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代事迹
第一节 始皇治法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民国纪元前二千一百三十二年,而西历纪元前二百二十一年也,初并天下,令丞相御史曰:“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其议帝号。”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史公谓:“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秦始皇本纪赞》。案琅邪刻石云:“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背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昭明宗庙,体道行德,尊号大成。”合群臣议帝号之言观之,秦之所以自负者可知,史公之言,诚不缪也。尽废封建而行郡县,其事确为前此所未有,固无怪秦人之以此自负。君为一群之长,王为一区域中所归往,其称皆由来已旧,战国时又有陵驾诸王之上者,则称为帝,已见《先秦史》第十章第一节。秦人之称帝,盖所以顺时俗,又益之以皇,则取更名号耳。皇帝连称,古之所无,而《书·吕刑》有皇帝清问下民之辞,盖汉人之所为也。汉人传古书,尚不斤斤于辞句,说虽传之自古,辞则可以自为。
郡县之制,由来已久,亦见《先秦史》第十四章第一节,惟皆与封建并行;尽废封建而行郡县,实自始皇始耳。二十六年(前221年),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惟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秦、汉时之县,即古之所谓国,为当时施政之基,郡则有军备,为控制守御而设,亦见《先秦史》第十四章第一节。故决废封建之后,遂举分天下以为郡也。三十四年(前213年),淳于越非废封建,仍为李斯所驳,且以此招焚书之祸。见下。李斯持废封建之议,可谓甚坚,而始皇亦可谓能终用其谋矣。
是岁,又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此犹今之禁藏军火。当时民间兵器本少也。参看第十八章第六节。《始皇本纪》但言销兵,《李斯传》则云“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贾生言秦“堕名城”; 《始皇本纪赞》。《秦楚之际月表》曰“堕坏名城,销锋镝”; 《叔孙通传》:通对二世问曰“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严安上书:言秦“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 《汉书》本传。则夷城郭实与销锋镝并重。《张耳陈余传》: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则名城亦有未尽毁者,然所毁必不少矣。《宋史·王禹偁传》:禹偁上书,言“太祖、太宗,削平僭伪。当时议者,乃令江、淮诸郡,毁城隍,收兵甲,撤武备者二十余年。书生领州,大郡给二十人,小郡减五人,以充常从。号曰长吏,实同旅人;名为郡城,荡若平地”。则宋时犹以此为制驭之方,无怪秦人视此为长治久安之计矣。三十年,碣石门刻曰“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则当时并有利交通之意,不徒为镇压计也。后人举而笑之,亦过矣。
销兵之后,《史记》又称其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此自一统后应有之义,然此等事收效盖微,世或以为推行尽利,则误矣。参看第十九章第二节。
又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此所以为强干弱枝计也。《刘敬传》:敬使匈奴结和亲。还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杰、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此策全与始皇同。《汉书·地理志》言:“秦既灭韩,徙天下不轨之徒于南阳。”盖豪杰宗强者,使之去其故居,则其势力减,而又可以实空虚之处。当宗法盛行时,治理之策,固不得不然也。
以上所言始皇之政,皆有太一统之规模,亦不能谓其不切于时务。论者举而笑之,皆史公所谓耳食者流也。见《六国表》。始皇之误,则在其任法为治。《史记》言:“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命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之不赦。”案阴阳家之学,实谓治法当随世变而更,非徒斤斤于服饰械器之末。见《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五节。吕不韦作《春秋》,著十二纪,其学盖久行于秦。一统之后,考学术以定治法,宜也。然果能深观世变,则必知法随时变之义,一统之治,与列国分立不同,正当改弦易辙。始皇即不及此,当时道术之士,岂有不知此义者?博士七十人,必有能言之者矣。而竟生心害政,终致灭亡,则其资刻深而士遂莫敢正言为之也。善夫贾生之言之也,曰:“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此所以安失职之贵族,当时此等人固乱阶也。秦并天下之后,若众建小侯,而又辅之以汉关内侯之法,一再传后,天下既安,乃徐图尽废之而行郡县,秦末之乱,或不至若是其易。当时揭竿首起者,虽萌隶之徒继之而起者,实多六国豪族,刘敬所谓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者也。政治不能纯论是非,有时利害即是非。盖是非虽为究竟义,然所以底于是而去其非者,其途恒不得不迂曲也。废封建,行郡县,事最明白无疑,然犹不宜行之太骤如此。此以见天下事之必以渐进,而躁急者之不足以语于治也。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史记·秦始皇本纪》。严安亦曰:“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乡使秦缓刑罚,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汉书》本传。盖虽有良法美意,必众不思乱而后可行,而秦初苟能改弦更张,又确可使众不思乱,故始皇之因循旧法,实为召乱速亡之原。汉人之言,率多如此。当时去秦近,其言自有所见,未可以为老生常谈而笑之也。
既以专制为治,乃欲一天下之心思。三十四年(前213年),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曰:“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说。博士齐人淳于越进曰:“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无辅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又面谀以重陛下之过,非忠臣。”始皇下其议。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句。《李斯传》作“今陛下并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似以尊字断句者,乃妄人改窜。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李斯传》略同。而曰:“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云云,盖驳淳于越是一奏,请焚书又是一奏,本纪以其事相因,遂连叙之,未加分别。“若有欲学法令”, 《集解》引徐广曰:“一无法令二字。”案《李斯传》无之。传云:“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又云:“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所谓文学,盖指自古相传之书文辞有异于俗语者言之。文学与当时俗语之异,犹今文言与白话之异。此即汉人之所谓尔雅。汉人尊古,则以古为正。秦人贱古,则拉杂摧烧之而已。所存法度律令,既皆以始皇起,自不更以古字书之,古语出之,故又言同文书与二十六年(前221年)之书同文字,事若同而意实异也。法令二字盖注语,或混入本文,或传写夺漏,要不失李斯之意。或谓以吏为师,吏即博士,秦禁私学而不禁民受学于博士,则又缪矣。坑儒之事,世每与焚书并言,然其事实因方士诽谤始皇而起,所坑者非尽儒生也,见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