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孔门的两个学派
第一节 孔门诸弟子
孔子的门人,非常之多,单是知其名的,已超过七十人。这些弟子中,最有名的是子路、有若、颜回、子贡、子夏、子游、曾子等。其中,子路与颜回,先孔子而死;孔子死后,有若和子贡因是最年长者而被尊崇,子夏、子游、曾子等三人是少壮者之间著名的人。这些人,在孔子生存时,同受夫子的教导,同门的友谊是很深的;到孔子死后,散居各方,有的做了诸侯的师傅,有的返故乡授徒。子贡到了齐国,子夏做了魏文侯的师傅,曾子仍在鲁国,努力于遗教的宣扬。因为居住地各异,便没有了相会的机会,各自发挥不同的性格,于是孔门中也发生了种种的异说,划分了学派,这实是当然的事。
《孟子·滕文公上》篇中有一段记载,说:孔子死后三年,子夏、子张、子游三个人商谈,有将来推有若为师的提案,曾子却拼命反对。(“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再将《礼记·檀弓》篇中子游之徒对于曾子的说闲话等等,综合来看,可以知道,子游、子夏等的一派与曾子的一派,是相对峙而异其所见的。这里,先说述曾子派的说法,再叙列子游派的主张,并略述两派的不同点。
第二节 曾子学派
曾子,名参,字子舆,鲁人,小孔子四十六岁。他的著述,《史记》中列《孝经》一篇;《汉书·艺文志》中录《曾子》十八篇,早佚;《大戴礼记》中,残存着十篇。由这十篇及《孝经》,可以概略地知道曾子的说法。
《孝经》一篇,据清代姚际恒等的意见,以为是汉人伪作的,不足信;但现在的《孝经》,《吕氏春秋》中已引用了,《吕氏春秋》是吕不韦的著述,所以这定是秦代以前的旧本。又,相传《孟子》外书中有解释《孝经》的《说〈孝经〉》一篇,现在《孟子》七篇中也有与《孝经》的思想相通的记事:由这些事实来考察,《孝经》即令不是曾子手录的,也定是传述曾子派的主张的。又《大戴礼记》中残存着的《曾子》十篇,也不是曾子的手笔,其中对于曾子的弟子乐正子,呼以字,从这一点上来看,是乐正子的后学传述的本子,其中虽则很有感到是后来的思想的部分,但大体上,可以想象是传述曾子学派的思想的。这里,据这十篇及《孝经》,试概要地一述其主张。
《孝经》中说: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曾子》中说:
民之本教曰孝……仁者,仁之者也;宜者,宜之者也;……行者,行之者也;强者,强之者也。乐自顺之生;刑自反之作。(《曾子·大孝》)
把一切的道德,统属于一个“孝”字。不单把人类道德,统属于孝,而且说: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宜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孝经》)
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横)之而衡于四海,施之后世而无朝夕。(《曾子·大孝》)
孝是一贯天地人的道,不为时间和空间可限制,是遍布于宇宙的原理。孝是如此的遍布于宇宙的原理,而在宇宙间,最尊贵的存在是人,所以,孝,也是对于人最为完备。人的孝,可以区分为大孝、中孝、小孝三类。所谓大孝,不单是敬爱其亲,而且在于为子者修其身而成为顶天立地的人,以显扬其父母。所以《孝经》中说:
孝莫大于严(尊)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夫圣人之德,又何加以孝乎。
把周公之德,归之于孝。由这些话来看,曾子的所谓孝,与并称孝悌的孝不同,实是近于孔子的所谓仁的。曾子说:
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礼之贵(体?)。(《曾子·立孝》)
这是说,作为行孝的方法,在主观上从忠,在客观上从礼;这和《论语》中作为达到“仁”的方法,教以忠恕与复礼很相类似。总之,曾子以孝为宇宙的原理,人类的道德,为实践孝,从忠与礼。这全只是把孔子的仁,改名为孝。
