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吃鸡蛋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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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周允称作“家”的地方,她是无法安心入睡的。一俟夜晚,家里的那些地板和家什就像丛林里的夜行动物那样苏醒过来,地板在膨胀,咕噜咕噜,家什里有蠢蠢欲动的生灵,周允听见橱柜的门被它们细长的指爪推搡着,也听见它们的磨牙声和私语声,还有窗外的风,夜间的风尤其凶猛,把家里的木窗框摇晃得咯吱作响,几欲碎裂。
这个家是周允父亲这边的亲戚世代居住的,该说没有什么脏东西,她的父亲自小在这个家长大,死过人,他的奶奶,也就是周允的曾祖母死在这间屋子里,虽是得癌症,但也算寿终,享年八十七,咽气的时候子孙绕膝,而且都哭得很卖力,应该也没有不成体统的地方。当然,关于周允曾奶奶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事她父亲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母亲,要到她长大成人在那些无话可说的家族饭局里她母亲才第一次听闻,而且彼时她们已经买了中山北路共和新路的新居正在装修,所以她母亲也没有太过在乎。在爷爷把这间居室转给周允的父亲做婚房之前,这间屋子住过她父亲家所有的亲戚,包括曾奶奶、爷爷、奶奶、伯父、大姑姑、父亲和小姑姑,很难想象,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室户,能装下这么多人,据说爷爷在房间的中央拉了条布帘子,前面睡男人,后面睡女人,现在听起来十足是贫民窟的格局,但在当时,上海人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的滑稽戏还时常拿这一类往事开涮,说翻身的时候比较辛苦,头一个人翻身必须打一声招呼,然后“一、二、三”,大家一道翻,就像热锅子上的煎饺那样,周允的爸妈听了总会忍不住笑,他们说,真的,就是这样。
这些当年的孩子后来都托了媒人,娶亲的娶亲,嫁人的嫁人,顺利地产下后代,日子不算和睦但也都没有十足的勇气离婚,温水煮青蛙,就跟周允家一样。
很偶尔地,周允还会梦见一个被火烧的女人,坐在她家门口的走廊上,她的脸被团团的大火笼住,静静地坐着,火也不知是谁放的,她就那样坐着,宛若已丧失所有的痛感和知觉,周允看到她,也全无想要拯救她的善心,而只是好奇她究竟长什么样。周允走近她,炽热的感觉愈发强烈,空气因为烟雾的缭绕而显得氤氲,她的脸就像一张被风鼓起的画像,浮动着,一会儿是下巴变得异常的大,一会儿是眼睛显得异常的小而深凹,就像爱德华·蒙克画笔下的人物,扭曲的,怪异的,有些滑稽。当然,那个时候的周允还没有见过蒙克的画作,也没有感到特别恐惧,她不知道她是谁,但又觉得依稀熟悉,她走近她,想一睹她的面容,不料大火中蓦地伸出一截手来,没有肉的手,像兀鹫的利爪那样的手,抓向周允——周允醒了,刹那间从炽热跌入凛冽。
周允记得有一次惊醒后看到她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那个被火烧的女人。周允侧躺在沙发床上,浑身的肌肉和寒毛都绷紧了,看着她,而她和周允保持着大约一米不到的距离,红彤彤的火苗舔舐着她的脸,一如在梦中,她也看着周允,但不靠近,不说话,她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晨光如潮水般逐渐浸没周允眼前的地板、衣橱……周允才发现,在她面前的幻象不过是挂在衣橱门把手上的一条红领巾。
那一年周允还在念初三,她每天起床都会看到枕头上留有一大把头发,乌黑的头发,这种病症有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叫“鬼剃头”,令她想起这个被火烧的女人,梦里,她有一头秀美的黑发,可以拍洗发水广告的那种头发,好像永远也烧不烂,而现实中,大人都告诉周允,别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这句话唯独周允的母亲不说,她说好的高中等于半只脚踏进名牌大学,但为了遏制这种脱发的趋势,周末她会手捏两片生姜摩搓周允的头皮,周允很讨厌生姜的味道,总让她想起水产摊贩捞捕鱼虾的手,泛着辛辣的腥气,这气味刺激着她的鼻黏膜,也刺激着她的眼角膜。她母亲却说她听周允的姨妈讲的,这个土方子有效,让周允别乱动,她就只好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再放上两把葱就可以塞进砂锅里小火慢炖,想必味道不错。但周允当然没敢这么说,她一直容忍着她的母亲,带有对于后者的同情和爱护。
与此同时,她的“老朋友”也有半年没来到访,母亲试过每天早晨逼她吃两颗枣子两颗桂圆,可迟迟不见起效。
