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墨子及其后学
第一节 墨翟
在上两章中,略述儒家的始祖孔子及其后学的两派;这里,叙述那受儒家的影响而别成一家的墨家的学说。
墨家的始祖是墨翟。墨翟的传记,很不明了。关于他的生地,有的说是鲁人,有的说是宋人。说他是宋人,是因他曾做宋之大夫而误了的;以他为鲁人,是对的。关于他的生存年代,《史记》中并记着与孔子同时的说法及后于孔子的说法,不曾下断语;后汉张衡说,墨翟与子思同时。现在看墨翟的书,载着墨翟曾事宋昭公,后为大夫,至后齐见田和,从这些记载上来看,大概是孔子死后百年的人,与子思同时而稍后吧。
关于墨子的学系,也有两种说法。第一,鲁惠公请于周桓王修郊庙之礼的时候,桓王使史角与其事,后来史角止于鲁,墨翟学于史角的子孙。这个传说,见于《吕氏春秋》的《当染》篇,如《汉书·艺文志》,依据这一点,说墨家的渊源为清庙之守;但《吕氏春秋》的《当染》篇,是本于《墨子》的《所染》篇而成的,《所染》篇中没有这个说法,而且桓王与惠公并不同时,从这几点来推测,这是不足置信的说法。第二,墨子最初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过于烦扰,后弃儒而自成一家。这个说法,见于《淮南子》的《要略训》,这比《吕氏春秋》更在后,而且孔子与墨翟年代隔得很远,不能成立师生关系,这是明了的事。但从现存的墨家的文献上来看,墨家受儒家的影响而产生,终于自成一家,这一点是对的。
墨子的文献,《汉书·艺文志》中举七十一篇,隋唐志记着十五卷,现存的《墨子》也分为十五卷,但其中八篇有目无书,其余十篇目也没有了,凡残存着五十三篇。通观现在五十三篇,其间至少可以区别为五种本子。
第一种,《亲士》《修身》《所染》《法仪》《七患》《辞过》《三辩》等七篇。这七篇,其内容近于儒,其中引了子禽子的话,所以恐怕是墨翟、禽滑离这一派的人所传的本子,是传述了墨家的最早的思想的吧。
第二种,《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非儒》的诸篇。这几篇,同名的篇目各有三篇,每三篇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据《韩非子》的《显学》篇,墨子死后,墨家分为三派,所以,这些,恐怕是三派的墨家所传的各不相同的本子,由后人所集成的,是比第一种的七篇稍后的文献吧。
第三种,《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等六篇。这六篇,是辑集名家言,即论理学派的话的。这与《庄子·天下》篇中说的南方之墨者苦获、邓陵氏之徒,诵《墨经》、弄诡辩的话合并起来看,这恐怕是邓陵氏一派的本子吧。
第四种,《耕柱》《贵义》《公孟》《鲁问》《公输》等五篇。这五篇,是叙述墨子的事迹的,似是后来的学者集录的。
第五种,从《备城门》到《杂守》的诸篇。这几篇的内容,是兵家言,从《汉志》的注来推测,在刘歆的所作《七略》这个目录中,似墨子的兵书有十二篇,在《备城门》以下的诸篇中,载着临、钧、衡、梯等十二种的攻防法,所以原本是各法各成一篇的,这便是墨子的兵书吧。
以上五种中,有关于哲学思想的资料,是第一种到第三种的三种。将这三种,加以比较及研究,由此可以知道,墨家的思想是如何的在变迁着。
墨子说: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正以悬,不论巧工与不巧工,都以这四者为法,现在治天下治大国的也应有法度。那么,治天下大国,应以什么为法呢?这没有超越过以天为法的。所谓以天为法,换句话讲便是,天所欲的便做,天所不欲的,便不做。那么,天何所欲?天要人们相爱相利,不要人们相恶相贼,因为天是兼而爱之,兼而利之的。那么,如何知道天是兼而爱之,兼而利之的呢?天对于爱人、利人的“福之”,对于恶人、贼人的“祸之”。从前的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的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利人的事情很多,所以天便福他,立为天子,天下的诸侯都宾事他;从前的暴君桀、纣、幽、厉,因为反乎其道以行之,所以天便祸他,终于失却了他的国度。由此,知道天要人的相爱相利,不要人的相恶相贼(《法仪》)。
