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抵达(4)
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青年时代曾投身于解放运动,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革命,他唯一担心的是不能亲眼看到革命到来的那一天,或者当革命爆发时,它过于温和而不能达到他所期盼的激进的、流血的程度。如今革命来了,其激烈程度远超于他之前最大胆的设想,而他,这位天生的并始终不渝地支持着工人阶级的战士、“勇士”工厂委员会及工人监督机构的最初创建人,到最后却连一官半职也没捞到,只能待在这个荒芜的村子里。工人们早已逃散,一部分跟着孟什维克走了。这件荒唐事,这些不请自来的克吕格尔的后人们的到来,简直是命运对他的讽刺和有意地嘲弄,让他无法忍受。
“不,这实在荒唐,根本让人无法接受。您是否知道您的到来对我是何等危险,您是否明白您会使我陷于什么样的处境?我准是疯了。我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永远也搞不明白。”
“我想问问,您了不了解,就算你们不来,我们都早已坐在火山口上了?”
“别急,列诺奇卡。我内人说得对。你们不来,我们就已经够糟糕的了。我们过的就是如同狗和疯子一样的生活。两头受气,毫无办法。一边责备我说‘你儿子干吗当红军,当受人爱戴的布尔什维克;另一边也不满意,‘怎么会把你选进立宪会议当代表’。两边都不讨好,只得挣扎于其间。现在你们又来了。被拉出去枪毙倒是件轻松的事了。”
“您这是怎么啦!冷静点!上帝保佑您!”
过了一阵子,米库利钦的气消了些,说道:
“好啦,已经在院子里嚷嚷够了,进屋再继续谈吧。不过,我是想不到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掉进了墨水缸里就算洗也洗不干净,我们不是土耳其大兵,更不是异教徒,不会将你们扔在林子里喂狗熊。列诺奇卡,先让他们在书房边的那间放猎枪的屋子里住下来再说,然后我们再考虑如何安顿他们。或许住在花园里是个不错的选择。请进!请进!欢迎光临!瓦克赫,请帮帮他们,将行李搬进来。”
瓦克赫按照吩咐搬行李,不断叹气说道:“圣母啊!他们跟出远门朝圣的人一样。所有的财产只有几个小包裹,连一口箱子也没有。”
10
夜晚一阵凉意袭来。安排客人们洗漱完毕。女人们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正在收拾床铺。萨申卡从小就习惯用他那牙牙学语的话语逗大人们哈哈大笑。为了讨大人们的欢心,他经常说得非常起劲,不过今天他却没什么兴致。他在说的时候大人们没有理睬他,也没有人被逗乐。另外,黑马驹没有牵到家里来,也让他特别失望。随后,当大人们叫他停止嚷嚷时,他忽然大声痛哭起来。在他的世界中,他是父母从一个婴儿商店买来的,他害怕此时他们会把他当作一个不听话的婴儿送回商店去。他十分真诚地把自己担心的事情讲给他们听,虽然这件事情既可爱又荒唐但没有达到期望的效果。在别人家里时大人们有些拘束,比平时的事情还多,都在一声不响地忙各自的事情,萨申卡难受极了,就像保姆说的“发蔫了”。后来大人们喂他吃过了饭,哄了好久才让他睡下。等他睡着了,米库利钦家的女仆乌斯季妮娅让纽莎到她屋里吃晚饭,还把这个房子里的秘密告诉她。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男人们都被请去喝晚茶。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跟主人打招呼说要失陪一会儿,出去透透气。
“好多星星啊!”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夜色正暗。岳父和女婿虽然没离多远,但谁也看不清谁。峡谷中有一道明亮的灯光从后面住宅角落处的窗户内射出。因为这道光束,沉浸在朦胧而湿冷的树丛、树木和其他若隐若现的东西变得更加朦胧。正在交谈的人没有接触到这亮光,越发加深了身旁黑暗的感觉。
“明天清晨我就得去看看他们给安排的住房,如果确实还能住的话,我们就得立即修整。等到房子整理完毕,土地也解冻了。那时,我们就不能错过耕地作畦的时机了。刚刚我好像听说他答应给我们弄点马铃薯种子来种。我没听错吧?”
