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中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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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籍地河北大名,是北宋王朝的陪都,当时称为北京。千百年来,这里民众间流传下来“说书讲古”的习俗。祖父辈迁徙到山海关外,也把这个传统带了过来。农闲时节,人们吃过晚饭,聚集在场院里,几杆旱烟袋,一壶糊米茶,“李唐赵宋”“南朝北国”,讲起来没完。这种环境的耳濡目染,渐渐地培植了我对于历史传统的深深爱好。一般地说,单纯的爱好是先于知识的渴求的。待到入塾启蒙、求知问学,接触到的《四书》《五经》,“左史”“庄骚”,也无往而非史。过去有两句老话,一曰“文史不分家”,一曰“六经皆史”,都显现出华夏民族特殊发达的历史文化传统。
而历史本身更葆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年代久远常常使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从前’这两个字可以立即把我们带到诗和传奇的童话世界”(朱光潜语)。而历史题材的多义性、不确定性和足够的“想象空间”,更具备一般现实题材所欠缺的文体张力。这一切,都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我。青灯独对或者沧桑看云,我常常设想以一条心线穿透千百年的时光,使已逝的风烟在眼前重现奇华异彩。数十年来,读史、述史已经成为我精神享受、思想升华的一种必要方式,一种无需选择的自动行为。
不过,历史文化传统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富矿,真正去着手勘探,里面的文章可就多了,正所谓“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当然,要说简单也很简单,无非一个是人、一个是事。相传波斯王即位时,要史官为他编写一部完整的世界史。几年过后,史书编成了,多达六千多卷。年纪已经不轻的皇帝,日夜操劳国事,一直抽不出时间看,没办法,只好让史官加以缩写。经过几年艰苦劳作,缩编的史书完成了,而皇帝已经老迈不堪,连阅读缩写本的精力也没有了,便要史官做进一步的压缩。可是,没等编成,他就生命垂危了。史官赶到御榻前,对波斯王说,过去我们把世界史看得太复杂了,其实,说来十分简单,不过是一句话:“他们生了,受了苦,死了。”这九个字,“他们”是人,“生了,受了苦,死了”是事。事是风云人是月,可看作是对历史的概括。
那么,“月”与“风云”谁为主从呢?当然月是中心。“烘云托月”“云开月上”“月到风来”,月总是占据主导地位的。
历史以人物为中心,历史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时间中的展开。是人创造并书写了历史。光照简册的万千事件,诚然可以说轰轰烈烈,空古绝今,惊天动地,撼人心魄,可是,又有哪一桩不是人的作为呢!人的思想、人的实践活动,亦即人的精神存在与物质存在,是一切史实中最基础的事实。可以说,历史的张力、魅力与生命力,无一不与人物紧密相连。
历史中,人是出发点与落脚点。人的存在意义,人的命运,人为什么活、怎样活,向来都是史家关注的焦点。历史学家钱穆多次强调:“历史讲人事,人事该以人为主、事为副。没有人怎会有事?”“历史存在依人不依事,而人则是永可以存在的。”又说:“思想要有事实表现,事背后要有人,如果没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论都是空的。”“因此我来讲历史人物,特地希望我们要看重人,拿人来做榜样,做我们一个新的刺激。”其实,也不单是历史学,在关注人生、人性,关怀人的命运方面,整个人文学科都是相通的:哲学思索命运、历史揭示命运、文学表达命运——无往而非人,人是目的,人是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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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主要是要读人,而读人重在通心。“未通古人之心,焉知古代之史?”这也是钱穆的话。读史通心,才可望消除精神障蔽与时空界隔,进入历史传统深处,直抵古人心源,进行生命与生命的对话。我很认同这一说法:历史传统是精神的活动,精神活动永远是当下的,决不是死掉了的过去。事实正是如此,读史原是一种今人与古人的灵魂撞击、心灵对接、生命叩问。俗话说,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种“替古人担忧”,其实正是后世读者一种心灵的参与和介入,它既是今人对于古人的叩访、审视、勘核,反过来也是逝者对于现今还活着的人的灵魂的拷问。每个读史的人只要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灵魂的底层,加以省察、比证、对照,恐怕就不会感到那么超然与轻松了。
通心,首先应能设身处地地加以体察,也就是要把历史人物放在当时当地的历史情境中去进行察核。南宋思想家吕祖谦有言:“观史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何处之。”借用钱锺书的说法,就是“遥体人情,悬想时事,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
二是强调感同身受,理解前人。研究历史文化的朋友都知道,苛责前人,率意做出评判,要比感同身受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换位思考,理解前人,却是一切治史以及读史者所必不可缺的。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李渔说过:“凡读古人之书,论前人之事者,盖当略其迹而原其心。”法国年鉴学派的著名史学家马克·布洛赫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书中也曾指出,“长期以来,史学家像阎王殿里的判官,对已死的人任情褒贬。这种态度能够满足人们内心的欲望”,而“理解才是历史研究的指路明灯”。其实,“我们对自己、对当今世界也未必十分有把握,难道就这么有把握为前辈判断是非善恶吗”?我体会他的意思,不是说不应该评骘、研判、褒贬——治史、读史、写史本身就意味着评判,而是如何进行评判,亦即按照什么尺度、坚持什么原则、采取什么态度加以评判的问题。
