿:在这份由埃弗里特·米莱爵士(Sir Everett Millais)于1896年颁布的《巴吉度猎犬俱乐部守则》(Basset Hound Club Rules)中,详细记载了多代巴吉度猎犬的毛色特征。让高尔顿喜出望外的是,他发现自己总结的法则能够精准预测每一代巴吉度猎犬的毛色。至此他终于揭开了遗传密码的神秘面纱。
虽然该方案令人满意,但是好景不长。在1901年至1905年间,高尔顿与学术上的宿敌威廉·贝特森(剑桥大学的遗传学家)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而贝特森是孟德尔理论最坚定的拥护者。贝特森性格固执且气势逼人,他对于高尔顿的方程根本不屑一顾,就连那副八字胡都会令人感到避之不及。贝特森对此断言,巴吉度猎犬的数据可能存在异常或者错误的情况。美丽的梦想总是要面对残酷的现实,无论高尔顿的无穷级数看起来多么靓丽,贝特森的实验结果都无可辩驳地指向一个事实:遗传指令由独立的信息单位携带,而不是以1/2或者1/4的形式从遥不可及的祖先那里继承。尽管孟德尔的科学精神与德·弗里斯的不拘小节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都不会影响他们做出正确的判断。人类的遗传物质组成非常简单:其中一半来自母亲,另一半则来自父亲。父母双方分别贡献一套遗传指令,解码后就能繁衍后代。
面对贝特森咄咄逼人的攻势,高尔顿也开始做出正式回应。瓦尔特·韦尔登(Walter Weldon)与阿瑟·达比希尔(Arthur Darbishire)是两位著名的生物学家,卡尔·皮尔逊(Karl Pearson)则是一位杰出的数学家,他们共同加入了维护“祖先遗传法则”的阵营,双方的辩论迅速沦为殊死搏斗。韦尔登在剑桥大学曾是贝特森的老师,但是现在却成了势不两立的劲敌。他认为贝特森的实验“完全没有说服力”,并拒绝承认德·弗里斯的研究成果。与此同时,皮尔逊创办了一本名为“生物统计学”(Biometrika,名字源于高尔顿生物测量的概念)的科学杂志。他希望这本杂志能够成为宣传高尔顿理论的阵地。
1902年,达比希尔在小鼠身上开展了一系列实验,他希望能够一劳永逸地证明孟德尔假说的谬误。他繁育了成千上万只小鼠,期望证明高尔顿理论的正确。然而当达比希尔分析了第一代杂合体以及杂合体的杂交后代之后,他发现这些小鼠的遗传模式让人一目了然:由于不可分割的性状在代际垂直传递,因此实验数据只能由孟德尔学派的遗传理论解释。达比希尔起初拒绝接受这一结果,但是他感到不能否认这些数据的真实性,因此最终还是认可了孟德尔的理论。
1905年春季,韦尔登在前往罗马度假的时候还带着贝特森和达比希尔的研究数据。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感觉自己像个“小职员”一样坐在那里分析数据,并希望这些数据能够支持高尔顿的理论。同年夏季,韦尔登返回英格兰,他希望利用自己的分析颠覆贝特森和达比希尔的研究,然而不幸的是,他因罹患肺炎在家中突然病故,当时年仅46岁。贝特森为他的良师益友写了一篇感人的讣告,他回忆道:“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觉醒应该归功于韦尔登,但这只是我个人灵魂深处私下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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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贝特森的“觉醒”一点都不低调。在1900年至1910年这十年间,随着孟德尔“遗传单位”的证据日渐增多,生物学家不得不面对这一新理论的冲击。这种变革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亚里士多德曾经将遗传定义为信息流,而这条河承载着遗传密码从卵子进入胚胎。2000多年以后,孟德尔在无意中发现了遗传信息的基本结构,也可以说是组成密码的字母表。如果说亚里士多德描述了遗传信息在代与代之间流通的趋势,那么孟德尔则发现了流通中使用的货币。