传述曾子之学的,有子思。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孔伋的字,他父亲叫伯鱼,子思的生卒年月不详;伯鱼先孔子而死,子思在鲁穆公时还生存着,这是确凿的事,至少,从孔子的卒年(公元前479年)到穆公的初年(据汲冢《纪年》,为公元前415年)的六十五年间是生存着的,这是确实的。实际上,恐怕只生存到公元前400年左右吧。据《史记》,子思的年寿是六十二岁,这恐怕是八十二岁的伪误吧。
子思的文献,据《汉书·艺文志》载着“《子思子》二十三篇”,今不传;但据梁沈约说,现在的《礼记》中的《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等四篇,是从《子思子》中抄出的,所以,可以由此看到《子思子》的一部分。这四篇中,特别有名的是《中庸》篇,后汉郑玄也已说过这是子思的遗作。熟读这四篇,其中最古的是《中庸》的上半部,《表记》《坊记》《缁衣》等三篇次之,《中庸》的下半部感到是很后来的思想。子思作《中庸》,《史记》中也记载着,但《汉书·艺文志》中还举《中庸说》二篇,据这书名来推测,是解说《中庸》的;《礼记》的《中庸》中旧的部分是子思的《中庸》,感到是后来的思想的部分是它的解说吧。这旧的部分,以朱子的《中庸章句》来说,是从第二章到第十九章(但其中第十六章,应移于第二十三章之后的,似是错乱了的)的十七章;此外,似成于秦代而附加的辞说。
这里,单就其旧的部分来研究。子思先引仲尼的“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的话,称赞中庸之道;其次说中庸的“中”是没有“过”与“不及”的意思,又说是两端的中央;其次说,庸是庸常的意思,中庸之道是匹夫匹妇之愚也能知道,匹夫匹妇之不肖也能实践的道;最后,说君子之道,有如行远必自近,登高必自卑,先自对父母尽孝始,称赞舜之大孝,武王、周公的达孝,后面,这么地结束:
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以上所述,是《中庸》篇中旧的部分的大要。根据这些话,子思的《中庸》是敷陈曾子的孝的,与曾子的以孝来说明孔子的仁道相对,子思只是用中庸这句话来说明。孔子的仁、曾子的孝,原本是成就那人类固有的亲爱之情的,所以,当然是匹夫匹妇之愚、之不肖也能实践的庸常之道,这既不是高远的道理,也不是过于卑迈的,是所谓两端之中的道,所以这叫作中庸之道。践行这中庸之道,不需要其他困难的方法,单借忠恕便行了。“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这力说忠恕,也是与曾子派的思想相一致的,由这一点来看,可以知道,子思是承受了曾子的思想的。
总之,曾子以孔子以为仁之本的孝,来总括道德全部,子思为说明曾子的孝道,用中庸这范畴;因此,从孔子经由曾子到子思之间,其说明的话虽则变化了,其内容是大略相同的。曾子是以为行孔子之仁道的唯一的方法在于忠恕的人(《论语·里仁》),他的所谓孝,其根本也只是一个忠字(《曾子·本孝》);子思也说,中庸之道,应自对于父母尽孝始,其方法不出于忠恕。所以,曾子与子思,可以说是继承了孔子作为行仁道的方法而教导的精神的方面(即忠恕说)而发展了的。而子夏、子游的一派,继承仁的形式的方面(即复礼说),与曾子派异趣。
第三节 子游学派
子夏,姓卜,名商,小孔子四十四岁;孔子死后,做魏文侯的师傅。文侯的在位,据汲冢《纪年》,为公元前446—前397年,所以,子夏生于公元前522年,至少有八十岁以上的寿。子游,姓言,名偃,吴人,大子夏一岁。曾经做过武城宰,兴礼乐,又举用澹台子羽,刷新政治,其晚年的生活不详。但《史记》中说,孔子死后,子羽与其弟子同渡江去吴,所以,子游也恐怕归吴了吧。
子夏与子游都是长于“文学”的人。《论语·子张》篇中,子游评论子夏的门人说:“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意思是说,子夏的门人,虽长于洒扫应对进退这种礼的末节,对于其根本的礼的精神是不懂的。由这一段话来看,可知子游是比子夏进一步的。这里,概要地一述子游的说法,作为这一派的代表。