三是在读人、通心过程中,不仅仅限定在作为客体对象的历史人物身上,同时也应对于作史者进行体察,注意研索其作史的心迹,探其隐衷,察其原委。对此,清初文学家金圣叹有十分剀切而深刻的体会。他说:“人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纪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
文学评论家夏济安在《一则故事,两种写法》这篇文章中谈到,在《今古奇观》与《隋唐演义》这两部书中,使用的是同样的题材,前者名为“李太白醉草吓蛮书”,后者题作“李谪仙应诏答蛮书”。《今古奇观》里说,玄宗接到渤海国“蛮书”后,唐朝君臣慌张得很。这样写,显然和当时的实际情况不相符合。故事作者似乎根本忘了那时唐朝国势的强盛。按当时情形说,唐朝君臣应该是瞧不起这种“小邦”以及它的使臣的,绝不至于因一封番书而着急担忧。之所以这样写,原因是《三言二拍》成书于明季,明朝国势积弱,边疆多故,那时说书的人也许很能了解这种番邦来书的可怕,于是就把自己的情绪渲染进去。而《隋唐演义》作者褚人获是在康熙年间写成此书的,他的心态大不一样(这里当然也有学识丰俭、技巧高下之分),君臣上下要从容得多。可见,读书过程中“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确是十分必要的。
读史过程中,我也经常着眼于隐蔽在书页后面的潜台词、画外音。研究《周易》有“变爻”“变卦”之说,我于历史也往往注意其演进过程中的“变爻”“变卦”,从而做出旁解、他说,所谓别有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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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我总是采用苏东坡提出的“八面受敌法”,尝试着变换不同的视角,寻找不同的切入点,采用不同的方法,“每次作一意求之”,层层递进,渐次深入。有时是正读,有时是反读;有时是深读,有时是浅读;有时找出多种史籍,就着不同流派、不同观点比较、对照着读,有时带着悬疑、预设一些问题有目的地读。或者重视必然,或者关注偶然;或自其变者而观之,或自其不变者而观之;或者“述远者考之于近”,强调今人的本位,或者侧重理性的审视与客观的评判;或者以宏观视野勾勒出历史之经纬、研讨广阔的社会转型,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更生动、更具体、更富有个性的微观历史景象上。
以我个人体验,培根说的“读史使人明智”,确是千古不易的真理。通过历史文化,使头脑开窍,在实现知识积累、继承文明传统的同时,获取了无限丰富的政治智慧、人生智慧。我在阅览史书的过程中,总是随读随记,一切有关人物品鉴、人才理论、人生遭际、命运抉择、人性发掘、生命价值、功过得失、事物规律等诸多心得体会,即便是吉光片羽、点滴感悟,无不认真记下;然后,进行分析、排比、归纳、综合,包括对于史实的重新把握;在此基础上,通过古今联想,中外比较,历史哲学的思考,人生智慧的升华,以及对于人物、事件及其演进变迁的认识与感悟,加以联结与组合,最后按照一个个专题用文字整理出来。
这里关键的环节,是不断地提出问题、设问置疑。“提出问题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法国史学家费弗尔语)问题从哪里来?来自于“春灯走马”般的人物和万花筒样的史境。整个读解、叙述的过程,有如涉足平生未曾寓目的奇途异境,是充满着趣味与快感的。历史总是在矛盾中前进,历史进程中充满了种种悖论与偶然性。有时候,你看它向东逸去,结果却现影于西方;有时候,种下了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有时候,来势汹汹,过程奇诡,而兰因絮果却比较寻常。应然而实未然,既在意中又出乎意外,这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也并非罕见。
我在一本书的自序中曾经谈到,我常常透过大量的细节、无奇不有的色相,以及非理性、不确定性因素,复活历史传统中耐人寻味的东西,以期唤醒读者的记忆。发掘那些带有荒谬性、悲剧性、不确定性的异常历史现象,关注个体心灵世界,重视瞬间、感性、边缘及其意义的开掘。既穿行于枝叶扶疏的史实丛林,又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借助生命体验与人性反思去沟通幽渺的时空;通过生命的体悟去默默地同一个个飞逝的灵魂作跨越时空的对话,进行人的命运的思考、人性与生命价值的考量。就是说,我的读史与写史,有别于一般史家的或为搜集或为著录或为考订或为诠释的治学方式,致力于一环扣着一环的史料联结;而是以文学形式载记个人的有史有论、史论参契的读书心得。而所论也不限于理性的结论,更多的是会心的体悟、情怀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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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同是读史,写作者与一般人的立足点不尽相同。就是说,面对历史资源,除了着眼于资治、垂范、借鉴、参考等社会功能之外,作家还有一个以历史为题材写成作品,以观照世界、解悟人生的考量,此其一;其二,“文学是人学”,作家最为钟情、着意的是历史人物,这个人物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关键是要具备典型性;其三,由于作品属于文学体裁,还需借鉴象征、隐喻、通感、联想、意象组合、虚实相间、时空切换等艺术表现手法。
以历史文化传统为题材写作散文,最遭人诟病的是缺乏主体意识,通篇罗列事实,满足于史海徜徉而忘记了文学本性,出现所谓“历史挤压艺术”的偏向。我很认同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说法:“不参与的、不作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当然,强调主体意识,决不是说可以异想天开,胡编乱造。我写的人物、事件,都有准确的史实依据,只是在个别细节上,加进了合理的想象。由于合乎人物的身份特征和性格特点,看不出什么破绽。反正是我不能证实,别人也无法证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