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玛雅文明的辉煌与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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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快读
●古老铭文记录这一天的日期为公元378年的1月8日,异乡人的名字叫作“火之诞”。他作为墨西哥高地某个大国的使节,来到现今危地马拉境内的瓦卡。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的名字出现在玛雅全境各处的纪念碑上。
●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战胜了各种艰难险阻,在河流、湖泊和沼泽边居住下来,学会了如何让贫瘠的土地生产出最丰富的物产。
●火之诞的结局是个谜。现在还没有关于他死亡的记录,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曾做过玛雅某国的君主,但他的威名流传久远。
●只要这片土地还能够满足人民的基本需要,这个体系就能成功存续。事实上,它的富足创造了辉煌的艺术和知识成就,玛雅因此被定义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文化之一。
背景介绍
玛雅文明是古代位于墨西哥东南部、危地马拉和犹加敦半岛等中南美洲区域的文明。公元前200年至公元800年左右是玛雅文化最兴盛的时期,玛雅人发展了数百座城市,公元9世纪开始,古典玛雅文明的城邦突然同时走向衰败,至今仍是个谜。到公元10世纪,曾经繁荣的玛雅城市均被遗弃在丛林之中。
盖伊·古廖塔
冥冥定数中,玛雅的辉煌在南墨西哥和中美洲的雨林大幕下缓缓展开。就在这里,古典时期的玛雅文明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为了给这个古典根源可回溯到3000年前的古老文化绘定坐标,我们先来考察新的证据,这些证据表明一位来自中墨西哥的军阀开创的新时代气势恢宏,留下诸如帕伦克王帕卡尔殓葬面具这样的伟大艺术品。神庙在丛林的黑暗混乱中拔地而起,表达着玛雅文化最为崇高的形式。然而王国之兴而必有衰,在故事的结尾,我们会看到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如何加速古典玛雅的倾覆,只留下大自然重振伟力,收尽繁华。
来自异乡的枭雄
异乡人来的时候恰逢旱季,丛林小径开始变得干硬,军队得以通行。他在战士们的簇拥下进入玛雅的瓦卡城,走过神庙和集市,穿过宽阔的广场。瓦卡的居民们一定看得目瞪口呆,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光是这般耀武扬威,还有这队人奢华的羽毛头饰、明晃晃的标枪和光可鉴人的盾牌——这些都是一座遥远王城的标志。
古老铭文记录了这一天的日期,按照公元纪年法是公元378年1月8日,异乡人的名字叫作“火之诞”。他作为墨西哥高地某个大国的使节,来到现今危地马拉境内的瓦卡。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的名字出现在玛雅全境各处纪念碑上。在他身后,玛雅这一中美洲的丛林文化登上了一个持续500年之久的高峰。
玛雅从来都是个谜。几十年前,玛雅废墟城市的辉煌,还有它们美丽却无人能破解的文字,引得很多研究者构想出一个由祭司和书吏构成的温良社会。后来碑铭学者终于学会解读玛雅象形文字,一幅远为黑暗的图景浮出水面,满是王朝之战与宫廷之争,被付之一炬的王宫大殿比比皆是。玛雅历史变成了一幅织锦,绣满了精确的日期和有名有姓的鲜活人物。
但深层谜团并未解开,其中一个谜就是:是什么推动玛雅文明最终达到辉煌的顶峰?差不多就在火之诞威名远播的时候,一股变革的潮流席卷玛雅世界。原来各自为政的城邦开始加强与邻国和其他文化的联系,它们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成就,成了玛雅古典时期的主要特征。
