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乡村俊美的少年(2)
雨滴在圣水湖的水面旋起数不清的漪涟,又在青草叶上跳舞,溅湿了孩子们单薄的衣裳。
孩子们哄笑着散去,跑向那边的村庄,各自回家避雨。先前热闹的草地寂寞地淋着雨,茂盛的野草被冲洗得闪闪发亮。
江阳扎巴叹了口气,刚要起身,一闪眼,却有意外地发现——
还有一个孩子,藏在草丛里面!
孩子穿着绿色的藏衣,小小的身体被密长的野草掩蔽,他正趴在一堆泥土里,把黝黑的泥土垒成岸堤,把雨水汇聚成溪。
他玩得是那么入迷,不停地用小手拍打着稀泥,把这边挖深,又把那边填起,让沟渠里的雨水流进他开凿的土坑里。可他似乎一直不满意,皱着眉头想来想去,最终选择地势由高到低重新疏渠。他瞪圆灵动聪慧的眼睛忙忙碌碌,脸上被泥水弄得脏兮兮,却乐此不疲。
“你在做什么,可爱的孩子?”
大人的世界少有童趣,江阳扎巴用那只佛杖指着那条雨水汇成的小溪,想知道这孩子的秘密,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单纯地做游戏。
“我在和泥水一起快乐!”小家伙仰起小脸笑嘻嘻道,“我要让小草长得更茁壮,如果雨停了,天干了,这些小水塘还可以继续浇灌小草。”
江阳扎巴听完一愣,失神间,他手里的佛杖应声落地,正落在小男孩的面前,而当他弯腰低头,想把佛杖拿起,口袋里的铜铃似乎着急了,滚出来正好落进小男孩的手心里。
“哇!”
小男孩先是帮他扶起佛杖,然后满脸惊喜地看着那只铃铛。他握着铃铛连连晃动,清脆悦耳的铃声不断地扬起。
江阳扎巴呆怔在雨里,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流下了激动的泪滴——他千辛万苦寻找的五世达赖转世灵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样迷蒙的细雨,不紧不慢,刚好在那一刻下起;那么多孩子,不多不少,刚好留下他自己;佛杖从来不曾落地,不早不晚,刚好这时落在泥土里;铃铛不声不响,不偏不倚,刚好掉进这孩子的手心里。
佛说:一切皆有定数,凡事皆有因果。
看似偶遇,原来,尽是天命。
世事难料,天命难违。
天真无邪的仓央嘉措,彼时正欢快地摇动铃铛,聆听它美如天籁的清响,时年三岁的他不会知道,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怎样亦庄亦谐的玩笑——他遇见了圣使,摸过神圣的佛杖,摇响了圣佛的铃铛,从此与佛结下了不解之缘。
江阳扎巴站在旁边,看着仓央的目光意味深长。
也许,从看到这孩子在雨中和泥水一起快乐的时候,他就该领悟冥冥中自有天命。
只有高高在上的王者,才会那般痴爱江山土地。眼前这幼小的孩童,他为野草居安思危,懂得卑微的生命需要怜惜,因此,他筑泥为堤,顺渠引水,挖塘聚溪,一如王者心怀慈悲善地用所属造福生灵。
因此,江阳扎巴坚信,这孩子有与生俱来的灵通。
土为万物之母。
泥土看似微不足道,却可以聚少成多、推陈出新。成丘、成山、成岳,以至绵延万里疆土,承载天下苍生;化腐、孕育、萌生、成就万物,又主宰万物由盛而衰、由生至死。
叶落归根,人死灯灭,终要入土为安,重返轮回。
世间万物皆归尘土。因世间万物的生命,都是广漠时空中一次短暂而珍贵的偶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唯有泥土,亘古长存,与天不朽,与地无疆。
水为万化之源。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至真至仁,至善至柔,滋养万物而不居功自傲,乐善好施而不计较回报。
与世不争,便无人能与之争。能方能圆,能屈能伸,清洗污浊却能避高趋下,深不可测却能虚怀若谷。
不怒自威,便无人敢与之争。可静可动,可微可巨,静微蓄势得以容海纳川,巨动生怒足以吞天沃日。
一个人若能领悟并融通泥土和水所有的仁德、慈悲与智慧,他便能轻易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不以物喜,不为己悲,宠辱不惊,超凡脱俗,成为真正的活佛。
而眼前的孩童,他长大后即将肩负的神圣使命——弘扬佛学,普度众生——不正如泥土哺育万物、水源福泽万民一样,慈悲为怀,与世无争么?