但是贝特森意识到,他的观点迫切需要得到另外一项更为重要的理论的支撑。生物信息流转并不局限于遗传过程,它实际上遍布生物体内的每个角落。遗传性状的传递仅是信息流运动的一个例子而已,但是如果你穿越想象的空间来仔细端详,那么就不难理解信息在整个生命世界中流转的轨迹。胚胎伸展身体、植物追逐阳光以及蜜蜂结伴起舞分属于不同的生物行为,而我们要想了解其原理就需要对加密的遗传指令进行解码。孟德尔是否也曾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密码的基本结构?难道是遗传信息单位在指导每一步的进程吗?贝特森提出:“我们每个人在审视自己研究成果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孟德尔理论的影子。面对眼前这片不为人知的新大陆,我们似乎刚刚踏上探索的征程……鉴于遗传学实验研究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因此它绝不会成为任何学科的分支。”
我们在定义“新大陆”的时候需要使用全新的术语,现在是给孟德尔的“遗传单位”命名的时候了。原子一词具有现代意义始于1808年,当时它以科技词语的形式出现在约翰·道尔顿(John Dalton)的论文中。大约过了一个世纪后,也就是1909年夏季,植物学家威廉·约翰森(Wilhelm Johannsen)为遗传单位创造了一个特殊的名词。起初他考虑使用德·弗里斯的“泛生子”一词,并以此向前辈达尔文表示敬意。但是事实上达尔文对此概念的解释并不正确,而“泛生子”一词很容易引起人们误解。于是约翰森将“泛生子”(pangene)的拼写缩短,创造出“基因”(gene)一词。(贝特森本想把基因称作“gen”,希望能够避免出现发音错误,但是这一切都为时已晚。当时欧洲国家在使用英语的过程中比较随意,由于约翰森创造的新词正好符合时代潮流,因此就这样阴错阳差地保留了下来。)
就像道尔顿和原子的关系一样,无论贝特森还是约翰森根本不理解什么是基因。他们两人对于基因的物质形态、物理与化学结构、体内或者细胞内位置,甚至作用机制等问题一无所知。基因的概念非常抽象,它当时只是被用来标记某种功能。基因是遗传信息的载体,其定义则取决于基因的功能。约翰森写道:“语言不只是我们的仆人,它也可能逆袭成为主人。当有关遗传机制的新旧概念层出不穷时,我们需要创造一个适用于任何场合的新术语。因此,我提议使用‘基因’一词。‘基因’这个名词言简意赅,现代孟德尔学派的研究人员证实……用它来表示‘遗传单位’恰如其分。”约翰森对此评论道:“‘基因’这个词与任何假说都毫无关联,它反映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生物体的许多特性……将通过某种独树一帜的方式来进行表达。”
但是在科学界,某个词语就可能代表一个假说。在自然语言中,词语只是概念的转述;然而在科技语言中,词语的含义绝不会这么简单,其中的内涵可能包括机制、结局以及预测。某个科技名词的问世足以引发成千上万个疑问,而“基因”概念的横空出世也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基因的物理和化学本质是什么?生物体的全套遗传指令(基因型)如何转化为实际的物质表现(表型)?基因如何传递?它们位于何处?它们的调控机制是什么?如果基因是决定某个特定性状的离散微粒,而诸如身高、肤色等性状却以连续曲线的形式出现,那么基因的这种属性与人类性状如何保持一致呢?基因在生命起源中的作用是什么?