由于这些话来看,可以知道,墨子的宗旨是兼爱,兼爱便是天的意志。以兼爱为天的意志,这与儒家的以亲爱之情(即仁)为由天赋予人的自然之情相类似。只是,儒家是内省自己,看作纯粹的心的情,墨家正相反,把它看作功利的,随伴了相利才能全其兼爱:这一点是不同的。这个从功利方面观察的一点,正是儒与墨的分歧点。墨家如此地从功利方面考虑爱的结果,便力说强本而节用,说:“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才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亲士》)又说:“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辩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几。”(《修身》)这便是墨子的强本说。
墨子希望节己欲,薄自奉,苦心劳身,为天下勤。他又力说“节用”:
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避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霜雪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棞布绢,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绤之中,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男女……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伤行,故……内无拘女,外无寡夫。……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而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女失时,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当蓄私不可不节。凡此五者,圣人之所节俭也,小人之所淫佚也。节俭则昌,淫佚则亡……”(《辞过》)
因为节用是俭,强本是勤,勤与俭是计利的工作。墨家的劝勤俭而计利,这是因为,为了实现兼爱的理想,以计民之利为第一要件。如此地注重利,在儒家是不曾有过的事,这是儒家与墨家的分歧点。恐怕墨翟的时代,比诸孔子的时代,社会的情势变化了,经济问题很重要了,所以墨翟重视经济问题而改造儒教的吧。
以上,是根据墨家的文献,尤其是第一种的资料而研究的墨子的主张。在这些文献中,以子墨子之言及子禽子之言为主,是墨家尚未分为三派以前的说法。到墨翟死后,墨家分为三派,这叫作三墨。所谓三墨,《韩非子·显学》篇中说的“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便是。上列的第二种的文献,是传述这三墨时代的思想的。
第二节 三墨
成为第二种的文献,即三墨时代的思想的中心的,仍旧是《兼爱》篇与《节用》篇。兼爱是墨家的理想,为了说明兼爱是天的意志,有《天志》篇,为了教导同于天的意志,应实行兼爱,有《尚同》篇;但是这些,是在第一种的文献中也已略略表现了的思想,并不是三墨的特征。
三墨的特征,是说明兼爱的天志,由鬼神传达给人类的《明鬼》篇,及排斥那违反兼爱的理想的战争的《非攻》篇。又墨家主张节用,这已在上面叙述过了,到了三墨,因为太强调了节用,于是力说节葬与非乐。如其单单说兼爱与节用,不一定与儒相反;但是,儒是把礼乐当作陶冶人心,发扬人情的美点的,尤其重视丧礼。所以,到墨家主张节葬,力说非乐,儒与墨便站在了正相反的地位上了。又,儒家说天命,而到了三墨,排除天命,倡非命说。他们说:回顾古来的历史,治乱是由于王者的政治的,不是由于天命的;又,一切判断有与无的,是由于我们人类的见闻的,我们不曾看见或者听见过“命”;又,如其有命的话,那么,人类将安命而不努力,人类如其不努力,那么,财用便不足,政治便紊乱了。从这三点不能不否定命的存在,这是非命说的大概。因而,力主非命说的必要,是为了使人类勤勉,也就是说,三墨的非命,是强本说的余波。如其单单主张强本说而劝勤勉,这与儒并不相反;到三墨否定天命,又不能不与儒冲突了。因此,儒家是极口排斥墨家,墨家也绝不屈服地非难儒家,第二种三墨时代的文献的末尾,有着《非儒》篇,便是为此。
儒家与墨家,不论什么时候,总继续着剧烈的论争;在这论争之间,似弄着种种的诡辩,由于必须正当地批判这些诡辩的必要,于是在墨家之间,论理学便发达了起来。墨家文献中称为第三种的文献,便是这论理学派的记录。这论理学派,在中国历来称为名家,因为名家的崛起而隆盛,是属于稍后的时代,所以我们这里暂不叙述论理学派,而移到道家的记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