江阳扎巴收回思绪,转头看向前方,雨雾蒙蒙,古老而宁静的村庄显得破败而颓唐,但这名为乌坚林、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将会因为这个原名阿旺嘉措的孩子而亘古流芳。
铃铛还在孩子的手里叮当作响,那边朝拜的香客依旧不疾不缓,曾经倒下去的身躯早已被风干,活着的,依旧满怀希望。他们都不知道,五世达赖喇嘛早已秘葬,而新的活佛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
那一年,那一天,那个更名为仓央嘉措的孩子,与泥水一起快乐。
自此一念,便成佛。
3.羽化成蝶的梦想
时光是这世间最冷静从容的旁观者,从不会因为谁的悲喜而迟疑,尘世间再多的惊天动地,于它而言,都是浮云过眼,转瞬之间,就会成为过去。
那个细雨蒙蒙的春日,那位偶然邂逅的僧侣,还有那根雕工精致的佛杖、晶光闪亮的铃铛,于仓央嘉措而言,不过是记忆里的小插曲。
童心无染,不会刻意铭记,何况每天都有那么多的新奇,常常一觉醒来,昨天便是空白,所有的心思只用来寻找今天的精彩。
春意更浓,花事更盛,圣湖里的水与高山上的树一起荡漾,草原上的风与天上的云一起舞动,回清倒影,妙趣纵横,那件小事很轻易地便被仓央嘉措淡化、遗忘、陈封。
这天清晨,一只蝴蝶敲开了他的窗棱。
彩色的蝴蝶翩然飞临,它扇动着花纹绚烂的翅膀,在他惊异的目光中,不慌不忙地转身,流连在他窗前的花丛。
它有纤长的细腿、灵动的触角、小巧的腰身,像花朵一般盛开在半空。
小小的生灵,轻易地蛊惑了孩童的心,他急急忙忙冲出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不假思索地抬拢双掌,想捕获它的倩影。
也许是心跳太急,也许是举酸了手臂,他的指尖几乎碰到它的触须,却还是让它轻巧地逃离。
它似乎故意与他嬉戏,起起落落,远远近近,围着他若即若离,一直把他引进绿草地。
他停止了追逐,气喘吁吁,看着它远去的芳踪,不由有些垂头丧气。可是,回眸间,他却蓦然发现,一夜之间,草地变成了花园!
数不清的彩蝶舞姿翩跹,五颜六色的野花争奇斗艳,草原变成了花的海洋,一直蔓延到天边!
花海似锦,生命如荼,轰轰烈烈,所向披靡。
这惊心动魄的美,深深震撼了这颗稚嫩的童心,他久久地痴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这天清晨,他接受了一只蝴蝶的邀请,花与蝶的盛会似为他一个人举行。
他不知道,同样的天空下,不同的剧目正在上演……
彼时,一场倾盆大雨正肆虐着拉萨古城。
天昏地暗,电闪雷鸣,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全都沉默在狂风暴雨之中,寺院中的佛像们一片安宁,每座佛寺里都冷清肃静。
布达拉宫深处,神色冷峻的桑结嘉措紧皱眉峰,为能继续大权独揽费尽心神。
康熙十八年,桑结嘉措二十六岁,五世达赖委他以重任,在五世达赖圆寂的前三年,他独揽政教大权。
五世达赖圆寂后,他秘不发丧,对外发布声明:第五世达赖喇嘛静居高阁,闭关修行,一切人等皆不接见,所有事务均由他桑结嘉措处理。
大权独揽给了他无上的荣光与威严,可同时,他的心中也时刻充满了惶恐。是谎言,就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彼时,神圣不可侵犯的康熙皇帝会因为他欺君罔上而震怒,发现被欺蒙的藏民会群起而攻,早就觊觎西藏的蒙古汗王会带着骁勇善战的军队横扫布达拉宫,将他斩首示众……
这可怕的预见折磨着桑结嘉措,所以,他急需找到一个人,在康熙皇帝和藏蒙人民知道真相的时候,替他顶罪,这个人,就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他长得会是什么模样?未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众人拥护着当上尊贵的教王,可他注定会成为一只替罪的羔羊。
有了这只羔羊,他桑结嘉措便可安然无恙,再有什么祸患,都与他无关。
可是,他派出去暗中寻访转世灵童的江阳扎巴一直没有音讯,他在漫长的等待里心急如焚,他怕江阳扎巴会将他出卖背叛,又担心找不到听话的转世灵童,他寝食难安、心神不定,坐在教王的宝座上望眼欲穿……