子游的文献,《礼记》中收入得比较多;由这些资料,已可以研究他的主张。这些资料中,最早的是《曲礼》和《玉藻》,其次是《檀弓》和《杂记》,属于最后的是《礼运》《礼器》《郊特牲》等三篇和《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等六篇吧。这些资料,其成立年代并不一样,也并不是成于同一人之手;但从其内容来推度,可以想象,都是由子游派的学者缀集的。
《曲礼》与《玉藻》,是辑集古礼的记录的断简的;其中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亲。”(《曲礼上》)主张一切的道德,都由礼的规准而成立。而且说:“礼从宜。”(《曲礼上》)这里所谓“宜”与“义”同,是说礼的精神。礼,全是人类制定的形式;为制定这些形式,各有主意精神,这种精神叫作“宜”。子游评论子夏的门人,说虽通礼之末节,但不知其本,这便是说他们拘泥于礼的形式,而不理解其精神。
其次,在《檀弓》和《杂记》中,关于礼的各条,只是举历史的事实,加以说明;到《礼运》《礼器》《郊特牲》等篇,是特地为了说明其“宜”的。这几篇,虽则因为文章的错简很多,很难完全了解其意义;但总之,其目的,在于说明礼的时、顺、体、义及称等五种。第一的“时”是说:一切的礼的形式,是依顺时运而变化的,不可拘泥于形式。第二的“顺”是说:礼是依顺人情而制定的;这里所谓人情,是指人类的本性。第三的“体”是说:人情的本体(即人性)是仁。第四的“义”是说:从这人情的本体(即仁)产生的,是道义,这道义,是本诸人类的本性(即仁)而定的节目,以教导父应慈、子应孝、兄应良、弟应悌、夫应义、妇应德、长应恩、幼应顺、君应仁、臣应忠为主眼,为教导这些而设的节目叫作“称”。第五的“称”,便是这个。所谓“称”,是不同、不丰、不杀的意思。所谓不同,是礼的形式因地位而不同的意思,例如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制定了数目,这叫作不同。这不同的数目,是不能增,不能减的,这叫作不丰、不杀。例如,诸侯是不能建七庙的,这是不丰,天子是不能节约为五庙的,这是不杀。如此地制定了的数目,称于“宜”而不能动的,这叫做“称”。
总之,礼的形式,是随着时的运移而变化的,不变化这一点,是称于宜(义)。礼的最重要的部分,是了解这义,所以,《郊特牲》篇中说:
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视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
力说应该重义。在其前后,残存着《冠义》与《昏义》的错简。我以为:《礼运》《礼器》《郊特牲》等三篇,原本是连续的一篇,似是《冠义》《昏义》《射义》《燕义》等各篇的总论。
试看从《曲礼》到这许多篇的径路:子游派的学者,起初特别力说那孔子作为达到仁的方法而教导的复礼,努力于礼的研究;然后,渐渐从礼的形式深入进去,研究礼的精神。力说这礼的精神(即义),自然成了归于曾子派所重视的主观的考察中了。
总之,曾子派从主观省察入手,主张道德的本源在于主观;子游派,先研究客观的礼的形式,注意到与其形式的时一同变化,转而研究礼的精神。由于以礼的形式为主,或重视礼的精神,在同一的礼家中,分化了子夏派与子游派。
注重形式的结果,发生了徒腐心于容貌威仪的整饰这种末流的弊害;注意精神的结果,发生了单讲道理不伴以实践这种末流的弊害。荀子对于这两种弊害,下过最适切的批评,他说:
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之而嗜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
由于这种末流的弊害,一回顾这种弊害所由发生的原因,便可以想象子夏、子游的不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