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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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猫碑(1)

此碑的墓志铭留给后人填写

——作者

【上】

“养只猫吧?”她说。

我说:“别。”

“为什么?”

“狗是忠臣,猫是奸宦。古书里是这样说的。”

这话,大概是我和她第十一次关于养猫问题的对话。

头一次“猫话”,大约说在公元1955年。那时,我和她风华正茂。六七户人家居住的那所四合院,也因我和她的青春闪烁而熠熠生辉。尽管四合院的屋脊上没有皇宫闪光的琉璃,院内也没有故宫石雕的青龙铺地;但院内有座花坛,蜡梅、芍药、百合、月季、海棠……四季都有落黄,四季又都是花季。那时,她说过要养只猫。

“别。”当时我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此外,我对她说了一系列的理由:

“猫不像人,男人发情时脸上起壮疙瘩,女人萌春时脸上多几根桃花刺;那公猫母猫在二八月闹起春来,嗷嗷嗷地叫得瘆人。你用机枪扫射,大炮轰它,它都满不在乎。”

听一个同行说,他在书桌上赶写一篇急稿。猫伏在案头静观了一会儿,觉得主人钢笔尖在稿纸上跳来跳去挺好玩的,便用前爪和钢笔耍戏起来。结果留在纸面上的不是诗文,而是张天师画的天书;歪七扭八的笔道道,成了一张猫国的地图。

“猫太贪腥,不仅喜欢吃鱼,解放前的小报上,曾刊登过这样一条花边新闻。北平行辕公署某军政要员的三姨太太嗜猫如命,她豢养了八只波斯猫。一天,太太来月事,她把猩红的血纸,信手扔在马桶旁的便纸篓儿,便更衣整装准备随先生去出席晚宴。笑话出在她忘记了盖上手纸篓的盖儿,八只猫嗅味而来,一场你争我夺的猫战之后,血纸被太太命名‘碧眼’的公猫所得。‘碧眼’为太太的宠中之宠,每随先生出席宾朋家宴,必将其揣于怀中,以波斯猫增加她雍容华贵之仪态。不想,这次先生上司的家宴‘碧眼’却让她大丢其丑。宴席摆开,大员们纷纷携夫人入座之后,主座的长官太太见‘碧眼’安详温顺,便要亲自抱一会儿‘碧眼’,以增加宴会高雅祥泰气氛。三姨太太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隔着圆桌将猫送给女主人,就在饭桌上交接之际,‘碧眼’如一只飞艇,突然从爪尖上撒下血色传单,不偏不正地正好落在石斑鱼的鱼盘之内。

“初时,男女宾客不知此为何物,有人用公筷挑之,则很快知之为月潮血纸。木呆之后,一阵哄堂大笑,讥嘲之声,溢满宴会厅堂:

“‘“碧眼”定属公猫,此乃恋主之举也!’

“‘此猫神灵,恋主已至“爱屋及乌”之深度!’

“‘×公,“碧眼”对你太太如此情浓,你可让位给“碧眼”了!’

“‘……’

“三姨太太羞愧难当,以手遮面逃离宴席。先生拉过‘碧眼’,在嗷嗷鸣叫声中,赏了它一枪。一张血纸,冲散了宴席不说,先生归家,又枪毙了剩下的七只纯种波斯猫。三姨太太为此而惊疯,出宅而去。”

第一次猫论,至此而止。

倒也立竿见影,她再不提及养猫一事。

怎奈,我和她居住的四合院,有其和猫难以割舍的历史典故。据同院研究清史的金老先生查证,这几条胡同,自明至清,皆为皇宫囤积粮草之地。

粮多,皆为上品皇粮。

鼠多,多是红眼耗子。

尽管历史延续至“民国”字号,粮仓粮库早已不复存在,青堂瓦舍磨砖对缝的四合院,代替了军秣粮草,但昔日打洞繁衍的鼠类家族,并没因粮仓移址而进行部落搬迁。先是刘家大妈,后是霍家小妹,以及迟家大嫂,清史专家金老当然更不例外——家家都养起了捕鼠的猫。

花舍变成了猫宅。

猫宅又变成了猫国。

就如同人打哈欠,对人有传染作用一样,不久,便引起了她的条件反射。两次、三次……九次、十次的“猫话”,便形成一股枕边风,不断吹进我的耳膜。我自觉耳膜逐渐变软,大有泄洪闸门即将被打开之势。我以猫儿搅乱我的思维,影响我的写作为由,拼命筑堤以防决口。但是到了第十一次“猫话”我已成为强弩之末,无以应对了。到了第十二次“猫话”时,她势如破竹般地逐条驳斥了我俩前后十一次“猫话”中,我的那些不能养猫的理由:

“咱家不养猫也白搭,到二八月闹春的猫足有一打(十二只),多一声嗷嗷嗷叫和少一声嗷嗷嗷叫,不影响猫国大合唱的刺耳噪音。”

我说:“是那么回事。”

她又说:“你说作家怕猫搅乱他们写书,也不尽然。你看,这本杂志上印着老舍先生弯腰逗猫的照片呢!多风趣!这足以证明他家里是养猫的。此外,我还听说夏衍和冰心先生家里,也都有猫。”

我说:“对,养猫的作家数字,超过不养猫的作家数字。我是少数派。”

她接着说:“你说的八只波斯猫争抢‘例假纸’的奇闻轶事,肯定是报痞编造的报屁股新闻,用以招徕下三流的读者;再不就是小报老板,借这血色噱头,增加报纸印数,发胡编乱造低级趣闻的横财。”

我说:“你分析得很对,那条猫的花边新闻,不外是增加感官刺激。以一个新中国公民的角度去透视,那花边新闻,无异于精神鸦片。”

“你认输了?”她说。

“不认也得认。”我答。

“有理你摆嘛!”她拿出民主精神。

“不摆了,反正这古色古香的宅院,已然是猫的天下了。”我说,“你去抱只猫来吧,最好挑一只不会出声的哑猫。”

真是“猫”不逢辰,正在她选择种儿纯正、毛色好看的小猫时,1957年的风暴升级了。连人窝都被飓风卷走,猫窝何以存在?十二次的“猫话”至此终结。

【中】

我和她都不曾想到还会有第十三次“猫话”。1958年至1972年,十四个年头的劳改生活过后,死梦返青,棒槌抽芽,我俩居然又旧话重提,重新谈起了养猫问题。

当时,我们在季候风里,折筋斗、打把式地浪迹到了山西太行山脚下的一座小村。我和她之所以能和真正的公民为伍,实因这座劳改矿山的监舍,人满为患,监舍超员;矿山一面大兴土木,抢盖一间间圆拱形窑洞,一面把带眷属的黑色群落,安置在界邻煤矿的小村,暂时落脚。

房东姓王,在煤矿附近的一个小作坊里,当翻砂工。上有老爹老娘,下有挨肩的四个妮子,这老少三代同堂的庄户人家,本来已经人口不少,紧靠西北的小屋又搬进来我和她,小院便显得熙熙攘攘。

“你看见了吗?”她指指门外的泥巴棚棚。

“看见什么?”

“你扭头看看。”

我歪头一看,泥巴棚棚里的土台上,有一窝猫。老狸花猫端庄而坐,五只各种颜色的小猫,正围着老猫耍戏,有的用爪尖搔老猫脊背,有的追逐老猫摆动着的尾巴,有的钻入老猫的脐下吃奶,有的舔着自身腿上的毛毛……真是一幅肖像逼真、姿态各异的群猫图。

“怎么样?”我知道她问“怎么样”的背后含意。

我打岔说:“挺像王大嫂和她那群妮儿的。”

“我说的是猫。”她说。

“我说的是人。”我说。

“你怎么所答非所问?”

“在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年代,猫不仅仅是猫,还要分是谁养的猫。”我说,“房东老王家的猫,根红苗正,是地地道道无产阶级的猫。一到咱这间六平方米的小黑屋,猫就变成资产阶级的猫了,即使你张嘴向老王要一只猫,人家能赏脸吗?你比我理性思维发达,怎么一见猫,魂就飞出七窍,理智也变成负数了?”

“我已经十二次想养猫了。”她怏怏不快地自白,“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三’这字眼,可不吉利。这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日子!”我说,“别忘了,张木匠为养一只百灵,挨了一顿批斗的事儿!”

这根“矢”击中了“的”,她不再言声了。这是来劳改煤矿之前发生的事情,当时我们在中条山里的一个劳改砖厂赎罪。中条山里林木葱茏,各类鸟儿极多。张木匠不知从哪儿逮了一只百灵,他特意用两只巧手为这只鸟儿,用彩色雷管线编织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鸟笼。鸟笼已经令人目眩,百灵在笼子里唱的歌更为动听,因而收工以后,穷极无聊的囚徒,常聚拢到监号檐下,听着这只百灵唱它既自由又不自由的歌。

麻脸队长发现了它的存在,便把张木匠叫出监号:“谁叫你养鸟儿的?”

“我呀!”张木匠傻愣傻愣地说。

“你知道破‘四旧’,都有甚的具体内容吗?”