1914年,某位植物学家这样写道:“遗传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很难判断……它的边界在哪里。与所有探索性工作一样,如果我们在科研工作中发现了开启某个全新领域大门的钥匙,那么这意味着激动人心的时代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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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高尔顿平时就隐居在位于拉特兰门的住所里,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他完全不为“激动人心的时代”感到振奋。当生物学家开始争先恐后地接受孟德尔定律,并且忙于为各自的成果自圆其说的时候,高尔顿则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高尔顿对于遗传单位的属性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问题在于遗传过程是否可控,即操纵人类遗传是否能够造福人类。
历史学家丹尼尔·凯夫利斯(Daniel Kevles)写道:“工业革命技术成为人类征服自然的手段,而(高尔顿)正身处这个变革的时代。”虽然高尔顿没能发现基因,但是他为基因技术的应用开辟了道路。高尔顿希望通过人工选择遗传性状与定向繁育后代来改良人种,并且将这门新兴学科起名为优生学。对于高尔顿来说,优生学只是遗传学的一种应用形式,就像农业是植物学的应用形式一样。高尔顿写道:“自然选择具有盲目、缓慢与残忍的特点,而人工干预的方式可能更为长远、迅速与温和。当人类拥有上述能力时,他便有义务朝这个方向努力。”早在1869年,高尔顿就在《遗传的天才》这部书中提出了优生学的概念,这比孟德尔定律重新发现的时间提前了30年,可惜他没有在此领域继续探索,转为集中精力从事遗传机制的研究。但是当祖先遗传假说被贝特森和德·弗里斯逐渐颠覆后,高尔顿迅速跻身规范研究的倡导者行列。他可能对遗传学的生物基础存在误解,但是他对于人类遗传学的应用前景充满信心。某位高尔顿的追随者曾经写下这样的话,其中暗含着针对贝特森、摩根与德·弗里斯的贬低:“优生学不是显微镜能解答的问题,它所研究的……力量能够带领社会群体走向辉煌。”
1904年春季,高尔顿在伦敦经济学院的一场公开演讲中提出了优生学概念。那是个典型的布鲁姆斯伯里成员聚会的傍晚。城市的精英们各个衣着考究从四面八方云集会场:其中乔治·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社会改革家艾利丝·德赖斯代尔—维克里(Alice Drysdale-Vickery)、语言哲学家韦尔比夫人(Lady Welby)、社会学家本杰明·基德(Benjamin Kidd)以及精神病学家亨利·莫兹利(Henry Maudsley)均提前到场。而皮尔逊、韦尔登与贝特森则姗姗来迟,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好感,就连座位也相距甚远。
高尔顿的演讲持续了约10分钟。他提出,应该把优生学“当成某种新型宗教引入国民意识中”。优生学的理论基础源自达尔文,他们将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逻辑移植到人类社会。“所有生物都应该遵守以下原则:身体健康会胜过体弱多病,精力充沛会胜过虚弱无力,主动适应环境会胜过被动接受生活。简而言之,同类竞争必然会出现优胜劣汰,这种规律适用于任何生物。人类亦在其中。”
优生学的目标是加速选择主动适应与身体健康的对象,同时淘汰那些被动接受与体弱多病的同类。为了实现这个理想,高尔顿建议要选择性繁育身强体壮的后代。他还提出,假设该理论能够被社会认可,那么传统意义上的婚姻将被颠覆:“如果社会禁止那些不能满足优生学要求的婚姻……那么以后就没必要结婚了。”就像高尔顿设想的那样,社会应该记录那些卓越家族中的优秀性状,并且将它们整理成为人类血统档案。高尔顿将其称为“宝典”,而只有从这部“宝典”中挑选出的男女才能繁育出最优秀的后代,从某种意义说这种方式与繁育巴吉度猎犬和赛马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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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高尔顿的演讲简明扼要,但是在座的人群却已经变得躁动不安。精神病学家亨利·莫兹利首先发难,他公开质疑高尔顿有关遗传的假设。莫兹利长期从事家族精神病领域的研究,他认为遗传模式比高尔顿所提出的要复杂得多。例如父亲正常可是儿子却患有精神分裂症。此外即便是那些普通家庭也会养育出神童。威廉·莎士比亚的家乡位于英格兰中部,他的父亲是一位默默无闻的手套生产商,而且“他的父母与周围的邻里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想到莎士比亚后来会成为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莫兹利强调:“莎士比亚有兄弟四人,其中只有他成为旷世奇才,而其他兄弟均表现平平。”我们可以从历史名人里找出许多带有“缺陷”的案例:牛顿曾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约翰·加尔文患有严重的哮喘,达尔文曾经被严重的腹泻与抑郁症摧残。就连提出“适者生存”概念的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也因为身患多种疾病常年卧床不起,真正实现了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
