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点钟的快车(3)
用洗漱水冲厕所的那股刺鼻怪味若隐若现地弥漫在车厢里,散发出一股发臭的油炸肥鸡味。几位上了年纪的彼得堡的太太们满脸的油脂化妆品味儿跟煤烟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她们酷似茨冈女人那般风骚。周围的环境影响不了她们的爱美之心,一层层地刷着白白的粉,故作斯文地用手巾擦着手,说话的音色嘈杂难听。她们把头巾当作披肩搭在肩上,从戈尔东的包房走过时,还不忘在拥堵的过道里搔首弄姿。米沙仔细地观察着,认为她们是在用鹅公嗓子埋怨,从她们的嘴型和唇部运动推断,好像是在说:“哎!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令人兴奋啊!我们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我们可是有学问的人呀!哼,这样的情况我们可接受不了。”
自杀者的尸体躺在松软的地基边的草坪上,散发着黑色死亡气息的血痂在额头和眼睛上凝固着,像是画了一个一笔勾勒出来的“十”字标志。干涸的血液像一贴膏药,也像风干的泥巴,更像被水泡过的红桦叶。
人们陆陆续续地围过去,或是怀揣着怜悯,或是兴趣使然。死者那位体格健硕、面容桀骜不驯的律师朋友看上去像是裹在麻布袋里的家畜,汗水淋漓,面目僵硬地紧蹙着眉,麻木地凝望着死者。他热得用礼帽当扇子不断地扇风。旁人无论问什么,他都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膀。不仅如此,就连身子也不愿意转过来,自顾着回复:“他就是个酒鬼,事实还不够清楚吗?瞧,这就是酒鬼发酒疯的下场。”
一个清瘦的妇人,身着一袭薄款连衣裙,那条绣着花边的头巾长长地披在身后,她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死者的身旁了。她是个年迈的寡妇,名叫季韦尔辛娜。她有两个儿子,都是火车司机。她带着两个儿媳坐在三等车厢,享受着免票的优惠待遇。两个儿媳略显羞涩,头巾都快低过眼睛了,像极了低眉顺眼的修女,一声不吭地跟在婆婆的身后。围观的人们对她们三人顿时肃然生畏,十分尊敬,纷纷让出道来。
如果不是丈夫死于一次意外的火车事故,季韦尔辛娜也不会成为寡妇。为了看得清楚,她在人群中选了个视野相对开阔的角度,距离死者只有几步之遥。她呼出的气息中充满了忧郁和悲恸。触景伤情之际,她又想起了已故的丈夫。“生死祸福,从来都是上天注定的。”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你看吧,如果上帝让这个愚昧的念头在他的身体里滋生,那么他就绝对逃不过去。原本可以好好地养尊处优,这倒好,偏偏来这儿发疯送了命。”
车上的旅客都来瞻仰过尸体了,只是因为担心车上的行李,这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原位去。
旅客们下车后,走到松软的地基上,伸展了一下因为长途跋涉而酸疼的筋骨,或是采下路边的野花,或是快走几步。他们觉得,如果没有这次突然的停车事件,那么这片连绵起伏的沼泽草坪,还有这条宽广的河流与河对岸上那高耸的教堂和美丽的房屋,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就连那西斜的夕阳也好像是这片土地上独有的,带着黄昏下的羞涩,斜射在铁轨旁,并且不动声色地迈着步子悄悄移近。这场景,宛如被放养的牛群里走散的一头小牛,腼腆地走到松软的地基上,迷茫地张望着周围的人群。
突如其来的意外把米沙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吓呆了,起初仅仅是对死者的同情和被死者那惨不忍睹的样子吓得号啕大哭。这次长久的旅程里,死者曾频繁地来到他们的车厢,并且长时间地跟米沙的父亲谈论问题。他曾说过,心灵的纯净、恬静和对人世间的感悟往往最令人神往。他还向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请教了很多关于法律的细小问题,同时还特别提及了涉及期票、馈赠、破产和伪造等方面的公诉事宜。“哦,结果是这样的!”戈尔东律师的陈述使他感到惊异,“您说的这些都只是大方面的法规。我的律师提出的参考意见可不是这样的。相比之下,关于这些问题,他的看法没有您那么乐观。”
每次这个神经过敏的人偃旗息鼓后,他的私人律师就会从一等车厢挤过来,拉上他去公用餐厅喝一杯香槟。这就是死者那体格健硕、傲慢无礼、衣冠楚楚的私人律师,到现在为止,他还站在死者的遗体旁,司空见惯的冷漠笼罩在他的脸上。由此可以推断出,他的委托人是一个长期处于异常兴奋状态下的人,如今的这个结局似乎正合他的心意。
米沙的父亲告诉米沙,死者是个有名望的富豪,是一个和善的、只对自己一半言行负责的人,即使是将他置于鞭刑下忏悔,他也无法对其另一半言行负责。他可以无视米沙的存在,肆无忌惮地谈论与米沙年纪相仿的儿子以及早已去世的妻子,而且被他遗弃的第二个家庭也可以信口拿来当作谈资。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忽然因为一丝的愧疚而感到尴尬,脸色由阴霾立即转变成风雨交加,气色惊慌而惨白,就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米沙激发了他潜在的父爱,他的言行举止中无一不显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怜惜和疼爱,或许这就是他惦记儿子的一种方式。他不停地送给米沙礼物。为了博取米沙的好感,只要车停靠到较大的站,他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到一等车厢的候车室去,那里除了有图书,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以及具备本土风格的纪念品。
他拼命地把酒当水一样灌下去,埋怨着如果不能借助酒意,就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这种焦虑已经纠缠了他两个多月了。
在他将要结束这种焦躁不安的生活前,他曾跑到格里戈里·奥西波维奇的面前,一把抓住格里戈里的手,欲言又止,然后才如释重负地跑到车门的台子上,以一种逃避的方式结束了这颓废的生命。
死者临死前,送给了米沙一套乌拉尔矿石标本集。米沙翻看着小木盒子里的那本册子。一辆飞驰而来的检道车从另一条铁轨上奔来,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一名侦查员从那车上跳下来,帽檐上还镶着徽章,随后医生和两名警察也下了车。一阵阵官腔语调随风传了过来。他们随意地询问了几句,肆意地在本子上书写着。警察和乘务员把尸体沿着松软的地基往上拖,脚下不停地在沙土上打滑。不知是哪名农妇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旅客被请上了列车,汽笛的声音再次响起。列车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