“砸烂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张木匠背诵着“语录”,“里边写着加强对‘五毒’的专政,可没写不能养鸟。”

“你不知道花鸟鱼虫是甚个东西?它姓‘资’,不姓‘无’!只有你们这些没砍掉资产阶级尾巴的人,才爱玩弄这玩意儿哩!”

张木匠文化不高,但经常手拿锛凿斧锯干木匠活儿,养成了钉是钉、铆是铆的凿死理的脾气。他反驳这位麻脸队长说:“把中条山的森林都砍光了,鸟儿就都没窝了,那不是彻底割掉资产阶级尾巴的好办法吗!你下一道命令,进山伐木好了!”

“你咋敢这么嚣张?”麻脸队长面孔一板,若同一块被鸡啄过的西瓜皮,“顶撞专政干部,我禁闭你。”

“慢。你只禁闭我不行,你应该把支左的军代表一块儿禁闭起来。”张木匠也来了火性,“我昨天去到干部院修理门窗,看见砖厂的天字第一号——既管你们的干部,又管我们囚犯的军代表,还饲养着一对鹦鹉哩!”

麻脸队长哑了一阵,马上找到了“灵丹妙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养鸟,跟你们劳改人员养鸟是两码事,人不同,鸟儿也不同!”说罢,他伸手摘下檐头的鸟笼,噼啪几脚,把鸟笼踹了个稀巴烂,可怜的百灵,也跟随着鸟笼一块儿当了殉葬品。接着,一个张木匠的现场批斗会开始了……

鸟儿有阶级属性。

猫儿能界于其外?

我们正在进行十三次“猫话”之际,白发苍苍的王大娘,走进我们的小屋里来。她说:“这间小屋,太委屈你们了。清净倒还清净,就是耗子成精,怕搅得你们睡不着觉。俺看你们养只猫吧!”

余悸尚在,我和她只是面面相觑。

“咋的?怕找猫食麻烦?”

她摇头。我点头。这纯属机械动作,和寻找猫食的难易毫无关联。

“山沟沟的猫比城市的猫好养。它不贪荤腥,不贪鱼肉,玉茭饼子泡菜汤就行。”王大娘继续说着养猫不难的理儿,“俺家老狸花猫,小时候连玉茭饼子泡菜汤都不吃,净吃南瓜,俺一家子都称它南瓜猫。”

“真的?”她被王大娘的猫论吸引住了,“还没听说过南瓜能当猫食的!”

我忙拉了她衣襟一下,接过话茬说:“大娘家那窝猫都还没有断奶,等长大一点,我们看看能不能抱一只来。怕是煤矿活儿太累,叫大娘家的猫,跟我俩一块儿受罪,我俩心里不安。”

“由你。”王大娘从炕沿上翘起屁股走了。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俺是为你们两口子着想。猫一断奶,怕就轮不上你们抱养了!”

王大娘刚走,她就开腔了:“人家主动送猫上门,咱就别推辞了。”

“有时间伺候那小祖宗吗?”我说。

“你前辈子是老鼠投生的吧?怎么就容不下一只猫呢!”她语音里明显地有了火药气息。

我打着哈哈,缓解着因为猫而引发的不快:“我命相属鸡,上辈子是只花翎子公鸡。”

“猫一定啃过你的脖子,所以这辈子你把猫视若仇敌。”

“别为猫耽误时间了。”我避开她的话锋说,“搬家累死人了,明天一早你我都要去干活。我到矿井底下挖煤,你在井上装煤卸煤。历史上只有黑脸的男包公,你们几个女老右,要扮演黑脸女包公了!”

“猫脸才像是戏台上勾画的包公脸谱呢!人世间的包公死绝了。”她气鼓鼓地说,“不然,怎么会把这么多清清白白的人,赶到山沟里来劳改呢?”

她又提起了猫,并把它和京剧里的包公相提并论。好在搬家搬得人骨头都散了架子,“猫话”没有继续深谈下去,我俩一会儿就死狗般地睡着了。

睡梦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咬了我耳朵一下,我恍惚地感到自己翻了一下身,朝上那只耳朵,又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麻辣辣地如火燎一般。疼痛使我从梦中醒了过来,顺手拉开电灯一看,有三只红眼耗子,“噌”的一声从土炕上窜了下去。

“喂,醒醒——”我推搡着她。

“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疯?”她懵懵怔怔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喃喃着,“是不是劳改队,又要搬家?这已是第八次迁移了!”

“你看看我的耳朵。”

她清醒过来,“血?怎么回事?”

“耗子咬的。怎么专门咬我而不咬你?”

“窜上炕来的一定是母耗子。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嘛!”她一边用枕巾擦着我的耳血,一边开玩笑地说,“要是带有鼠疫菌的耗子咬了你可就糟糕了,这是猫变老鼠,对你进行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