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瓦雷金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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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坐在阅览室的最里头,身边堆满了各种书。他的面前有几种当地的统计表格和一些民族志。他想再借两本关于普加乔夫起义的史学书籍,但是那位穿着黑丝上衣的女图书管理员用她被手绢紧紧压着的嘴唇轻声对他说,每一个人一次不可以同时借出这么多的书,如果他想要借其他感兴趣的书,那么必须先还掉一些书或者杂志。
日瓦戈听后赶忙把那一堆没有打开的书仔细浏览了一遍,从里头挑出了自己认为最需要的,剩下的书都被他还掉,这样他就能够借那些对他更有吸引力的历史书了。他全神贯注地翻阅各类文集的目录,表情凝重专注,双目一刻不离书本。阅览室里有很多人,但是他们并没有影响到专注读书的他。坐在自己左右的人他早就熟悉了,即便不抬头他都能准确地知道他们是坐在自己的左边还是右边。他知道这些人在他离开阅览室之前都不会变动自己的位置,如同窗户外面的教堂和城里的房屋不会移动自己的位置一样。
但是时间在流逝,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太阳的运动。它一刻不停地移动着,此时此刻已经绕过了图书馆的东墙角,正照亮着南墙上的窗户。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让坐在窗边的人无法睁眼阅读。
窗户上装着白色的窗帘,可以阻挡刺眼的阳光。那位患伤风的女管理员从工作室里走出,来到了窗户前,她把所有的窗帘都放下,只剩下阅览室尽头光线最差的那扇窗户。她拉动绳索,把气窗拉开,却情不自禁地接连打喷嚏。
这位女管理员大概一连打了十个还是十二个喷嚏,日瓦戈猜到她是米库利钦的小姨子,也就是桑杰维亚托夫曾经说到过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当中的一个。日瓦戈像其他读书的人一样抬头望向她的那个方向。
这一望,他发现此时的阅览室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在他的对面多了一位女读者。日瓦戈立刻认出了她就是拉拉。她转过自己的身体,背对桌子而坐。日瓦戈恰好坐在其中一张桌子的前面。此时她正与患伤风的那位女管理员轻声交谈着。女管理员站着,俯着身子对着拉拉的耳朵窃窃私语。她们之间的对话似乎是一服收效不错的良药——不仅治好了女管理员的伤风,还缓解了她紧张的神经。她满怀感激地看着拉拉,把捂着嘴巴的手绢收进了自己的衣袋里,脸上绽放出幸福自信的笑容,回到了她的工作台。
这个令人感动的一幕,没有逃过读者的眼睛。阅览室四处角落都有人冲拉拉微笑,投以赞许的目光。日瓦戈由此判断,尤里亚金城里的人大都认识她,而且非常爱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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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立刻产生了走过去找她的冲动。但是,一种与他洒脱的本性相冲突的拘束和由于缺乏自信而产生的羞怯使他没有敢于迈出步伐。他下定决心不去打扰她,仍然埋头继续看书。为了避免向她张望,他调整了坐姿,把椅子横对桌子而坐,这样几乎是背对着阅览室里的读者。他将一本书举到自己的面前,膝盖上放着另一本被打开的书,他把自己埋在书里,躲避着拉拉。
纵然如此,此时他的心已然飞到了九霄云外,再也无法专注于自己所要研究的对象。突然间,他想到那个冬夜他在瓦雷金诺睡梦中反反复复听到的那个独特的女人声音正是来自于拉拉。这是一个绝对震惊的发现,于是他不顾他人的目光,立刻换回原来的坐姿,以便仔细端详拉拉。
他侧着身子望着她的背影。她的上身穿着一件浅色的格子短衫,一条宽大的带子系在腰间。她把头微微偏向右肩,像孩子一样聚精会神地读着书,忘却了自我。她偶尔抬头凝望天花板思考,有时又会眯着眼睛凝视前方,然后用手臂撑着头,手持铅笔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日瓦戈检验并肯定了自己在梅留泽耶沃小镇时做过的观察。他认为“她不想成为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她看不上女性的容颜,就好像美丽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一样”。而这种高傲的身姿更令她魅力无穷,倾倒万千。
“她读书时那副从容淡定的神态,就好像并不是在做一种属于人类的高级活动,而是就连动物都可以完成的简单的事情。就好像是提水或者削马铃薯一样的小儿科。”
