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猫碑(7)
她高声地反驳我说:“忘了吗?它是虎猫?!生存环境的改变,会改变它猫性中的仁义,就像你和我从北京被抛到遥远的大山沟来一样,不是也适应了这严酷的生存环境吗?!”
“但愿如此。”这是我对“三黑”的虔诚祝福。
“空头支票对它不起任何作用。”她从坟坡上站起来,“我只希望它能再回咱小屋一次,我给它医治一下腿伤!”
它没回来。
她气愤地砸了那只猫碗。
它久久地没有回来。
耗子开始在王家宅院逞凶。
老王从河南为厂子买料回来,询问我们:“那只黑猫哩?”
我们以谎言欺骗了诚实:“丢了!”之所以如此,实因出于无奈。如果我们把实情告知老王,妮子改枝会为此而受到惩罚。翻砂工老王个性忠厚而暴戾,这不是增加房东一家的内部矛盾吗?
王老爹对我们“丢猫”一事更为惋惜。面对着耗子精闹妖,他颤巍巍地抱怨我俩说:“那是一只虎猫,十窝猫里,也难出一只,你俩咋就叫它丢了呢?!”
我们无言以答。让我们背着王老爹赐给我们的“黑”十字架吧,谁叫我们是劳改的囚徒哩!那妮子改枝对此保持缄默,只是没了昔日那股威风凛凛的专政气势,偶尔走在一起,她总是逃避我们的目光。这可能是怕我给她道破真情,她那张桃花脸上要挨老王扇过去的耳光吧?!
盛夏八月,“三黑”的印象才逐渐从我们心中淡了。月初,我们奉命迁往新盖成的监舍。尽管如此,她还是请张木匠在我和她住的监舍窗子上,偷偷开了一个不显眼的猫道,期盼着“三黑”有朝一日能飞过电网,光临这间寒窑。
梦!
不是美梦!而是一场噩梦!
准确地说,这是一场比噩梦还要使人惊愕、怪诞、离奇的血腥之梦。
早晨,我们列队出工奔向矿井井口的时候,碰到了背篓拾粪的王老爹。他把我叫出队列,眼神里充满恐惧地对我说:“那虎猫出现了。”
“真的?”
“它带着一群黄鼠狼,一个晚上把俺家的两窝鸡都咬死了!”
我半信半疑地望着老汉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不可能?!”
“俺骗你干啥哩!事情发生在你们搬走的那天晚上。真他娘的邪了门了,猫和黄鼠狼是对头,咋就成了亲家,一块儿来对付俺呢?”
“您见那只猫了?”
“见了。”
“怎么知道它就是‘三黑’呢?”
“妮子改枝认出来的,后腿瘸了一只,成了一只瘸猫!”老汉说,“让人纳闷的是,鸡都没叼走,而是一只只咬死。听见响动,家里人追出来,瘸猫带着黄鼠狼跑了!”
“王大爷,我要跟上队伍,我抽空儿去您家,不然赶不上下井的‘罐笼’了!”
“俺再说一句。”
“您说。”
“这猫没去过你们家吧?”
“没。”
过了三天,王老爹背着拾粪篓子,又到了储煤场,亲自去找她了,话题还是“三黑”。收工后,她回到窑洞转告给我王老爹的话:“三黑”先引黄鼠狼大闹了宅院,两天后,又引来一群夜猫子,落在院子里那棵大桑树上,咯咯咯地“笑”了半夜。民间早有传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因而王老爹和王大娘被“笑”得心里发慌。改枝忙跑到民兵指挥部借来一支二八式步枪,还没容她瞄准,混在夜猫子群里的“三黑”,在树上“嗷”的一声长鸣,如同是发出了撤退信号一般,夜猫子一扑棱翅膀,全部飞走了。翻砂工老王,从改枝手里夺过了枪,追出门去,看见“三黑”往哪边跑,夜猫子就朝哪边飞,从而认定了“三黑”成了黄鼠狼和夜猫子的头头。
“你不觉得这挺像荒诞小说的吗?”当她转述完了王老爹的话之后,我表示了自己的怀疑态度。
“是有点神乎其神了。”她说,“其中难免有王老爹的夸张,但黄鼠狼咬死鸡,成群夜猫子进宅,可能是真的。你也知道,王老爹和王大哥,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编造这故事有什么用呢?”