从蔓草丛生的废墟中挖掘出来、从新破解的文献中梳理而得的新线索,表明火之诞是这一变革的中心人物。尽管过去十年间浮现的新证据零碎残缺,却表明这位神秘的异乡人重新构建了玛雅世界的政治领袖制度。他外交和武力并用,广结联盟,设立新朝,将他所代表的偏远城邦(特奥蒂瓦坎大城,在现今的墨西哥城附近)的影响远播四方。
学者们对火之诞所遗影响的性质众说纷纭——他是开创了一个外族统治的漫长时代,还是催化了本土内在的变革?还有一种可能是,当时的玛雅已注定达成辉煌,火之诞只是选了个幸运的时机造访。但毫无疑问,他的到来成为了一个转折点。波恩大学的尼古拉·格鲁贝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火之诞创立了新体制,但故事一开始就有他。”
早在火之诞之前,玛雅文明已经在穷山恶水间达到出人意料的高度。今天,南墨西哥和危地马拉佩滕的低地地区所能生产的物资,仅能勉强维持其居民生存。范德堡大学研究玛雅文明的学者阿瑟·德马雷斯特说:“高级文明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古代瓦卡如今叫埃尔佩鲁,这里的环境跟第一批玛雅人到来时(大约公元前1000年)可能大致相仿:一片茂密的雨林,五彩的金刚鹦鹉、巨嘴鸟和秃鹰在高耸入云的热带阔叶树上筑巢;蜘蛛猴在树枝和藤蔓间来回跳跃,远处传来长毛吼猴的咆哮。佩滕地区一下雨蚊虫就如云团般孳生,今天的玛雅人必须得点燃巴西棕果制成的火把,用油烟驱蚊。在旱季,热气烘干了沼泽般的“巴搅斯”,即洼地,河水退落,干旱迫近。这是个弯刀和泥沼、毒蛇和汗水的世界,是猫科动物出没的所在,最惹眼的是叫作“巴兰”的美洲虎,它们是此处的“丛林之王”。
最初到达的先民可能别无选择,他们或许是因别处的人口拥挤,被逼入这个险恶的环境。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战胜了各种艰难险阻,在河流、湖泊和沼泽边居住下来,学会了如何让贫瘠的土地生产出最丰富的物产;他们辟出林地,用跟今天玛雅人相类似的刀耕火种的方法种植玉米、南瓜和其他作物,又用轮耕和休耕恢复地力。
随着人口的增长,他们开始采用更精耕细作的方法——堆制肥料、修筑梯田、引水灌溉。他们填平沼泽开辟农田,又从洼地担来淤泥和粪肥作为封闭式田园的肥料;人工池塘出产鱼类,圈栏里饲养着从森林捕来的鹿和其他猎物。古玛雅人终于从贫瘠的土地中获得了足够的物产,养活了数百万人口——足有现今该地区居民人数的好几倍。
数百年过去,随着玛雅人在雨林中繁荣兴旺,定居点逐渐扩展为城邦,文化也日益精致。玛雅人建造了有着拱顶和众多房间的典雅宫殿,神庙高达近百米,直冲云天;陶器、壁画和雕刻作品展现了他们繁复而多彩的独特艺术风格;尽管他们既不用轮子,也没有金属工具,却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象形文字,并掌握了零的概念,用在日常计算中;他们还有365天的纪年,精妙复杂到足以做出相当于闰年的调整;他们经常观望星象,能够预言日食;仪式建筑有精确的角度,从而使他们能在一年内特定的时间里面向日出或日落。
玛雅的君王们通天达地,被称为“库胡-阿乔”,意思是“圣主”,他们从众神那里得到权力,既是为宗教和意识形态做出解释的萨满巫师,又是在和平与战争时期领导人民的统治者。德马雷斯特和其他人曾把玛雅的各文化中心称作是“剧场国家”,库胡-阿乔在其中举行复杂的公众仪式,为日月星辰的运行、历法变动、王位更迭赋予形而上的意义。
在仪式大幕的背后,玛雅城邦的运作跟其他国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结盟、征战,在广袤的领土上从事贸易,疆域从现今的墨西哥南部开始,穿过佩滕地区,最后延伸到洪都拉斯的加勒比海岸。熙熙攘攘的人群踩踏出来的小径和灰泥铺就的道路在森林中交错纵横,独木轻舟在河道内云集穿梭。但在火之诞到来之前,玛雅在政治上仍是四分五裂,各城邦在雨林里各行其道。
到了378年,瓦卡已经是个声名显赫的中心城市,拥有四个大广场、百余幢建筑、高达90米的神庙、彩绘灰泥涂饰的仪式宫殿,还有装点着石灰石雕刻的祭坛和纪念碑的庭院。瓦卡是贸易大城,在从佩滕腹地向西流出的圣佩德罗河上占据着重要的战略位置。集市上都是具有玛雅特色的食物,如玉米、豆子、辣椒和鳄梨。制造黏合剂用的树胶是从人心果树上收获而来的,还有从橡胶树上收获的橡胶,用来制作仪式比赛用球。异国情调的物品也开始流入瓦卡;雕刻用的玉石,制衣用的珠宝和凤尾绿咬鹃的羽毛来自南面的山区;制造武器的黑曜石和制镜的铜矿来自西面的墨西哥高原,那里是特奥蒂瓦坎的领地。