想到这里日瓦戈心情逐渐恢复平静,慢慢收拢自己的思绪。他不禁暗暗地笑了笑。拉拉的出现不仅让神经质的女管理员恢复了平静,也让他感到心神安宁。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本,不在乎周围的人和事,比拉拉到来以前更为专心地读了一个或一个半小时的书。他把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书翻阅完毕,从当中挑选出自己最需要的,甚至还顺势读了读其中的主要篇章。他对今天的收获感到满足,开始收拾书本,准备送到还书台去。没有什么事情会影响他轻松愉快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认真地把功课做完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去会见一位老朋友,一起享受朋友相聚的快乐了。他起身扫视了一下阅览室,发现阅览室里已经没有了拉拉的身影。
日瓦戈走到还书台还书,台上拉拉还来的书还静静地放在那里。她还来的都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书籍。看来她想要重登讲台,正为此努力补习政治。书里还夹着她的借书单,下端露在书外,上面清晰地写着她的地址。日瓦戈感到这个地址很奇怪,便抄了下来:商人街,带雕像房子的对面。
日瓦戈询问他人才知道“带雕像房子”的这种叫法在这里十分盛行,就像在莫斯科会以教区的名字来命名市区,或者像彼得堡的“五角场”一样。
这座被人称为“带雕像房子”是有一座有女神像柱和手持铃鼓、竖琴、假面具的古雕像的房子。它是上个世纪一位热衷于戏剧的商人给自己营建的私人剧场。后来这个商人的后代把这所房子出卖给了商会,因为这所房子位于街角,于是人们就称呼这条街叫商人街。“带雕像房子”成为这个地方的地标,现在市党委会就位于其中。房子建在山坡上,顺坡而下的那面墙上,是曾经张贴话剧和马戏海报的地方,现在换上了政府的法令和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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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一天,天气寒冷,刮着风。日瓦戈在城里办完了事,到图书馆里逛了一圈。他突然改变了原有的所有计划,而径直去寻找拉拉。
一路上风常常吹起一团团的沙子,阻碍他的前行,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日瓦戈背过身体,眯着眼睛,埋着头,躲避风沙。风沙过后,又继续前行。
拉拉住在商人街角上的诺沃斯瓦洛奇巷里面,面对着青黑灰暗的带雕像房子。这所房子确实和它的外号一样,让人一看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一阵风沙卷过,医生忽然觉得房子四周环绕着的女神雕像仿佛从住宅走上了阳台,伏在栏杆上看着他和风沙。
这里有两条路可以到拉拉的家:第一条是从商人街的正门进去,第二条是通过小巷里的后门,从后院穿过去。日瓦戈并不知道有第一条路,于是选了第二条。
当他从小巷子走到后门,一阵狂风把院子里的沙尘还有垃圾都卷到了天上,遮蔽了院子,什么也看不到。他的脚下,一只公鸡把几只母鸡追赶得咯咯直叫。
等到尘埃落定以后,日瓦戈看到拉拉正站在井边。刚才大风席卷的时候她刚打满两桶水,挑在左肩上。她害怕风把沙土吹进她的头发,赶紧披上了头巾,在额前打了一个蝴蝶结,不让它被风掀起。她刚想要挑着水回家,却又被另外一阵风拦下。这阵狂风把她的头巾吹到了围墙的另一头,几只母鸡正躲在那里咯咯地叫着,她的头发也被风吹乱。
医生跑上前去追赶被风刮跑的头巾,捡起来递给了站在井边手足无措的拉拉。她的表情一如平常,没有惊恐,只是叫了一声医生的名字:“日瓦戈!”
“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
“您怎么来到这了?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请把水桶放下,我来帮您挑吧。”
“我做事情从来不半途而废、有头无尾。不过如果您是来看我的,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除了你,我还能看谁呢?”
“哈哈!那谁知道您会看望谁呢?”
“还是让我来帮您挑水吧,您干活我闲着很过意不去。”
“这算什么活啊!我不要您来挑,您会把水洒在楼梯上的。
“今天是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呢?来这里一年多了,您可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看我哦!”
“您是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啊!而且在图书馆我还见过您哩!”
“那您为什么不叫我呢?”