茫茫然。我俩议论了半夜,也没得出个结论来。约莫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一只瘸腿野猫,率领着一群野山狸子,夜里袭击了小村全部鸡窝的消息,又飞到了矿山。这是矿山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长说的,他说矿山干部家属正在加筑鸡窝鸭棚,以防遭到类似山村的不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位劳改干部的话,给我俩的心河又扔下一块石头,激起了圈套圈的涟漪。莫非这一切都非虚谈?
干部的话刚说过两天,老王突然光临监舍。那是个星期天,由于刚刚搬进不久的窑洞潮湿,我俩正在铁丝上晾晒被褥,一个劳改队的管教干事,带着老王出现在我们面前。老王说是来看看我们的新居,挥手叫那干部走了;我和她心里明白,老王亲自来到这电网圈起的地盘,绝非参观监舍。
“王大哥,您怎么会这么闲啊?”她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在木条钉成的小桌上。
老王抬头看了看拱形窑洞,又用手摸了摸窑壁,盘腿坐在炕沿上说:“这新居挺好的嘛!比在俺家的小泥巴屋住着豁亮多了。”
我指了指院子里的电网。
他笑笑说:“你别碰它,它也电不着你。新房没耗子吧?”
“没。”我察觉到老王正在把话题引向“三黑”,索性先亮底牌,“王大哥,听说那黑猫成了野猫,大闹我们住过的村子了?”
“它没来过这儿?”老王反问道。
她挪开玻璃窗角的一块白纸板:“王大哥,你看!我们给它留了一个出入屋子的猫道,可是‘三黑’始终没来过。”
老王手摸着满脸胡子楂儿:“俺想来想去,家猫变野猫,野猫又变成野狸子,搅得鸡犬不宁,总得有个由头。那猫过去又仁义,又老实,又能捉鼠,又能看宅。你俩说说,这是他娘的咋回事哩?”
沉默。
我们能说什么呢?
“俺山沟沟人,虽说文化水平不高,可是明达事理。除了那个野妮子,咱两家算得上近邻了,关于那只猫,你俩有啥话,能不能对俺说说!”老王分明看出了我俩各揣心事,便提出了诚恳的请求。
我犹豫不决,转身去提暖壶给老王续水。她快人快语,难耐令人窒息的沉默:“王大哥,‘三黑’变成无恶不作的野猫,确实事出有因,我向王大哥提出一个要求,你要是答应,不,要认真履行你答应的事情,我可以告诉大哥一点情况。”
“你说。”老王笑了笑,“俺说话算数!”
“真?”
“俺是山里汉子,你还不信实俺?”
“条件就一条,你听了这事儿后,不许你动手打改枝。这孩子素质并不坏,只是太……太……”她沉吟了片刻还是爽快地把话吐出嘴唇,“她太‘革命’了,几件事儿都发生在大哥出差给厂子买料或不在家的时候。俗话说,‘物极必反’,兔子急了还咬人三口呢!”接着,她把追查“猫儿盖屎”和在“白鬼树”发生的事情,完整地述说了一遍。
老王先是脸色铁青,继而咬牙切齿。我赶紧补充她的话说:“王大哥,事已至此,那‘三黑’的野性没法改掉了,你千万不能拿改枝撒气。说来说去,根子还是怨我们,要是我们不搬到大哥院里去住,就没有以后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三黑’也就变不成没了猫性的野兽!”
“还是怨俺家教不严哪!”老王喝了两口茶,“让你们在我们王家,受了那妮子的不少委屈!”
“王大哥,改枝喜欢毛主席像章。”她打开箱子,从一块丝绸里拿出那个大号的毛主席像章,“搬家时,我张不开口,这回大哥来了,你转交她吧!”
老王不接,并连连摇头说:“她不配戴这东西。”
“不。王大哥你一定转给她,说明我们并没记恨她。”她把像章硬是塞在老王手里,然后有意增添着窑洞里的轻松气氛说,“刚才王大哥的保证,毛主席都听见了,你要是对妮子有失粗暴,可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啊!”
