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新娘(10)
阿尔纳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为克里斯汀做了一个做针线活的工作台当作纪念品。他早已在缝纫箱及椅架上面刻满了美丽的纹路,这个时候正在锻冶场里为打造铁皮链及大锁而忙着。夏天,一个明媚的傍晚,克里斯汀到下面去看望他。她身上带着一件需要缝补的短上衣,是她父亲的,所以她一边跟锻冶场里面的男孩们说话,一边为父亲缝制衣服。芙希尔德也跟着姐姐来了,她在丁字杖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吃着在田野里石堆间长着的野草莓。
过了一会儿,阿尔纳从工厂内来到门口透透气。他想在克里斯汀的旁边坐下,然而克里斯汀却一直往外面移,不想让他身上的烟灰把自己的衣服弄脏。
阿尔纳说道:“我们已经这么生疏了吗?你是怕我这个农家少年玷污了你吗?”
克里斯汀很是惊讶: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将围裙脱下来,把手上的木炭给洗掉,然后到我身边坐着,休息一会儿。”她让了一个位子给他。
然而阿尔纳却躺到了她面前的那片草地上面。于是她又说道:
“别,不要生气啊,阿尔纳。你是觉得我忘记了我们是多年的好友甚至不感激你为我做礼物吗?”
“那么我是你的好友吗?”他问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回答道:“你自己最清楚。我不会忘记你的。然而你要去外面的世界了,可能会赢得财富、名望或者其他你想要的。你大概会在我忘记你之前就忘记我了。”
阿尔纳笑了:“我会先忘了你?克里斯汀,你还小,不懂。”
她回答道:“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啊。”
阿尔纳又说道:“我和西蒙·达尔同岁。我们也像戴夫林世家的人那样上过战场,只不过是我的父母运气不好而已。”
他用草把手擦干,握住克里斯汀的脚踝,把脸放在了她的小腿上面。她想把脚抽回,阿尔纳说道:
“你母亲在劳加桥那里,父亲出去骑马了,这里没人能看到我们。你就听我说一下我的心声好吧。”
克里斯汀回答道:“从小我们就相识了,就算我们相互喜欢也是没用的,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阿尔纳问道:“我可以将额头放在你的膝盖上吗?”克里斯汀还没回答,他就将脑袋枕在了克里斯汀的腿上,并搂住了她的细腰,空闲着的另一只手则在抚摩着她的头发。
过了一段时间他问道:“你喜欢让西蒙枕在你的腿上动你的发丝吗?”
克里斯汀没有说话,心情忽然沉重起来,阿尔纳所说的话及他的脑袋都让她觉得很沉重,她眼前似乎有门可以进到房间里,但又有很多黑暗的路通向更黑暗的地方。她现在觉得既悲哀又沉重,不知道该怎么办。
突然,她说道:“结了婚的人是不会这样的。”她好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试图将阿尔纳的脸想象成西蒙的脸,她听到了他的嗓音,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西蒙一定不会躺倒在地面上然后玩我的脚的。”
阿尔纳说道:“你不懂,他会在床上和你玩耍。”他说话的声音让她觉得恶心,一时间身上都没有了力气。她想把在她腿上的头推开,然而他使劲地贴紧她的腿,温柔地说道:
“克里斯汀,如果我们结婚了,每天晚上我们一起睡觉,我会动你的指头、鞋子以及头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他半撑起身体,用手抱住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
克里斯汀羞涩地说道:“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些的。”
阿尔纳说道:“是的。”他站了起来:“但是请你如实地告诉我,你是不是更愿意和我结婚呢?”
“啊!是的,”她安静地坐着,一会之后说,“我宁可不和任何人结婚,我不要结婚。”
阿尔纳的身子没有动,说道:
“那你是想献身给修道院,有着跟芙希尔德一样的未来,一辈子都是处女吗?”
克里斯汀两只手交叉着在膝盖上按着。身上忽然有了一种甜蜜且奇怪的感觉。她颤抖了一下,现在才觉得妹妹很是可怜,她流下了眼泪,为自己的妹妹。
阿尔纳低声说道:“克里斯汀!”