最后鬼对给她剃头这件事终于失去了兴趣,在周允同意保送进明德以后,她的头发得以春风吹又生。保送明德这件事伤透了她母亲的心,那天她母亲穿着厂里的湛蓝色工作服大老远从纺织厂赶到周允的学校,把她接出来,很少有地请她去新亚大包吃点心。她母亲把菜单推给她,让她随便点,别客气,可周允不敢,知道母亲向来是节省的人,她母亲就帮她点,叫来服务员,一客小笼,两个叉烧包,还有一碗皮蛋瘦肉粥,都是周允顶爱吃的。周允知道她的意思,她想用这些食物打消周允的念头,要周允仍旧去考四校。周允只说明德也挺好,是市重点,她没有反驳,用筷子轻扣盛小笼的竹篮,叫周允吃。吃完这些,周允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她就攥着周允的手领周允去找班主任李老师,请她给她一些鼓励,劝她仍旧参加中考。没想到李老师并没有站在周允母亲这边,她指了指周允的头发,说保送对周允而言是件好事情,可以好好养身体,周允母亲听了,也特意再打量了一下周允的头发,周允知道那时候她的头发看起来的样子,她每天早上有照镜子,黑是黑的,可是很容易看到鸭黄色的头皮,就像稀疏的丛林裸露出贫瘠的土地,她母亲放弃了,她说,那就算了,明德就明德吧。
有一件事周允的母亲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个李老师的儿子也在念明德,她的儿子成绩一般,是出钱扩招进去的,可她当着外人绝口不说明德的坏话,因为在她眼中,她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既然她儿子念了明德,那么明德也是天底下最优秀的高中。
周允记得做这个噩梦的当晚,她迟迟难以入眠,她听见大床上母亲和父亲在窃窃私语,在这个家,暗夜的一切声响都被放大了好多倍。她母亲对她父亲说,你讲讲看她呀,放着四校不考,偏要去明德,明德是民办的,多贵啊?这点点钞票是准备给她读大学的呀!
周允父亲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让她自己贷款。
周允听完这些就把自己蒙进被窝里,生怕自己过于急促的鼻息会引起父母不必要的揣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厌恶她爸爸说话的口吻,他第一次下岗的时候,她母亲逼他出去找活干,他们天天吵,把饭碗敲得震天响,她爸吵到末了总会说,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每天到他爸妈那边去吃,又不会饿死。
周允母亲就被他这句话气着,说他这种男人怎么这副德性。她爸不懂她妈在气什么,他埋怨说女人只会一门心思要钱。
她爸,他一辈子都不明白,她们只不过指望他能说一句:大不了他去挣钱。可惜他胆子太小,连说都不敢说,怕说出来要担责。
第二天早上,她一醒来就觉得不对,下体温热而湿润,暌违许久的腹部胀痛感又回来了,她既感到欣喜又觉得啰唆,忽然明白大家为什么要称呼这是“老朋友”,她捂着肚子起身,床单上已是一摊殷红的沼泽。
那一年周家有两个孩子升高中,一个是周允,进了明德,市重点,还有一个是周允小姑妈的儿子,比她大三个月的表哥,考了一所普通高中。为了庆祝他们升学,她妈妈和小姑妈在金沙江路订了一桌酒席,一同宴请她父亲这边的亲戚。
在周允的印象中,她从初中到高中买衣服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年羽绒服降价,买了件只要两百元不到但含绒量特别高的羽绒服,粉色,长款,她穿小号已经显大了,但她母亲还是要求导购小姐给她从仓库里拿一件大号,她母亲说,大号,要的,你天冷要穿棉毛衫和粗绒线衫的呀,而且,说不定你还要长高。周允自然听从了她,这件衣服,从初中穿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显得特别大,天如果实在冷,周允偶尔下楼倒个垃圾还是会穿的,晃荡晃荡,活像只金钟罩。另一次买衣服的经历,就是为了赴这趟家宴,周允的爷爷奶奶生下的四个孩子虽然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可是和所有上海人一样,大家都讲究“台面上要漂亮”,家里可以穿脱线的棉毛裤,破洞的绒线衫,出来吃饭一定得换上簇新的行头,别让人家觉得他们家穷酸。为了这个,她妈妈带她去买了学生时代唯一一套名牌服装,巴布豆,大红色的,她妈妈喜欢红色,说是喜庆、吉利,运动款,套上去和校服的运动服款式八九不离十,可导购小姐直说好看,还说划算,只要一百块出头,她妈也被说动了,掏出钞票付钱,让周允穿这一身去参加爷爷家的饭宴,给他们瞧瞧。
周允知道母亲的意思,她想把那口气争回来。他们周家的人本事虽然没有,可却是不好惹的。幼年周允几乎每年暑假都被送到爷爷奶奶家过,有一年她爸是第二次下岗,大姑妈也下了岗,带着姗姗表姐也来爷爷奶奶家吃午饭,那天的气氛说不出哪儿怪,明明是大热天,周允坐在那儿吃饭总觉得哪儿沁出些许的凉意来,而且还不是从那台会扭头晃脑的落地风扇里来的。她不知不觉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爷爷和奶奶让她慢慢吃,他们先去把早饭剩的碗洗了。他们一走,周允突然发觉,是大姑姑坐在她对面看她呢!大姑姑也捧着饭碗,可一口也不吃,用一种挑剔的眼神饶有兴致地观赏周允,起初她没有笑,可周允说不清,就觉得她浑身不知哪里荡漾着某种笑意,整个人像柳叶眉,周允感到一阵阵冷风直刮进她的骨髓里。
“哎哟,周允,我问你,你家里现在三菜一汤能保证吗?”