特奥蒂瓦坎是个占地广阔的大都市,有至少10万人,大概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特奥蒂瓦坎没有留下能被碑铭学家解读的任何记录,但它把火之诞派往玛雅地区的目的看来很清楚。瓦卡坐落在一个岬角上,俯瞰圣佩德罗河的一条支流,港口防护良好,是停泊大型舟楫的绝佳之所。南卫理公会大学的考古学家、瓦卡发掘项目的副主管大卫·弗赖德尔说它是军事行动的“理想集结地”,这或许正是火之诞心中所想。
瓦卡看来正是此次出使的关键:为了把整个中佩滕地区纳入特奥蒂瓦坎的势力范围,如有可能则攻心,如有必要则攻城。火之诞的首要目标是瓦卡以东80公里的蒂卡尔,它是佩滕中部最有影响力的城邦。只要收服了蒂卡尔,其他城邦就会纷纷归降。
火之诞的士兵可能是突击部队,主要是为展现其诚心和善意。他还需要增援,瓦卡之行就是为了招兵。作为回报,瓦卡可以和火之诞的宗主建立友好关系,这位神秘的统治者在碑铭中叫“掷矛枭”,可能是高地地区的国王,甚至可能就是特奥蒂瓦坎的主人。
瓦卡的统治者“日面虎”看来对火之诞表示欢迎。弗赖德尔连同项目另一位副主管埃克托尔·埃斯科韦多、碑铭学家斯坦利·京特根据瓦卡和其他地方碑铭文字提供的线索,提出这两位统治者建造了一座火焰神殿来存放特奥蒂瓦坎的圣火,从而缔结了双方的盟约。
除了道义上的支持,火之诞还可能获得了兵力支持。他的远征部队可能携带着特奥蒂瓦坎特有的掷矛器和标枪,佩戴的护背甲上覆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铜,可能就是为了在士兵转身投掷武器时晃花敌人的眼睛。现在,装备有石斧和短矛的佩滕战士又大大提升了兵力。很多人穿着衬里塞满岩盐的棉背心作为盔甲,1100年后,西班牙征服者进入溽热难当的热带雨林,也纷纷脱去金属盔甲,换上了这种玛雅式“防弹衣”。
远征部队最有可能乘战舟往东,溯圣佩德罗河而上,向蒂卡尔进发。到达上游后,士兵们弃舟登岸,沿河岸与河谷边缘向前挺进。
这条路线上可能分散驻扎着守卫部队。敌军压境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到了蒂卡尔,在河岸或道路沿途的某个地方,或许是距蒂卡尔城25公里的一处悬崖断壁,蒂卡尔军队曾试图阻挡火之诞的进犯。后来,在蒂卡尔立有刻写铭文的石板(被称为柱碑),记录说防卫军队溃败。火之诞的部队继续向蒂卡尔挺进,公元378年1月16日,也就是火之诞抵达瓦卡短短一周后,这位征服者驾临蒂卡尔。
现已闻名于世的蒂卡尔第31号柱碑记录下这一日期。柱碑在2000年被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大卫·斯图尔特成功解读,这也是反映火之诞重要性的早期线索。柱碑上的第二段记录了蒂卡尔城陷落后发生的事情:蒂卡尔的国王大虎爪在那天死去,可能就是死于征服者之手。
看来火之诞已经抛弃了他的亲善大使的伪装。他的部队摧毁了蒂卡尔原有的大部分纪念碑,也就是蒂卡尔此前14位统治者竖立的柱碑。新的时代开始了,后来的纪念碑对胜利者歌功颂德。多年之后竖立的第31号柱碑将火之诞描述为“奥金-卡鲁姆特”,意思是“西方之君”,可能指他来自特奥蒂瓦坎。还有些玛雅专家提出另一种意义,说火之诞代表多年前大虎爪之父发动政变后被迫逃往西方(也就是特奥蒂瓦坎)的一个小宗派,现在他们为了夺权卷土重来。
火之诞显然费了些时间才安抚好蒂卡尔及其周边的百姓。但在他来此一年后,蒂卡尔的纪念碑上记录说他主持了一位外国新王的登基大典,铭文记录他是特奥蒂瓦坎宗主掷矛枭的儿子。第31号柱碑说新王还不满20岁,所以火之诞很有可能成为蒂卡尔的摄政王,他显然是这个城邦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