但是就当莫兹利建议需要谨慎对待时,有人则希望加快推进速度。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是英国著名小说家,他对优生学的概念并不陌生。1895年,威尔斯的成名作《时间机器》(The Time Machine)问世,他根据想象设计出一种未来人类,他们将天真和善良作为理想性状进行保留,然后通过近亲繁殖的手段来传宗接代,最终退化成为一群缺乏兴趣或者激情并且弱不禁风的幼稚人种。威尔斯非常赞同高尔顿的观点,他也认为应该将操纵遗传作为创建“适者社会”的手段。但是他同时表示,通过婚姻进行选择性近亲繁殖可能适得其反,这样也许会产生更多体弱多病与反应迟钝的后代。而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毫不留情地对弱者进行选择性清除。“改良人类血统的重点在于将失败者绝育,而不是从繁育成功的人群中进行选择。”
根据会议日程,贝特森是当天最后一个演讲者,尽管他的观点令人悲观,但是却非常科学公正。高尔顿提出要根据身体和心理的性状(表型)来择优进行繁育,但是贝特森认为,真正的遗传信息并不存在于这些性状中,而是隐藏在决定性状的基因组合里(基因型)。那些让高尔顿锲而不舍探索的身体和心理特征,例如身高、体重、容貌与智力,只不过是潜伏其后的基因特征的外在体现。优生学的真正用途在于操纵基因,而不是凭空想象去选择性状。高尔顿看不起那些使用“显微镜”的实验遗传学家,可是他低估了这种工具的强大功能,只有由表及里才能了解遗传规律的内在机制。贝特森警告说,很快人们就会发现,遗传规律将“遵循一种极其简单的精准法则”。如果优生学家熟知这些法则并且掌握了破解手段(实现了柏拉图的梦想),那么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能力:优生学家就可以通过操纵基因驾驭未来。
虽然高尔顿的演讲并没能取得预想中的满场喝彩(他后来还抱怨说那些观众简直“生活在40年前”),但他显然涉及了当时颇为敏感的领域。与维多利亚时代众多精英一样,高尔顿和他的朋友们都在为人种退化而忧心忡忡(在整个17世纪与18世纪中,英国在殖民地的统治中不断遭受当地原住民的反抗,高尔顿自己就曾在探险中遇到过这些“蛮族”,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认为,只有杜绝异族通婚才能保持和维护白种人的血统纯正)。1867年,英国颁布的《第二次议会改革法案》将选举权赋予工人阶级中的男性。到了1906年,即便是统治阶级认为固若金汤的议会也开始受到冲击,在选举中有29个席位落入工党手中,而这个结果在英国上层社会引起广泛焦虑。高尔顿相信一旦赋予工人阶级政治权利,就会激发他们自身基因的能量:他们的子孙后代将迅速遍及天下,从而占据人类基因库的主导地位,并且会把整个国家拖向平庸的深渊。普通百姓会逐渐退化,同时“庸人”将会变得更加无所事事。
1860年,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The Mill on the Floss)一书中写道:“那个看似惹人喜爱的女人会不停地为你生出愚蠢的男孩,而她直到世界末日来临才会停止。”在高尔顿看来,如果放任“傻子”不断繁衍后代,那么将会对整个国家造成严重的遗传威胁。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曾担忧人类会堕入一种“贫困、污秽、野蛮、短暂”的自然状态,高尔顿则担心未来国家会被拥有劣质血统的人掌控:也许他们只是一群身材矮小的跳梁小丑。他对日益增长的人口表示担忧,如果任其自行发展下去,那么势必产生大量无知的劣等人群[他将其称为“劣生学”(kakogenics),意为“源自劣等基因”]。
尽管高尔顿身边的拥护者对此坚信不已,但是他们并不敢高声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实际上威尔斯只不过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即只有满足以下条件时优生学才能起效:增加优质人口选择性繁育(所谓的积极优生学),对劣质人口开展选择性绝育(消极优生学)。1911年,高尔顿的同事哈维洛克·艾利斯(Havelock Ellis)为了满足自己对消极优生学的狂热,不惜蓄意歪曲孟德尔(孤独的园丁)的理论:“伟大的生命之园与我们常见的公共花园别无二致。