外面,骤雨渐停,达赖的佛堂又传来细密的铃鼓声。
躲雨的信徒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重新点燃供奉的焚香。他们无比虔诚地跪拜在烟雾缭绕的佛像前,祈求伟大的五世达赖保佑他们平安吉祥。
这些人真让人心烦,卑微得像蝼蚁一样,愚蠢而又肮脏,他们不知道,五世达赖早已圆寂归天,他们的祈祷是多么痴傻荒唐。
桑结嘉措异样焦灼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当他第六次站起来从窗口远望的时候,江阳扎巴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布达拉宫前。
“尊贵的第巴阁下,我找到了六世达赖,他眼明心亮,有与生俱来的佛相……”
江阳扎巴跪拜在他的面前,神色里掩饰不住对那孩子的赞赏。桑结嘉措却越听越不耐烦,打断江阳扎巴的话,冷声说道:“找到了就好。记着,要让他的父母严守秘密,不要让村子里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也不要给他们钱,让他们和往常一样,否则,过惯了贫穷生活的人突然富有会引发很多猜想,那个叫阿旺嘉措的孩子也会变得嚣张。你知道的,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只张狂的蝴蝶,而是一只能安静地潜藏在茧里冬眠的虫蛹……”
江阳扎巴愕然,却不敢有丝毫质疑。俯首听命,唯令是从,早已成了他的习惯,无论桑结嘉措做出怎样的决断,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他一直以为睿智的第巴为藏民着想,顾全大局,思谋周全。
桑结嘉措说完,看着恭敬从命的江阳扎巴,卸下了压在心头的重担。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江阳扎巴的肩膀,对他的忠诚给予赞赏,可他心里,却另有盘算……
在山的另一边,繁花如锦的草地却成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西藏地方政权讨伐西部拉达克部落,达赖汗的弟弟甘丹才旺统率着拉萨的军队一次次摇旗呐喊,噬血的兵器冷光四溅,对战双方剑拔弩张。
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几场厮杀过后,双方各有死伤,横七竖八的尸体散乱在草地上,可是胜负还不明朗,活着的人得要个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草地早已经被践踏得狼藉不堪,遍野的芬芳也已经被血腥掩藏,厮杀的号角即将再次吹响,将士们彼此虎视眈眈。
杀声震天,最后的激战混乱,暴虐,疯狂,每个人的眼眸里都藏着冷酷的锋芒,紧握武器的手臂机械而凶猛,嘶声的叫喊泄露了内心无尽的恐慌,人们在恐慌中变得更加残暴嚣张,他们野兽般地咆哮着,任血肉之躯在利刃下解散……
当拉达克军队最后一个兵士被刺穿,甘丹才旺与部下胜利凯旋,迎接他们的是美酒佳酿,还有美丽的姑娘,他们载歌载舞一起欢畅,丝毫不为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感到悲伤。
败者为寇,胜者为王;死者为殇,活者为皇。
散布在西北广大地区和驻扎在西藏的蒙古部落之间,首领们为各霸一方连年征战。每个首领都把士兵们的生命当作争名夺利的拐杖,毫不怜惜地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敌人的刀枪,断臂残肢、枯骨遍野,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夕阳。
战胜的一方,将士举杯相邀,面向东方沐浴五世达赖的佛光,感谢活佛有灵,保佑他们吉泰安康;战败的一方,将士们虔诚跪拜,面向东方祈求五世达赖的恩赏,期盼活佛有灵,能赐予他们神奇的力量——他们都信奉五世达赖教王,以为他和从前一样神圣威严。
可他们不知道,五世达赖已圆寂五年,第巴桑结嘉措用谎言掩盖了真相。