在被征服后的岁月里,蒂卡尔自己也走上侵略道路——在玛雅全境扩张势力范围。由此看来,火之诞正是征伐大业的总设计师,或者至少是积极鼓动者。人们甚至在西北方向二百五十多公里外的帕伦克碑铭中辨认出和他有关的信息。但他创建帝国的宏图大业最有力的见证,出自距离蒂卡尔20公里外的瓦哈克通,那里有一幅壁画,描绘一位玛雅贵族向特奥蒂瓦坎装束的战士致敬,这个战士可能就出自火之诞麾下。还有一处墓穴的守护柱碑上也绘有类似的战士图案,考古学家在墓中发现了两名妇女(一为孕妇)、一个孩子和一个婴儿的残骸。弗赖德尔等人得出结论说,这些是被蒂卡尔军队杀害的瓦哈克通皇室遗骸。他们推测瓦哈克通的国王可能被掳往蒂卡尔献祭。
火之诞到达蒂卡尔几十年后,尽管他已经死了很久,蒂卡尔黩武的统治者们,依然凭着火之诞及其宗主特奥蒂瓦坎的名字四处征伐。在426年,蒂卡尔征服了南面270公里外的科潘(今洪都拉斯境内),并加冕了自己的国王——“金尼希-雅克斯-库克-墨”,他成为新一代王朝的开创者。身后留下的画像表现他穿着中墨西哥的典型服饰,令人联想到特奥蒂瓦坎,他也跟火之诞一样有着“西方之君”的名号。
有些玛雅学者认为,当时的蒂卡尔是特奥蒂瓦坎的附庸国,为后者在玛雅低地各处扩张霸权,而火之诞就是某种类型的军事总督。其他学者则认为,与其说火之诞是个征服者,倒不如说他是一剂催化剂,推动蒂卡尔扩张自己的势力和影响。
火之诞的结局是个谜。现在并没有关于他准确死亡时间的记录,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曾做过玛雅某国的君主。但他的威名流传久远,记录他到来的瓦卡柱碑直到一代人过去之后才竖立起来,表明即便伟大的火之诞到访已是陈年往事,仍令民众引以为荣。
在他身后,玛雅再也不复原貌。后来的统治者将蒂卡尔变成了玛雅的“超级大国”(尼古拉·格鲁贝和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西蒙·马丁语)。无论是在宗教上还是在艺术上,古典时期的玛雅开始接纳外来的特色和主题,这也使得原已欣欣向荣的文化更加博大精深。
很快,政局的新发展进一步推动了文化繁荣。在6世纪,佩滕以北城邦“坎”(意思是“蛇”)的各位君王定都卡拉克穆尔,开始了自己的扩张。卡拉克穆尔逐渐强大以至于挑战蒂卡尔的霸权,双方的对峙将玛雅世界一分为二。跟20世纪的“冷战”一样,这场竞赛虽然埋下紧张和争斗的种子,却也推动它们达到成就的巅峰。但跟我们的“冷战”不同,玛雅的“冷战”最终以灾难收场。
兄弟致命的对峙
公元800年的某一天,平静的玛雅城市坎古恩正在酝酿一场风暴。国王坎·马科斯一定已经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因为他曾试图在有两百多个房间的皇宫通路上修筑一个临时防御工事。还未完成,大限已至。
入侵者很快攻陷了坎古恩城的周边地区,随即蜂拥进入城市中心,那是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攻击之迅速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显而易见:未完工的建造工程保持着残垣断壁,雕刻到一半的石碑胡乱弃置在路上,御厨房里瓶瓶罐罐扔得到处都是。
入侵者掳了31名俘虏,在遗骸旁边发现的珠宝和饰物表明他们身为贵族,可能就是坎·马科斯大家族的成员,或从别处沦陷城邦逃来的皇室客人。被掳者中有女人和孩子,其中有两名孕妇。
这些人都被带到宫殿的一块仪式场地上,遭到集体屠杀。杀人者挥舞长矛和斧头,将受害者刺死或斩首,把尸体扔进皇宫的蓄水池里。蓄水池约9米长,3米深,有红灰泥涂面,从地下泉引水。身着礼服,佩戴贵重饰品的受害者尸体恰好填满一池。坎·马科斯和他的王后也未能幸免。在蓄水池90米外的地方,国王夫妇被埋葬在60厘米厚的建筑碎石中,这些碎石本是用来整修宫殿的。国王还戴着他精巧的礼冠和珍珠母项链,考古学家由此确认他就是坎古恩的圣主。
没人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似乎对战利品不感兴趣。没人去动那3600块玉(包括好几块大玉石),皇宫中的家居物品和坎古恩巨大厨房里的陶器都安然无恙。但是,对过去几年在此发掘物证的考古学家来说,入侵者的意图十分明显。范德堡大学的考古学家阿瑟·德马雷斯特说,他们把尸体沉入蓄水池中,是为了“断水绝源”。他们还把坎古恩石碑上所有的雕像面部全部凿去,又把石碑面向泥土推倒。德马雷斯特说:“这地方是被‘仪式地’杀死了。”