“他答应了,我也听见了。我亲耳听见他说还有别的种子。
“他给我们住的地方,刚穿过花园的时候,我看见了。在什么地方您知道吗?被荨麻遮住了的,就是正房后面的那几间屋子。木头搭建的,可正房是石头盖的。当时在大车上我指给您看过的,还记得吗?要开垦那个地方可真好呢。那块地以前可能是花圃。因为从远处看觉得特别像。也可能是我看错了。那边要修一条小路才好,那块土地肥料应该是上足了的,有丰富的滋养土层了。”
“到明天再说,我还不清楚。地上杂草丛生,土地也硬得像石头。房子旁边一般都会有个菜园子。那块土地要是还空着就好了。明天去看看就都知道了。早晨会有霜冻。夜里寒气逼人。我们能顺利抵达目的地,这是多么幸运啊!就单单这一点我们就要庆贺一下。这儿很好。我很喜欢这儿。”
“这儿的人,特别是男人,很友好,女人有点装腔作势。她应该是对自己有些地方不自信,她对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充满羞愧。所以唠叨个不停,说得都是一些废话。她的行为好像急于将别人的注意力分散开来,好让别人不去看她,这样就不会对她有不好的印象。至于她忘记把帽子摘掉,也不是因为她的粗心大意,而是觉得这样背在背后,和她很搭配。”
“咱们还是回屋去吧。别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了,主人还有自己的事情呢。”
餐厅里灯火通明,吊灯下的圆桌旁,主人们和安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此刻正坐着喝茶。岳父和女婿穿过管家漆黑的书房来到了他们那儿。
书房的一面是整块玻璃砌成的落地窗户,窗外正对着一道峡谷。这里的视野宽广到可以鸟瞰远处峡谷那边的平原。当瓦克赫拉着他们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天还亮着,医生就发现了这个窗口。
现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再次经过的时候,又被这扇大玻璃窗给吸引了。窗前摆着一张与墙同宽的桌子,像是设计师或绘图员用的。桌上横着一支枪,两边仍空着很大的地方,可见桌子多么宽大。不仅如此,华丽的陈设、宽敞的房间都让人感觉眼前一亮。当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茶桌前时,立刻向主人表示赞叹:
“这儿太美了。您的书房真是一个能激励人心、使人不知疲倦的地方。”
“您要用玻璃杯还是茶杯?要淡点还是浓点?”
“尤拉,你瞧这是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的儿子小时候做的立体镜,真聪明啊。”
“他到现在还跟小孩似的,还不怎么成熟,别看他为了苏维埃政权从科木奇手里一个接一个地夺了很多地盘。”
“您说什么?”
“科木奇。”
“哪个科木奇?”
“是西伯利亚政府的军队,他们主张恢复立宪会议的权力。”
“对您儿子的夸奖我们每天都能听到。他是您的骄傲,您的确应该以他为荣。”
“这些也是他的作品,用自制的镜头拍摄的乌拉尔的立体风景照。”
“小饼里放了糖精吧?饼干好吃极了。”
“噢,哪有啊。这种穷乡僻壤,怎么会有糖精?白糖而已。您难道没看见我刚才从那糖罐里给您加了糖?”
“哦,我欣赏相片去了,真没注意。茶是真的?”
“花茶,这肯定是真的。”
“从哪儿弄来的?”
“往台子上铺上魔术台布,一揭开的时候想要变什么就有什么。有个熟人,是当代活动家,左派,同时是省经委会的官方代表。从我们这儿运木头到城里,因为他的关系我们能拿点米、黄油和面粉。西韦尔卡(她这样叫米库利钦),西韦尔卡,那糖罐给我一下。我问您一个问题:格里鲍耶阳夫逝世是哪一年?”
“他好像是一七九五年生,但哪一年初遇害的就不记得了。”
“还要茶吗?”
“不用了,谢谢。”
“有个问题我还想请教一下。奈梅亨和约是在哪一年签订的?分别有哪几个国家参加?”
“行啦,列诺奇卡,别折磨人啦。他们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让人家休息一下吧。”
“现在还有件事我想知道,放大镜有多少种,它们的影像分别在什么情况下是实的、变形的,何时又是正的和倒的?”
“这么多的物理学知识您是从哪学的?”
“尤里亚金有位了不起的数学老师,他同时在两所中学教书,男校和我们这儿的女校。他讲的课非常好!简直是出神入化!无论多难的知识,都讲得深入浅出,就像将食物嚼烂了才放进你嘴里一样。他姓安季波夫。同附近的一位女教师结婚了。所有的女孩子们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都爱上他了。他自愿入伍,就没回来,被打死了。有人说,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员就是安季波夫。这当然只能算得无稽之谈。不可能是真的。不过谁又说得准呢?一切皆有可能发生的。再来一杯吧。”
注释:
[1]阿库林娜节:俄国民间荞麦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