他们自以为尊贵的生命,终日为虚空的荣耀而奔忙,他们看不见自己的愚蠢,因为他们早已被名缰利锁套牢,被蒙昧了心智,熏瞎了双眼。
他们都自以为正义,征战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即使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也在所不惜。他们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直到他们自己也倒在战场。
当他们遍体鳞伤,再也没有力气称霸称王,仰望明净广阔的天空,突然感觉人生如大梦一场。匆匆忙忙地走过,所有的争抢不过是虚妄的痴狂,喧嚣的欲望如乌云飘散,澄静的心绝望地发现,悔过为时已晚。
冰冷的泪水滑落脸庞,对人生仍然充满无穷的眷恋。那时,许多人看到,被践踏得凌乱不堪的草原上,绚丽的野花像美丽的锦锻,翩翩起舞的蝴蝶扇动着轻盈的翅膀。
原来,他们的一生,都在做一个羽化成蝶的痴梦,可惜,不是所有的毛毛虫都能熬过漫长而肃杀的寒冬,破茧而出获得新生!
祈愿,这样的彻悟能延续给来生,远离俗尘,不慕虚荣,寻一片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战争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恬淡从容……
数不清的蝴蝶凌乱地飞舞,连它们也厌倦了人类族群之间血腥的杀戮,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向山的那边。
在清澈的圣湖旁边,有一片宁静的草原,那里的野花开得异样灿烂,蝴蝶们姿态万千。
在花海蝶潮之间,有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他的眼神是那样纯净、善良,在他身边,是他慈爱的母亲。
他就是未来的教王,此时此刻,他还读不懂母亲眼里的忧伤,喜悦填满了他的心房。
他坐在花丛中,痴痴看着美如梦幻的草原,衣襟上落满了细碎的花瓣,让他的呼吸变得无比芬芳。
鲜花是蝴蝶变的吗?随风也可以轻盈起舞;蝴蝶是开在空中的鲜花吗?扇动的翅膀多像花开瓣颤!
这些蝴蝶真的是鲜花变的吗?或者,它们与生俱来就是会飞的花?
“不,我的孩子,蝴蝶是丑陋的毛毛虫变的。”很意外,母亲叹着气,这样告诉他。
“丑陋的毛毛虫藏在蛹里过冬,在黑暗里蜕变,等到天气温暖,它们破茧而出,才能变成美丽的蝴蝶。”
母亲疼爱地看着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能在不如意的时候脱胎换骨、破茧而出,拥有自由飞翔的翅膀,摆脱困境和厄运,这该是多么幸运的造化!
可是,谁知道当蝴蝶展开翅膀,会不会遭遇被捕捉的命运,在未知而可怕的狂风骤雨里沉默消亡?
“哇!”仓央嘉措发出一声惊叹,“毛毛虫茧变成蝴蝶,就可以飞得高、飞得远,像花开在空中一样。”
童稚的声音宛如天籁,闪亮的眼睛像静夜里的星辰,可爱的脸上满是向往之情。他起身张开臂膀,在花丛中欢快地旋转、奔跑、跳动,“阿妈,我也变成蝴蝶啦!”
也许,这世间,所有人都拥有一个羽化成蝶的梦想,希望能远离困窘与平凡。
可是,孩子,未来的某一天,当你真的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接受万民的供奉与膜拜,那时,你是否还会像现在一样,像蝴蝶一样在阳光下尽情舞动,让欢乐的笑声随风飘送?
远处,朝拜的香客缓缓向前挪动,六字真言被他们反复吟诵,他们的身影单薄而凝重,以匍匐的姿态叩问生命……
许多年后,有没有从这里路过的香客,在布达拉宫里认出年轻俊朗的六世达赖,就是此刻追随蝴蝶奔跑的孩童?
那时,你问他: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他说: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无法体会到快乐。
那时,他已经实现了羽化成蝶的梦,却不知,于他而言,这是遗憾,还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