现今危地马拉境内的帕西翁河谷是古玛雅的心脏地带,坎古恩是这里一连串多米诺骨牌中最后倒下的几张大牌之一。很多城邦已经遭遇了类似不可更改的结局,在整个中美洲南部低地,后来人们所说的“古典玛雅灭亡”进程正摧枯拉朽。500年来支配着这一地区的玛雅文明陷入持久而不可逆转的衰退。一些曾经生机勃勃的城邦因战争而灭亡,另一些则悄然褪色直至消失。曾经用壁画、雕像、建筑铭记自己一言一行的圣主们——“库胡-阿乔”,不再有新的功业。公开展示的象形文字越来越稀少,纪念碑上的玛雅“长历法”的日期几乎彻底消失,人口急剧减少。贵族们抛宫弃殿后,占住者搬了进来,他们在昔日的王庭上点火煮饭,又倚着残破的宫墙搭建坡屋。后来,连这些占住者也搬走了,废墟重又被丛林覆盖。
在危地马拉的佩滕低地以及南墨西哥的其他地方,衰落耗时较长。就在坎古恩土崩瓦解的时侯,佩滕北部的强大城邦蒂卡尔还在大兴土木建造仪式性建筑。但30年后,蒂卡尔的人口也开始急剧减少。该城最后一块刻有日期的纪念碑在公元869年刻成。到了1000年,古典玛雅已不复存在。
19世纪,探险家开始发现佩滕地区的“失落城邦”,从那时起就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学者和公众:作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文明之一,玛雅怎么会就这样灰飞烟灭?早期的假说多集中在突发灾难上:可能是火山爆发、地震、致命的飓风,或者是一场神秘的、今天已无迹可寻的疾病,类似于中世纪肆虐欧洲的黑死病,或是殖民时代发轫之初重创美洲原住民的天花。但是现代的研究者已经放弃了这些“单一事件”理论,因为这一崩溃过程延续了至少200年。南伊利诺伊大学的普鲁登丝·M.赖斯说:“没有哪个单一因素能让所有人同意。”
学者们转而着眼于玛雅世界不同地区遭遇困苦的综合因素,包括人口过剩、环境破坏、饥荒和干旱等。赖斯说:“看完以后你会觉得,凡是能出的问题都出了。”他们还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在漫长的衰落过程中,它似乎在各地都有发生:随着资源逐渐紧缺,“库胡-阿乔”神圣的光环不再,臣民们(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对他们的信心也随之减退。动荡和绝望反过来又点燃了更多涂炭生灵的战火,原来只为赢得荣誉或获取俘虏的仪式化战斗,现在却变成了不时爆发的野蛮杀戮。毁灭坎古恩的这场战争就是一例。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西蒙·马丁说:“整个体系崩溃了,天下大乱。”
在一千多年的岁月里,玛雅人将他们宗教和人世的福祉交托在圣主手上。这些领袖们则通过各种手段展示他们的无所不能和尊荣高贵:奢华的仪式和庆典;富丽堂皇的艺术和建筑;石头、壁画、陶器上的象形文字铭记着他们的丰功伟绩。
只要这片土地还能够满足人民的基本需要,这个体系就能成功存续。事实上,它的富足创造了辉煌的艺术和知识成就,玛雅文化因此被定义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文化之一。一开始并不太难,那时城邦尚小,资源相对丰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不断增长、贵族阶级膨胀,加之城邦间争斗愈烈,环境压力达到极限。
从地理条件上来看,现今的佩滕是危地马拉第一大省,36.7万人口居住在森林荒野间星星点点分散的城镇里。有人估计8世纪时,玛雅低地的人口曾达到1000万。这片土地几乎全部由密集耕作的农场、花园和村庄绵延交织而成,阡陌纵横、铺道穿梭,连接起各大城邦。
玛雅的农夫们熟练掌握了复杂的农业技术,能从孱弱的热带土壤中获得最大的物产。但对湖床沉积物的研究表明,自9世纪始,一连串的持久干旱袭击了玛雅世界,像蒂卡尔这样的城邦,既要依靠雨水作为饮用水,又要用雨水灌溉农夫种植作物的“巴搅斯”沼泽田,受到的打击尤为巨大。坎古恩这样的河港或许能免于缺水之苦,但在玛雅全境的大多数地区,湖床沉积物中还显示有古老的腐蚀土层,这是森林被砍伐、土地过度使用的见证。
艰难岁月中,库胡-阿乔很少能为人民做些什么。单作农业(种植一种主要作物,可以积累和储存,以备饥年或贸易)在雨林中无法维持。取而代之的是每个城邦少量生产多种作物,如玉米、豆子、南瓜和可可,这虽然足够解决一个王国的吃饭问题(至少最初是这样),但也所剩无几。