这时芙希尔德忽然尖叫起来。丁字杖被石头卡住了,她摔倒在地上。阿尔纳和克里斯汀赶紧跑了过去,阿尔纳把芙希尔德抱起来,放到了克里斯汀的怀里。芙希尔德受伤的嘴唇流出了很多血。克里斯汀把她抱到锻冶场的门口坐着,阿尔纳找了些水用木碗盛着端过来,两个人一起清洗她的小脸,她的膝盖也受伤了。克里斯汀十分温柔地查看她腿上的伤。
芙希尔德哭泣的声音逐渐变小了,然而她还在流泪,习惯了痛楚的人都是这样的。克里斯汀抱住她的脑袋温柔地摇晃着她的身体。
这时,奥拉夫教堂晚上祈祷的钟声响了。
阿尔纳还在对克里斯汀说着话,但是克里斯汀没有理他,只是低头看着妹妹,然后他被吓到了,问她芙希尔德的伤是不是很严重。克里斯汀摇了一下头,仍旧没有看他。
然后她抱着芙希尔德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农场建筑物走去。阿尔纳跟在她的后头,很是烦恼,克里斯汀想得太多了,表情非常严肃。在她走路的过程中,钟声在起伏的草地和谷地上回荡。当她走到屋子里时,钟声仍旧没有停。
她将芙希尔德放到两个人一起睡觉的床上。自克里斯汀成为少女,不能再跟父母一起睡后,她们姐妹俩就在这里一起睡觉了。她把鞋子脱掉,然后在妹妹的身边躺下,一直躺到钟声停下来,妹妹睡着了之后。
钟声刚刚响起,当她看着芙希尔德受伤的小脸的时候,她觉得这可能是对她的一个启示。如果她代替妹妹去修道院,如果她发誓去服侍耶稣及圣母,也许上帝会让妹妹恢复健康和力量呢。
埃德温修士所说的话在她耳边响起,现在的父母只愿意让有残疾或者有病的孩子去侍奉上帝。她明白父亲和母亲是多么虔诚,然而她只听到父母谈论她结婚的事情,他们明白芙希尔德不会康复的,所以才有了把她送进修道院的想法。克里斯汀其实一点儿也不想去,她强迫自己把去当修女以换取芙希尔德健康的想法丢掉。她记得埃里克神父所说的话,奇迹很少存在。然而现在她认为埃德温修士说得更对,如果一个人有坚定的信念,那么奇迹就有可能存在。可惜她并没有坚定的信念,对于耶稣、圣母以及圣徒,她没有很深的感情,她甚至并不想深深地去爱他们,她更喜欢世俗。
克里斯汀吻着芙希尔德柔顺的长发。她已经睡着了,并且睡得很好。姐姐的心不安宁,又重新躺到了床上。她的心由于哀愁及羞愧在流着血,然而她明白自己并不相信那个启示及奇迹,让自己丢掉美貌、健康以及爱情是她所不愿意的。
所以她用这个想法自我安慰,父母肯定也不同意自己这么做的。他们不会觉得这样就会有效。再说她早已订了婚,并且父母对西蒙是那么的满意,他们不会愿意失去这个女婿的,他们为拥有这个女婿而感到骄傲。她这时反而认为自己被利用了。刹那间她开始厌恶起西蒙那圆润的脸及一直笑着的小眼睛,认为他像个皮球,总是蹦跳着。她也不喜欢他幽默的话语,那让她觉得自己很笨拙。嫁给他,和他一起去佛莫庄园里居住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然而她还是觉得嫁给他比去修道院要好很多。唉!山丘外面的世界啊,爱丝希尔德夫人说过的伯爵、爵士以及皇宫,一个目中有悲情的人,愿意和她一起进出,不会厌烦的英俊男子,他们在哪里?多年前的夏日的那一幕在她的记忆中浮现。阿尔纳侧着身子在睡觉,柔顺的棕色头发在石楠荒地上散落着。那个时候她就十分敬爱他,把他当成亲哥哥。他知道他们不能成为情人,却对她讲了这些话,真是不应该啊。
劳加桥农庄的人带信回来了,说她母亲夜里会住在那边。克里斯汀准备更衣休息。她已经开始解衣裳了,突然又把鞋子穿上,披上斗篷走到门外。
夜空在山上呈现出绿色的光芒。月亮藏在冈丘后面,快要出来了,在浮云的衬托下像银子一样发亮。天空越来越亮,如同金属一般。
她走在围墙之间,穿过大路,来到通向教堂的斜坡之上。教堂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似乎进入了梦乡,大门关闭着。她走到十字架的旁边,这个十字架所在的位置是以前圣奥拉夫躲避敌人,在这里休息的地方。
克里斯汀在石头地面上跪了下来,双手叠加,放到十字架的底部,祈祷道:“伟大的十字架啊,你是指引起人们的桅杆,是最美丽的大树,是引导病人们走向健康的道路。”
念祈祷文的同时,她的希望就像湖上荡起的波纹,逐渐变宽,然后消逝了。她乱糟糟的思绪平息了下来,心情变好了很多,但心里逐渐升起的是不知因何而起的悲哀。
她在那里跪着,听着夜里的各种响声,微风叹息的声音,教堂旁边树林外面小溪的流水声。小溪从右侧穿过路面,她的周围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到流淌着的小溪,溪水流淌到下面的山谷中。月亮从山的细缝中升起,树叶上的露珠及石头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教堂院门边的钟墙重新涂过了柏油,在夜色里十分模糊。然后月亮又藏进了更高处的山脊里面,现在天空大半被透亮的乌云遮住了。