“您难道觉得我会相信您没有看到我吗?”拉拉颤颤巍巍地挑着两桶水,医生紧随其后,两个人穿过了低矮的拱门。一楼的过道很昏暗。拉拉迅速蹲下,把两桶水放在泥地上,卸下了扁担,伸直了身子,用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的小手绢擦着手。
“跟我走,我把您带到前面的大门,那边比较亮堂,您先在那边等着我。我从后门把水提上楼去,稍微收拾一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您仔细看看这楼梯,台阶是铁制的,上面还有镂空的花纹。从上面透过镂空,可以把下面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房子很有年头了。打炮的时候被震坏了,墙壁上有裂缝了,砖头上也是一个个窟窿眼。我和卡坚卡出门时就把家里的钥匙藏在这个窟窿里再用一块砖头堵住洞口。记着这个地方,以后您要是来这儿我不在家,您可以自己开门进去坐一坐,等我回来。钥匙就放在那个地方,但现在我不需要,我一会儿从后门进去,从里头把门打开。这个地方最让人头疼的是老鼠,多得数不胜数,整天在你头顶上来回跑跳。这个房子太老、太旧了,墙都晃晃悠悠的,四处全是裂缝。可以堵住的地方我都堵上了,我同这些老鼠死战到底,可是却没有一点用处。您如果有空,过来帮我一起把地板、墙角的窟窿堵上好吗?那您就先在楼梯口等着我,想想心事也好!我保证很快回来招呼您,绝不让您在这儿久等。”
日瓦戈医生一边等着拉拉,一边四处张望着斑驳的墙面和铸铁的楼梯。他在想:“在阅览室的时候我以为她专注于读书的劲头和她干活的劲头是一样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她干担水这样的活就好像是读书那样轻松惬意,一点也不费力。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她干起来,都显得从容不迫。就像她还是在童年的时候就开始向着生活起跑,现在做什么事情都能水到渠成,毫不费力。这些从她弯腰时的背影,微笑时微微张开的嘴巴和圆润的下巴,还有她的谈吐和思想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日瓦戈!”上面一层楼梯口的一个门洞里有人冲下面喊了一声。于是医生爬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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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伸给我,跟着我走,千万不要乱动。这里有两个房间都堆满了东西,一直码到屋顶,这里又黑,一不小心就会碰伤。”
“这里就像是迷宫一样,要是我一个人,可能连路都找不到。搞成这样是因为在修缮房子吗?”
“不是啦。根本不是这样的,房子是别人的。具体是谁的我也不知道。我们本来住在学校的房子里。自从尤里亚金市苏维埃房管会占用了我们的学校之后,我和女儿就被迁居到了这座没人要的空房子里。房子原来的主人们把所有的家具都留在了这里,所以这里的家具多得不得了。但是我不贪恋别人的财物,就把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堆在了这两间空屋子里面,窗子也刷成了白色的。不要松手,否则你会迷路的。跟着我走,这里向右拐。好啦!我们走出了迷宫。这里就是我的房间。马上就会亮堂许多。小心门槛,别踩空了。”
日瓦戈跟随着拉拉走进了她的房间,房间正对门的墙上有一扇窗户。医生向窗外眺望,窗外的景色令他大吃一惊。窗外是院子、邻居的后院还有河边的一块荒地。绵羊和山羊正在荒地上面吃草,羊身上长长的羊毛拖到了地上,就好像是敞开的皮袄大襟一样。除了这些羊之外,在荒地的两根柱子中还有一块招牌对着窗户,医生熟悉这块招牌的内容:“莫罗与韦钦金公司。专营播种机和打谷机。”
日瓦戈看到了这个招牌,便向拉拉讲述了他带着一家人到瓦雷金诺的过程。此刻他遗忘了人们说斯特列利尼科夫是她丈夫的传闻,坦率地把自己在火车车厢里和斯特列利尼科夫见面的经过告诉了她。他所说的给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您说您看见了斯特列利尼科夫?”她赶忙问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您。但是这件事情很重要!老天爷专门安排了你们的见面。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把事情告诉您,您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听您的话音,我感觉您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啊!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可以不搭理我。我们路过的正是他镇压和毁坏过的地方。过去我认为他就是一个粗暴的军人或者是一个革命暴徒,但是这两类他都不属于。其实如果一个人真实的样子和你的想象不太一样是一件好事。幸亏他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他会受到谴责的。如果他不属于某一类人,不是其中的典型的话,那么他身上就还有一些作为一个人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他就超越了自己,获得一些可以永生的东西。”
“听别人说他不是党员。”
“是,看样子我不觉得他是。他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呢?我觉得他的灭亡是一定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要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革命党的可怕之处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干坏事的恶棍,而是因为他们完全失控了,就像是冲出铁轨的火车,太可怕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也是这样的人,疯子一样的人。不过他倒不是因为读了什么书,而是被自己以往的遭遇和痛苦逼成如此的。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和布尔什维克的联手合作出于偶然。他们觉得他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还可以忍让他,在一起合作,一旦他们觉得他毫无价值了,就必定会抛弃他并弄死他。他一定会和那些军事专家有一样的结局。”
“您是这么想的?”
“结果肯定就是这样。”
“难道说他必死无疑了吗?要是逃跑呢?”
“逃跑?往哪里逃?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啊!您以为还是过去吗?要是现在是沙皇的天下,也许还有可能。现在您逃一个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