与此同时,玛雅的社会结构日趋头重脚轻。随着时间的推移,精英阶层的一夫多妻和皇族姻亲通婚令统治阶级极度膨胀。贵族要通过玉器、贝壳、异域的凤尾绿咬鹃鸟羽、华丽的陶器以及其他昂贵的礼仪装备,来确定他们在玛雅体系中的地位。一位不能满足亲戚们要求的国王,就会面临众叛亲离的危险。
各国间的世仇宿怨使事态雪上加霜,库胡-阿乔竭尽全力超越邻国,庙宇越盖越宏大,宫殿越建越精美,公众庆典越办越繁复。但所有这些都要求有更多的劳力,也就要求有更多的人口,也许还要求有更多的战争,以便从败北的敌人那里榨取劳力。如此重负下,玛雅的政治体系开始摇摇欲坠。
在所有的争斗中,有一场最伟大的对抗,在推动古典时期玛雅达到巅峰的同时,也将玛雅世界撕成碎片。自5世纪开始,或许是在与墨西哥高地大国特奥蒂瓦坎结盟的推动下,蒂卡尔城邦不断扩张势力,大举南侵,穿越帕西翁河谷直至今天洪都拉斯境内的科潘,一路广结联盟、收纳臣邦。100年后,挑战者兴起:位于现今墨西哥坎佩切低地的北方城邦卡拉克穆尔,与佩滕地区诸城邦结为联盟,这一地区北起尤卡坦,东到现今的伯利兹。两大联盟相互对峙,敌对时间持续超过130年。
这一时期标志着古典时期玛雅文明的黄金时代。在两大联盟中,各城邦中库胡-阿乔的权势达到鼎盛期,他们在艺术作品和石碑建筑上相互竞争,也在频繁但规模有限的战争中角逐高下。562年,卡拉克穆尔在一场大战中击败了蒂卡尔,但既没有毁其城池,也未曾灭其人民。最后蒂卡尔逐渐恢复元气,又战胜了卡拉克穆尔,蒂卡尔辉煌的纪念碑中有很多就是在此后建造的。
西蒙·马丁和波恩大学的尼古拉·格鲁贝将蒂卡尔与卡拉克穆尔的争斗比作20世纪超级大国之间的竞争,当时美国和苏联在从军备到太空旅行的各个领域都企图压倒对方。由于没有哪一方能占据上风,冷战带来了稳定(这种观点也颇有争议),玛雅世界的对峙也是这样。危地马拉考古学家埃克托尔·埃斯科韦多说,争斗导致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也有平衡”。
平衡并未持久。马丁认为这一平衡可能存在内在不稳定因素,就如同古希腊城邦间的争斗,或是南北战争前美国南北双方小心翼翼的相互试探。还有可能,豪奢的玛雅诸国最终不堪重负,引发了彼此间前所未有的对抗。无论是哪种可能,玛雅的倾覆就在坎古恩的帕西翁河下游的卫戍小国多斯皮拉斯拉开了序幕。
630年,蒂卡尔试图在日益被卡拉克穆尔把持的帕西翁河贸易通道上重建势力范围,于是在两处大泉(西班牙语叫作“皮拉斯”)附近对原有的前哨驻地进行扩建。此地除了泉水别无可取之处。多斯皮拉斯既不种庄稼也不做买卖,要依靠周边乡村的进贡维持运转,学者们称之为“掠食之城”。对多斯皮拉斯城来说,战争不仅是荣耀君王和讨好神的仪式,更是该城赖以生存的手段。
这个王国凶残暴力和两面三刀的历史始于635年,就在那一年,蒂卡尔拥立自己的一位王子巴拉吉-臣-克瓦依尔做了多斯皮拉斯的国君。这个卫戍小城用雕花的墙面遮掩内里松散不稳的建筑材料为年轻的王子拼凑了一座外观奢华的都城。但在658年,卡拉克穆尔击败多斯皮拉斯,巴拉吉-臣-克瓦依尔被逐流亡。
我们对接下来的一章有所知晓,全要感谢6年前一场暴风雨摧折了多斯皮拉斯的一棵大树,露出树根下隐藏的一段雕花阶梯。阶梯上的铭文显示巴拉吉-臣-克瓦依尔在流亡两年后回归故地,却是作为卡拉克穆尔的傀儡。多斯皮拉斯国王变节投敌,在接下来的20年中,帮着卡拉克穆尔巩固了它在帕西翁河谷的统治。然后,卡拉克穆尔发出死亡令:国王命巴拉吉-臣-克瓦依尔率兵攻打他在蒂卡尔的亲哥哥。
679年,巴拉吉-臣-克瓦依尔对故国反戈一击。楼梯铭文记载:“骷髅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巴拉吉-臣-克瓦依尔取得了胜利,其兄阵亡。这场胜利将卡拉克穆尔带至权力巅峰,并让多斯皮拉斯成为佩滕西南部的皮特克斯巴顿地区的霸主。
蒂卡尔劫后余生,再图振兴,此事过后不到20年,它便反攻卡拉克穆尔并战而胜之。蒂卡尔中央卫城的灰泥雕塑描绘了一位卡拉克穆尔贵族如待祭的羔羊。卡拉克穆尔再未从这次失败中恢复元气,但战争最终结束后,蒂卡尔也一蹶不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罗伯特·夏尔说:“尽管蒂卡尔笑到了最后,却再无能力把持一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不完全明朗,卡拉克穆尔的霸权已然粉碎,但它包括多斯皮拉斯城在内的盟国继续以卡拉克穆尔之名与蒂卡尔交兵。多斯皮拉斯通过结盟和战争,巩固了自己在皮特克斯巴顿地区的霸权。它的统治者继续下令兴造新碑,还建起了第二座都城。