周允不置可否,茫然地看着她。
大姑姑这下真的笑了,笑得像戏里的那些日本主妇那样做张做致,放下饭碗,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和下巴侧过头去。
“那么,两菜一汤能保证吗?”
周允还是没回答。
她这下笑得更癫狂了,她的身材瘦削,但因为年岁上去了,就显粗糙,给周允一种牛皮纸的感觉,而今这张牛皮纸像是被风吹起,不断地抖动,嘡嘡嘡嘡,带着风声。
“那只好吃一菜一汤啰。哎哟,周允,你也真真作孽!嘻嘻!”
她笑得不能自抑,周允不知道有什么这么好笑,在后一次的家族聚会上,大姑姑脸上拉扯下一副哭丧的表情,脸上的五官蝌蚪般聚拢在一起,她冲着周允母亲,仍然用那种怪腔怪调的语气说:“哎哟,你们也真是作孽,每天只好吃一菜一汤,作孽哇,怪不得周允每个礼拜都要到老阿爸这里来‘刮’。”
周允母亲的脸色即刻就变了,她先冲周允瞪了一眼,然后尴尬地笑。那天回家后她对周允爸下命令道:“往后饿死也不去你爸家,省得人家以为我们在‘刮’他们呢!”
“哼,我们家日子好得很,要你管!”周允妈双手撑腰也不知对谁喊。
她妈说完那句话,窗外象征性地就响了一声雷鸣,像有人正挥舞着大砍刀把天空砍个稀巴烂,周允没有被雷声吓到,倒是被之前那道闪电吓住了。夏天的傍晚,她们还没有开灯(母亲说天还亮着,开灯是浪费电),那一刹那,闪电像照相机的闪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通透,把她妈那张狰狞的面孔照得煞白,定格住,咔嚓,底片永远地映在周允的心底。
这一次饭宴,显然她们也是有备而来,周允的小姑妈刚去烫了头发,额前的发梢浮起一片云来,大姑妈一直不擅打扮,但也动不动就拉扯一下她的羊毛衫,问她们怎么样?是她在中百公司新买的,大伯母穿了时兴的开衫,也说是新买的,让她们猜多少钱。她们自然也看到了周允的新衣服,感叹说,冰莹你一向做人家的,怎么舍得给周允买新衣服啊?
她母亲笑了,说进了高中,自然要一套新衣服。
她们又问起是什么牌子的,一听到说是巴布豆,全都笑了,说,冰莹啊,周允都要读高中了,你怎么才想起来要给她补买童装啊?
她妈回家才问她,怎么,巴布豆是童装吗?
不是童装,怎么会这么便宜?周允心里想着,却没有说。
可她母亲还是有一些得意的,她说,你看你小姑妈,不敢再说你读书花钱花得多这件事了,她儿子考的高中,每个月学费比你还多呢。
原来她母亲还记得,她一直都记得,周允小学升初中是付了七千元择校费的,七千元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相当于她家一年的收入,对父亲这边的亲戚而言也差不多,周允的小姑妈喜欢半开玩笑地说:“周允啊,这下你要好好念书啰,你一念书啊,就让你爸妈去喝西北风啰,呵呵!”
后来她们也只有吃年夜饭才会去爷爷那边,爷爷忙里忙外,把邻居家不要的圆台面捡回来搁在方桌上,这样好歹他们四户人家才能在一桌坐下,他把一个个新鲜出炉的菜肴装盘摆上台面,都是些好彩头的菜色,四喜烤麸、“脱苦”菜、清蒸鲈鱼、白斩鸡,铺着满满一层蛋饺的三鲜汤……小姑妈把被戏称为“金元宝”的蛋饺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咬开,含着黄黄白白的蛋皮和肉馅,说周允要让她爸妈去喝西北风啰,呵呵。
呵呵。
“这读个书代价也真够大的,冰莹啊,你真是胆子大,换了是我,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的。谁晓得小孩将来领不领你这份情,这种钞票,多半是掼了水里的!”大伯母说。
她们每年都重复着这些话,说完喜欢停杯投箸观望周允母亲和周允脸上的表情,呵呵,在她们眼里,一定比国庆节南京路上的彩灯还漂亮。
她母亲说,嘻嘻,看你小姑妈现在一句也不敢提学费的事情,她敢提?提了不是自己赏自己巴掌吗?而且那个学校连区重点都不是。周允妈对周允说,进了高中一定要争口气,考个名校,进名校才能保证毕业后挣大钱。只要你能有出息,妈这辈子再苦再累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