老王把像章揣进口兜,站起身来说:“我去找那吃了疯人药的妮子,谢谢你们了。有空跟队长说一声,到俺家去坐坐!”
“再见——”
“回头见——”
隔着铁丝网的间隙,我们目送着老王的背影远去……
老王走了。“三黑”的故事,并未到此终结。
村里传到矿山的最新消息说,那瘸猫又带着山狸子——外加臊狐狸,对村里进行了一轮更为严酷的骚扰。叼走了羊圈里的五只羊羔不说,还咬死了一部分住户的家猫。不管这消息掺了多少水分,还是使我们的心灵为之战栗;猫带着非同族的异类,来撕噬猫类家庭的成员,这表明“三黑”的野性已发展到疯狂的程度。
我想,几个月内,“三黑”的行为一定充满英勇机智和悲怆壮烈,不然何以能把飞禽走兽都调动起来,轮回演出这一幕幕令人心悸的山乡野剧呢?!
据夜间值勤在岗楼上的警卫说,在秋天的月光下,他用八倍的望远镜看见过这夜袭村落的动物支队。那瘸猫时而领路在前,时而停下断后,就像看动画电影那般。因为他负有监管囚徒的任务,不得任意开枪示警,不然他会准确无误地打死那只瘸腿野猫的。警卫说得十分轻松,但我们的心却更加沉重,因为迟早有一天,老乡是会动用枪支除害的;“三黑”即使真是虎猫的后裔,能逃脱子弹的追击吗?
大概那天是八月十四,屮秋节前一天的月儿,已经圆如冰盘。劳改队宣布第二天放假一天,并允许外出到市镇,买些节日吃用的东西。
我俩躺在炕上,面对窗外一轮皎月,首先谈论的话题,竟然不是昼夜思念的北京亲人,而是曾经皮包骨头的“三黑”。
“真是不可思议。”我感叹着“三黑”命运线的曲折多变。
“其实这是一道小学生算术题,如同1+2=3那么简单。”她说,“不知你还记得不,杰克·伦敦曾经写过一条驯良的家狗,变成狼群首领的故事?”
“书名叫《荒野的呼唤》。”我脱口而出。
“这‘三黑’的命运不是挺近似那条异化了的家狗的吗?”她说,“当然,猫和狗的故事,相距有一个多世纪。但‘三黑’猫性的异化比杰克·伦敦笔下的狗更富有内涵。”
我哑然无声了。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小村的方向,传来几响清脆的枪声。它撕碎了秋夜的平静,若同射穿了我们的胸膛。
没有相约,我俩同时从炕上坐了起来。尽管月光如水,但有铁丝网外的大山阻拦,我们只能看见眨眼的红灯和夜空中悬着的月売。
“会吗?”她问。
“总有一天。”我答。
“但愿晚一点轮到它!”她说。
我说:“我们想有一天它脱净野性,重新从动物世界回到人间的‘伊甸园’!矿山对带家眷的养猫,并没限制得那么严格。”
“别。让它在它的领地里生活吧!这儿没有‘伊甸园’。”
月下的幻想。
月下的梦呓。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我们编织的是充满理想色彩的小说。早晨,吃罢早饭,我们按劳改队规定,外出请假去买月饼。临行前,我和她商量好了,先去房东王家打听一下昨夜响枪的原因,目的不外乎探听一下“三黑”的生死信息。
昨夜月光皎皎,早晨下开了迷离秋雨,我俩各披着一件矿山发的贴胶雨衣,走出铁丝网,奔往通向小村的山路。
雨声淅沥。
山草枯黄。
没离开铁丝网几步,我突然惊愕地叫了一声,立刻停住了脚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我身后跑了过来。我们像两根树桩一般,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山路旁的草丛里正躺着饮弹的“三黑”,血从它腹部淌泻出来,染红了路旁的野草;它的头朝着窑洞方向,表明它中弹后是想往这儿奔逃的。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它想到窑洞和我们来作最后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