我们反对那些为了满足自身幼稚或者变态欲望而毁坏花草树木的行为,这样会让所有人生活在自由和欢乐中……我们致力于培养秩序意识,在秉承慈爱的同时不忘使命,必须把影响种族发展的因素彻底清除……实际在这些问题上,那位孤独的园丁就是我们的榜样与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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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高尔顿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仍为消极优生学的观点所困扰,并且始终不肯妥协。高尔顿认为“将失败者绝育”的方法隐含着众多道德风险,通过这种手段来清除人类遗传花园中的杂草令他感到惴惴不安。然而直到最后,他将优生学打造成“国教”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对消极优生学的隐忧。1909年,高尔顿创办了一本名为《优生学综述》(Eugenics Review)的杂志,其内容涉及选择性繁育和选择性绝育。1911年,他创作了一部内容怪异的小说《不能说在哪里》(Kantsay where),在书中描写的未来乌托邦中,大约有一半居民因被标记为“不宜”而被严格限制生育。高尔顿将小说的副本送给侄女,但是她觉得内容荒诞不经,因此把大部分书稿付之一炬。
1912年7月24日,第一届国际优生学大会在伦敦塞西尔酒店(Cecil Hotel)开幕,而此时距高尔顿去世正好一年。会议地点选择在此具有象征意义。塞西尔酒店拥有近800间客房,从这里可以直接俯瞰泰晤士河全景。尽管它不是欧洲最奢华的酒店,但是其建筑规模无人匹敌,此处也是经常举办外交和国事活动的场所。参加这场盛会的各界知名政要与学者来自12个国家:其中包括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贝尔福勋爵(Lord Balfour)、伦敦市市长、首席法官、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Alexander Graham Bell)、哈佛大学校长查尔斯·埃里奥特(Charles Eliot)、牛津大学医学教授威廉·奥斯勒(William Osler)、胚胎学家奥古斯特·魏斯曼。本次大会主席由达尔文之子伦纳德·达尔文(Leonard Darwin)担任,卡尔·皮尔逊负责协助伦纳德完成会务组织。酒店的大堂由大理石装饰而成,与会者抬头就可以看到美丽的穹顶,而那幅高尔顿家族的合影格外引人注目。会议演讲嘉宾的题目涉及多个领域,例如操纵遗传与儿童平均身高增加、癫痫的遗传机制、酗酒者性爱模式以及犯罪的遗传本质。
在全部大会发言中,有两个报告的内容让人不寒而栗。德国学者在第一个报告中用狂热且精准的语言展示了“种族卫生”理论,而这对于即将到来的黑暗年代也是个不祥的预兆。阿尔弗雷德·普洛兹(Alfred Ploetz)既是医生也是科学家,同时他还是种族卫生理论的狂热支持者,他在会议上充满激情地宣布,德国正在启动种族清洗计划。随后美国同行所做的第二个报告则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把德国开展的优生运动比喻成家庭小作坊,那么在美国进行的运动就是由国家推动的工业化大生产。动物学家查尔斯·达文波特(Charles Davenport)被誉为美国优生运动之父,他出身贵族家庭并且曾经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10年,他建立了专注于优生学的研究中心与实验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优生学档案办公室。1911年,达文波特的著作《遗传与优生学的关系》(Heredity in Relation to Eugenics)被奉为此项运动的“《圣经》”,同时它也在全国范围内被广泛用作大学院校的遗传学教科书。
虽然达文波特没有参加1912年的优生学大会,但是他的门生布利克·范·瓦根伦(Bleecker Van Wagenen,美国饲养者协会年轻的主席)却在会上发表了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凡·瓦根伦的报告全是美国研究人员获得的实践经验,而当时欧洲的同行还在理论和思辨的泥淖中苦苦挣扎。他踌躇满志地讲述着美国国内为清除“缺陷品种”而开展的具体工作。例如,美国已经在为不宜繁育后代的人群建立隔离中心(“聚居区”)。此外,已经成立了某些委员会来评估准备进行绝育的人群,其中包括癫痫患者、罪犯、聋哑人、低能者、眼疾患者、骨骼畸形者、侏儒、精神分裂症患者、躁郁症患者以及精神失常者。
凡·瓦根伦提出:“占总人口数近1/10的人……都具有劣等血统,他们完全不应该成为模范公民的父母……有8个州的联邦政府通过立法或授权相关组织来对这些人进行绝育。在宾夕法尼亚州、堪萨斯州、爱达荷州、弗吉尼亚州……已经有许多人接受了绝育……无论是私立医院还是公立机构都积极投身这项运动,外科医生已经完成了成千上万例绝育手术。通常来说,开展此类手术纯粹是出于治疗疾病的考虑,但是目前还没有获得关于这些手术远期效果的可靠记录。”
1912年,加利福尼亚州立医院院长乐观地得出结论:“我们尽己所能对出院患者开展随访,并且会不定期地收到他们的反馈,迄今没有发现任何不良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