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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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在纽约一个苦寒的冬日,我在赶赴伦敦的班机前还有一下午可以闲逛,信步走去,不觉来到了大都会美术博物馆楼上的画廊。那里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只有地板下的暖气低吟,令人心神悠然。我在印象派的画廊里看画看腻了,正想寻找一间咖啡厅,喝一杯我当时特别喜爱的一种美式巧克力牛奶,蓦然间一幅画映入眼帘,从说明来看,这幅画是雅克-路易·大卫作于1786年秋,时年38岁。

画上被雅典人民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在悲痛欲绝的朋友围绕中正准备喝那杯毒药。公元前399年的春天,3名雅典公民对这位哲学家提起诉讼,告他不敬城邦之神、传播异端宗教、腐蚀雅典青年——罪名重大,非判死刑不可。

苏格拉底的申辩以其非凡的镇静自若流传后世。法庭给他机会当众放弃他的哲学,但是他选择了所信仰的真理而不肯随俗,根据柏拉图的叙述,他意气昂然对法官说:


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决不会停止哲学实践,不会停止对你们进行劝导,不会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所以,诸位,不论你们是否释放我,你们知道我是不会改变我的行为的,虽百死而不悔。

于是,他就给带到一所雅典的牢狱中等待生命的终结。他的死标志着哲学史上一个特定的时刻。

艾蒂安·德·拉瓦莱-普桑,1760年

这一事件的意义之重大,也许以此为题的绘画频繁出现足以为证。1650年法国画家夏尔-阿方斯·迪弗雷努瓦绘《苏格拉底之死》,此画现悬挂于佛罗伦萨的帕拉蒂画廊(那里没有咖啡厅)。

对苏格拉底之死的兴趣到18世纪臻于极至,尤其是狄德罗在其《论戏剧诗》中专门有一段话提到这一事件蕴含着丰富的可以入画的意境,其后就更加引起关注。

雅克·菲利普·约瑟夫·德·圣康坦,1762年

雅克-路易·大卫是在1786年春从一名富有的国会议员,才华过人的希腊学者,夏尔-米歇尔·特吕代纳·德·拉萨布利埃手中接受这一任务的。报酬极为优厚:预付6000里弗赫,交货时再付3000里弗赫(路易十六给那幅更大的画《贺拉斯兄弟之誓》才付了6000里弗赫)。当1787年这幅画在沙龙里展出时,立即被公认为以苏格拉底之死为题材的画中的极品。乔舒亚·雷诺兹爵士认为“这是自西斯廷教堂天顶画Cappella Sistina,是米开朗琪罗奉罗马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之命在罗马西斯廷教堂的穹顶作的大型雕塑,于1512年尤里乌斯死后完成。梵蒂冈宫壁画是拉斐尔在罗马教皇的居室画的大型壁画,也是奉尤里乌斯教皇之命,也是在他死后(1514—1517)完成。这两件作品都被认为是代表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巅峰之作。——译者和拉斐尔的罗马教皇居室壁画以来最精美、最令人仰慕的艺术成就。这幅画足以让伯里克利Pericles(约前495—前429),古希腊雅典国家的统治者,他的名字代表雅典极盛时期。在他死前两年相继发生伯罗奔尼撒战争和鼠疫,雅典从此由盛而衰。——译者时代的雅典人感到荣耀”。

皮埃尔·佩龙,1790年

我在博物馆的纪念品商店买了5张大卫的那幅画的明信片。后来,在飞过冰封的纽芬兰上空时(当时晴空万里,一轮明月把大地照出耀眼的绿光),我拿出一张来看,一边嚼着服务小姐在误以为我打瞌睡时放在我前面小桌上的淡而无味的饭菜。

画上柏拉图坐在床脚,手里拿着一支笔,身旁放着一卷纸,他是这场城邦冤案的沉默的见证人。他在苏格拉底死时29岁,但是大卫把他画成了一位老人,须发皆灰,神色凝重。走廊里是苏格拉底的妻子桑娣帕,由两名狱卒陪送从牢房里走过来。有7位朋友处于不同程度的悲戚之中。苏格拉底最亲密的伙伴克里托坐在他身旁深情而关切地凝视着这位大师。但是哲学家本人腰杆笔挺,上身和胳膊如运动员般健壮,神情既无畏惧也无悔意。众多的雅典人骂他是笨蛋,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仰。起初大卫准备画苏格拉底正在仰药自尽的情景,但是诗人安德烈·谢尼埃提出了可以表现更大的戏剧张力的建议:画上的苏格拉底正宣讲完一个哲学论点,同时泰然伸手拿起那将要结束他生命的毒杯,这既象征着对雅典法律的服从,又象征着对自己内心的召唤始终不渝。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生命完成升华的那一刻。

这张明信片之所以使我如此震撼,或许是由于它所描述的行为和我自己的成鲜明对比。我在与人谈话时总是重视取悦于人甚于讲真话。为了讨好别人我常常为索然无味的笑话大笑,就像家长对待学校恳亲会演出的开幕式一样。对待陌生人,我常采取饭店守门人对待有钱顾客那种奉承的态度——那是出于讨好所有人的欲望而表现出的过分殷勤。我从不对大多数人认同的观点公开表示怀疑。我努力博取大人物的赏识,每当同他们见过面后,总要久久心怀忐忑,担心他们是否看得上我。经过海关,或是开车在路上遇到与警车并行时,我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希望,想让穿制服的人对我有好印象。

但是这位哲学家宁愿失欢于众,获罪于邦,而决不折腰。他决不因别人指责而收回自己的思想。而且,他的自信不仅是出于一时冲动或者匹夫之勇,而是来自更深层次的、根植于哲学的源泉。哲学给苏格拉底以坚定的信仰,使他面对千夫所指能够保持合乎理性的而不是歇斯底里的自信。

那一夜,在冰封大地的上空,这种思想的独立性给我以启迪和激励。它向我展示了一种力量,可以抗衡在行动和思想上曲意迎俗的习性。在苏格拉底的生死之间包含着一种召唤,唤起人聪慧的怀疑精神。

广而言之,以这位希腊哲学家为最高象征的主题似乎在召唤我们担负起一项既深刻又可笑的任务,那就是通过哲学求得智慧。尽管古往今来被称作哲学家的思想者千差万别(他们如果聚集在一场大型酒会上,不但互相话不投机,而且很可能几杯酒下肚就要拳脚相向),还是有可能在相隔几世纪之间找到一小群情貌略相似的人,其共同点就是忠于“哲学”一词希腊字根的原义——philo意为“爱”。——译者sophia意为“智慧”。——译者。人以群分,把这一小群人归在一起的共同爱好在于就人生最大的痛苦的根源向我们说一些宽慰而切合实际的话。我愿从斯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