但多斯皮拉斯也在761年耗尽了运气。从前的盟友和属国攻占了城市,国王被迫流亡。多斯皮拉斯再未重生,随着它的彻底消失,玛雅世界走过了一道分水岭。战争并没有重建秩序,而是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决定性的战役中并没有产生唯我独尊的王者,每次冲突只造就出更多觊觎王位的人。胜利不再激励人们建造新的石碑和庙宇,而是转瞬即逝。失败促使绝望的人民拆毁他们的仪式建筑,将石块和建筑材料用来建造防御堡垒,期冀将来能延缓敌军的进犯。城市也不再从废墟中重建和振兴,而是干脆就此消亡。
在不断蔓延的混乱中,较小的国家竭力自保,却无一幸免。与此相反,交战的各国都想在资源日益枯竭的土地上图一时之利。普通民众多半或藏或逃,抑或一命呜呼。
在一段时期内,逃亡的各国贵族还可以在帕西翁河上游的港口坎古恩寻求庇护。8世纪,正当下游各城邦纷纷陷入兵荒马乱时,坎古恩却能通过奢侈品贸易和为贵客提供奢华居所而繁荣兴旺。这一黄金时代的设计师就是塔-臣-阿克王,他在757年登基时年仅15岁。坎古恩作为战略贸易重镇的历史源远流长,但塔-臣-阿克将这个城市变成了一个令人赞叹的仪式中心。它的核心是一座面积为2.5万平方米的三层皇宫,有着拱顶和11个院落,全用坚固的石灰石建成,优雅地坐落在河畔岬角上。这里是玛雅神君的理想舞台,虽然这一角色在别处已然行将就木,塔-臣-阿克却演绎得炉火纯青。
没有证据显示塔-臣-阿克曾经参与过任何一场战争,或是赢得过任何一次战役。相反,他成功地统治帕西翁河上游近40年,全是靠充当保护人和结盟哄骗来的好处。坎古恩的一座标记年代为790年的祭坛石碑描绘了他在大展拳脚:他正跟一位不知名的贵族进行仪式球赛,可能是为了庆祝条约签署或是国事访问。
公元795年,塔-臣-阿克亡故,他的儿子坎-马科斯继位后,试图扩建皇宫、功盖其父。但是虚文浮礼和繁文缛节——国君古老的驭民之术——再也无力维持玛雅世界的完整。五年之后,蔓延的混乱终于来到坎古恩门口。在某个灾难的一天,它的辉煌燃尽,古典玛雅世界的又一盏明灯熄灭了。
编后絮语
埃里克·汤普森的第三个错误,属于那种“可爱的错误”
在征服美洲的过程中,西班牙人虽然发现玛雅人拥有一种奇特的文字,但他们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把它看成是一种异教徒的原始文字。主教兰达将这些异教徒的文字统统收集起来并付之一炬。在这场文化浩劫中,只有四本手抄本书籍幸存下来,它们要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才会被世人陆续重新发现。从1810年开始到19世纪中叶,这四本手抄本中的三本——《德累斯顿手抄本》《马德里手抄本》和《巴黎手抄本》接连被人发现。《格罗列尔抄本》则到了20世纪70年代才被找到。也就是说,截止到今天,全世界只有4本玛雅书籍,其中比较完整的一本是《德累斯顿手抄本》,破译玛雅文字的工作便从这本书开始。
第一个做出贡献的人叫康斯坦丁·拉方斯克,是19世纪欧洲一位著名的通才。他研究了《德累斯顿手抄本》,断定玛雅文字中出现的点和线代表数字,并由此破解了玛雅的数字系统。20世纪初期,美国考古学家埃里克·汤普森收集了当时能够找到的所有玛雅文字资料,从中找出800多个不同的单字并一一编号。这套系统一直沿用至今,被称为“汤式编码”,汤普森也因为这一成就被公认为玛雅文字研究界的权威。他是表意派的领袖,拒绝接受一切玛雅文字可能是表音文字的观点。就在汤姆森率领表意派统治学术界的时候,一位苏联人却对玛雅文字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释。