她听到有马儿在路上的马蹄声,还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教堂离家非常近,所以这里的每个人她都认识,因此她并不害怕,她认为这里非常安全。她父亲的宠物狗向她跑来,然后回到树林,又跑到了她的身边。她的父亲从树林里走出来向她打着招呼。他把古斯维宁牵在手上,有几只野禽在马鞍上挂着。劳伦斯的胳膊上有一只蒙着眼睛的老鹰停在那里。他和一个穿着长袍,略微有些驼背的人一起走着,即使克里斯汀没有看到他的容貌,她也知道那是埃德温修士。她走向前去迎接他们,好像在梦里一样。劳伦斯问她还记不记得这个人,克里斯汀只是微微一笑。
劳伦斯是在罗斯特桥旁边遇见埃德温修士的,最终说服他和自己一起回来过夜。然而埃德温修士非要住在畜栏里面。他说:“我身上的虱子很多,不能睡好床。”
不管劳伦斯如何劝说,他都坚持着。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想在院子里吃东西呢,是他们一定要让他去大厅的,克里斯汀点燃了壁炉,又把点燃的蜡烛放到餐台上,一个女佣将肉类及美酒端了上来。
修士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在门口吃着冷粥,喝着清水,其他的什么都不吃。劳伦斯让他去洗浴,换一下衣服,他依旧没有同意。
埃德温修士坐立不安,不停地挠痒,笑容布满了瘦削的脸。
他说道:“不,不,这些虱子比皮鞭或耶稣的言语更加厉害,在咬着我身上的皮肤。我曾经在山里的一块石头上度过了一个夏天,他们只让我到野外去斋戒及祷告,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可真像一个归隐的人。赛特纳幽谷里的穷人会给我吃的东西,那里的人们认为他们见到的是一个真正对上帝虔诚的人。他们对我说,埃德温修士啊,倘若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修士多一些的话,我们的过错也会改正得快一些。然而我们看到的主教、修士以及神父们在斗来斗去,就像在抢食的小猪一样。我对他们说,这样的话对上帝是不尊敬的,不过我喜欢听。我在山里唱歌、祈祷,回声也在山里回荡。这个时候我能感觉到虱子在我的皮肤上面打架,撕咬我的皮肤,倘若能够听到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大声说道,‘这个时候是夏季,那个肮脏的猪能睡在谷仓里已经很不错了’,这样更有利于我的灵魂的健康。我现在要去北边,去尼达洛斯那里过圣奥拉夫守夜节,即使人们不喜欢靠近我也可以……”
芙希尔德苏醒了过来,劳伦斯走到她身边抱起她,用自己的斗篷把她裹住:
“尊敬的修士啊,这就是我说到的女孩。请你用手抚摩她,替她向耶稣祈祷吧。听说你以前为北边梅尔山谷里的一个男孩子祈祷过,后来他就能重新走路了……”
埃德温修士用手把芙希尔德的下巴温柔地托起来,看着她的脸,然后吻了吻她的手。
“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啊,你和嫂夫人不如不要违抗上帝的旨意,祈祷不接受魔鬼的诱惑吧。上帝已经为她安排好了道路,让她到达安全的地方,看到芙希尔德的眼睛我就明白,她是幸福的,她下辈子的家人正在为她祈祷呢。”
劳伦斯低声说道:“据说那个居住在梅尔山谷里的男孩子已经恢复了。”
“他是独生子,且母亲是个寡妇,如果他的母亲死了,教区就必须给他衣食,养活他。但寡妇祈祷耶稣可以让她变得不害怕,让她相信上帝已经为她的孩子安排好了道路。我只是陪着她一起祈祷。”
劳伦斯的心很沉重:“她母亲和我都非常不想接受这种道路。而且她是如此的善良美丽。”
埃德温修士又问道:“你看到过居住在幽谷南面丽德镇上的那个女孩吗?你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像她一样吗?”劳伦斯的身体在颤抖,他紧紧地抱住女儿。
埃德温修士再次说道:“难道你不认为在主的眼里,我们的残缺不是来源于罪恶吗?即使我们有罪恶,在主的眼里,我们就不再是他所悲悯的孩子了吗?我始终觉得,其实我们生活得并没有那么差。”
他来到挂在墙上的圣母像面前,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在修士的带领下做晚祷。他们认为埃德温修士可以为他们带来安慰。
但是,在他走出房门,到别的地方休息的时候,女仆爱斯丽德很是细心地将他刚才站过和坐过的地方仔细打扫干净,并且立刻把垃圾扔到了火堆里。
第二天清晨,克里斯汀很早就起来了,把奶粥及麦饼放到一个非常好的火漆桦木里,她晓得埃德温修士食素,并亲自将食物端给他。家里的人几乎都还没有起来。
埃德温修士此时在牛房边的木板上站着,已经准备好了拐杖和头陀袋,准备出发。他笑了笑,谢过克里斯汀之后,就直接坐在草地上吃东西,克里斯汀则坐在他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