这个苏联人的名字叫作尤里·科诺罗佐夫。科诺罗佐夫踏入玛雅学领域的过程比电影情节更戏剧性:1945年,他作为一名红军战士攻入纳粹德国的首都柏林,并在柏林图书馆中得到了一本包括玛雅文字三份手抄本的书籍。返回苏联后,科诺罗佐夫进入大学学习并开始研究玛雅文字。科诺罗佐夫认为:玛雅文字并非是百分之百的表意文字,而是一种表音和表意相结合的混合文字。1952年,科诺罗佐夫的研究成果发表,汤姆森出于意识形态偏见,对科诺罗佐夫进行大肆攻击,国际上很多学者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接受他的观点。科诺罗佐夫虽然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只能暂时躲在“冷战”铁幕之后。
作为公认的玛雅文字研究界的权威,汤普森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错误地认为苏联语言学家尤里·科诺罗佐夫的研究是苏联政府的“政治宣传”,因此毫无价值。而科诺罗佐夫认为玛雅文字具有表意和表音两部分,有些符号完全就是表音的,没有实际意义。事后证明科诺罗佐夫的看法原则上是正确的。不过,汤普森最后公开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对他在玛雅研究历史上的地位没有影响。第二,他错误地认为玛雅文字记载的全都是关于天文和历法的内容,以及关于神灵的图腾符号,没有现实意义。纠正这个错误的,是美国女学者塔提亚娜·普洛斯克里亚科夫。
塔提亚娜·普洛斯克里亚科夫是一位美籍俄罗斯裔女建筑师。她大学毕业后正赶上美国经济大萧条,找不到工作,便来到墨西哥帮助考古学家绘制玛雅古城的想象图,一干就是两年。正因为在古城遗址工作的经验,使她注意到玛雅金字塔前石碑的位置和碑文之间存在某种对应关系,并从中推断出石碑上刻着的玛雅文字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图腾符号,而是记录着王公贵族们的生平年代。由此看来,玛雅人的故事,就不只仰望星空那么单调而虚幻了。在那片土地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就渐渐地有迹可循了。科学研究工作,就是在这样的不断探究和否定中接近真相。
事实上,汤普森还犯过第三个错误。我们知道,他曾错误地认为玛雅文字记载的全都是关于天文和历法的内容,以及关于神灵的图腾符号,没有现实意义。按常理,错上加错属于认知常态。所以,汤普森从上面的错误认知中又得出了另外一个错误结论:他认为,玛雅人是善于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忠于信仰、爱好和平的民族。这个错误,后来也得到了纠正。美国一位考古学家在墨西哥波拿蒙派克的一处玛雅古迹发现了玛雅壁画,刻画了玛雅人残酷的战争场面。这件事及后来一系列发现都证明,玛雅人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爱好和平的纯真民族,而是和所有原始文明一样,充满了血腥和愚昧。
应该说,埃里克·汤普森的第三个错误,属于“可爱的错误”。显然,他对原始文明的“血腥和愚昧”视而不见,在研究工作中发生了选择性失明。不过,人们一般认为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因而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之所以这么做,部分原因在于他刚刚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对人类感到绝望,很希望玛雅文明能够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提供新的方向。换句话说,他把自己内心关于乌托邦的向往全都附加在了玛雅人身上。这种“移情”现象,在很多人身上都发生过。譬如中国的老子、庄子,就曾经把远古时世想象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至德之世”,以寄托自己对美好社会的纯真理想。
延伸阅读
●任雪芳《印第安人史话》
●洪学敏、张振洲《美洲印第安宗教与文化》
●路易斯·亨利·摩尔根《美洲土著的房屋和家庭生活》
●林恩·福斯特《探索玛雅文明》
●文昊《湮没在森林的奇迹:古玛雅的智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