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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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鼻子备忘录(1)

俄国大诗人涅克拉索夫,曾写下《严寒,通红的鼻子》,大作家果戈理,也描绘过形形色色俄罗斯人的鼻子。笔者所写的鼻子,虽非各种型号洋人的鼻子,但就其生理功能而言,它掌管呼吸和嗅觉,则和各样的鼻子,并无任何差异……

——作者开篇

我在审视我的这幅作品,不知能否进入新潮派的画廊。

我虚幻了人世间一个女人最最特殊的鼻子:画布上有一个既像蛇身又像鳝鱼一样绵软的纹状绳索,把这个鼻子高高地悬挂起来。远看,朦胧抽象;近看,像个头儿朝下的红辣椒。画布虽是白色的,我嫌它是“八一面”,还不是“富强粉”,便在衬底上胡涂乱抹上一层厚厚的白油彩。左看右看,觉得底色仍不像冬天的雪,便把老婆为去脸上蝴蝶斑而买来的奥琪增白粉蜜,又用刷子刷上一层。当然,这几刷子是我老婆睡后女儿南行出差我才干的。特别是我那个宝贝女儿,如果她看见我用“奥琪”作画准会像闹春的猫那么叫唤着,把我这幅苦苦觅踪新潮的画儿,用利爪撕成碎片,扔进马桶,放水冲进地沟。

深情地凝视了一会儿那“红辣椒”,我忽然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自信这幅画是我艺术生命蜕变期的代表作,完全有资格在时髦的画派里占据一个山头。试想,那些走红走俏的新潮画儿,也只能靠什么狗屎绿、羊屎黑、牛粪赭黄、狼屎灰等的色块,再粘上尿布缠脚条红裤衩和月经带包上观音土再配上公鸡毛一类的杂烩,招徕目光,赚那些自认为高级智商的评论家以及记者的巴掌声和拍照镜头。我这幅画,随便由你评说好了,说那拴系着鼻子的玩意儿,是蛇身、鳝鱼、铝丝、发辫和牛尾巴都行;至于那个“红辣椒”,没人知道那是个女人的鼻子,越不知道就越神秘,越是神秘就越有看头,越有看头就越看不懂,越看不懂它就越有价值。这是哪位评论家写下的新的逻辑美学来着,名字挺响挺响的,只是我记不太清楚了。不是我吹牛,我这幅《鼻子》,是新潮之冠,是旧潮之棺,按美学的公式来估量它,它是新潮的平方乘立方,外带无限大的单数乘上偶数,还要再乘上地球和太阳系的距离总和,之后再乘上宇宙的无限极数。这不是自吹自擂,哪个新潮派大师能在画布上嗅出香艳的气味来?只有我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寓色、味、香于一片朦胧之中……

“你睡吧!”妻在床上翻了个身,大概是在梦中发现我还醒着,“别抽烟了。抽烟的人比不抽烟的人,肺癌率高百分之四十七。”

她在梦中还这么现实,在这世道上着实罕见。我还想再看两眼这幅新作,她伸出胳膊,一下灭了画案前贼亮的灯。

在床前昏暗的五瓦小伞灯下,我捏灭了烟,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脱衣脱袜,钻进被窝。我难以割舍对那幅画的一往情深,探出脖子又欣赏了两眼,才去关闭那小灯的按钮。就在我伸出手臂的当口儿,忽然又呆傻地缩回关灯的手,因为在这千分之一秒,我看见我妻那鼻子。她仰躺在那儿,眼角眉梢虽已经布满皱纹,唯独她的那个鼻子,却还美丽如初。光阴倒流回去几十年,我所以向她射去爱神之箭,她的鼻子也是使我倾倒的原因之一。此时,她的青春早已被时间老人拂去,但那只鼻子仍像粉妆玉琢一般,看着看着我不禁萌生了一种欲念。但是那“红辣椒”忽然对我耳语说:“到底是虚幻的我美,还是她的鼻子美?”我顿时语塞,是啊!我苦心营造的这幅“新潮”,向我的心灵发起强攻。我突然发现这世界的荒诞和离奇,大便摆上艺术餐桌当一道珍奇名菜,那些超前评论家,摇头晃脑地“味道好极了”。几天前,不,大概是半个月前,画廊里悬挂了这样一幅新潮画儿:画面上堆满各种色块,色块影影绰绰中见一长长的列车隧洞,洞里流淌出来的瘀血中,插着一根大公鸡的翎毛。画题叫什么来着?叫……叫……想起这幅画的标题,我这一点占有欲念立刻变得索然无味,“叭”的一声关了灯。

是梦魔的诱惑吧,我忽然变成了一只四条腿的牛,被一根从鼻孔里穿出来的牛缰绳拉着到处逛游。我明明记得交通规则中规定,牛是不许走进市里来的,可我竟然跟着牛缰绳大摇大摆地晃到天安门来了。沿着车水马龙的长安大街向东走了一阵,牛缰绳拉着我走进一个名叫“东单”附近的一条小胡同。我停下蹄子,啃着簸箩里的草料,填饱肠胃以后,我开始反刍,倒嚼,打嗝,冥冥中我仿佛记得这条胡同,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了:这儿是××日报的旧址,牛缰绳引我来到那幅《鼻子》肖像画的启蒙圣地……

【A】

当时,我在编辑部美术组里是个雏儿。每天干收发、打杂、开稿费条子、发开会通知什么的。偶然叫我干点业务,充其量是搞点报纸题图和尾花。有那么一回,负责插图的大美编,去农村体验生活,我被赶鸭子上架,为文艺版的一篇通讯画一幅插图。通讯内容描写农业合作化后的一个老羊倌,精心照料生上病的小羊羔。我依葫芦画瓢地配上了一幅画;土炕上灯亮如豆,那位老羊倌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他举着一个像奶瓶一样的玩意儿,往发病的小羊羔嘴里灌汤药。报纸印出来了,在报社评报栏里,我立刻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文字编辑老哥儿们一致指责我这幅画脱离生活,文章的背景是边远山村,那儿能有牛奶喝吗?既然没有大城市的牛奶站,哪儿会有奶瓶儿,你为什么让那位老羊倌,手拿奶瓶喂小羊羔喝汤药呢!?

我面红耳赤。头一炮就是没有响儿的哑炮,让我无地自容。多亏了年轻时的她,对我百般安抚,才没让我扔掉那支画画的笔。我在评报栏上写了一份自我检查,表示今后再不这么“浪漫”,要严谨地对待每一幅插图。本来,这事也就算Pass(过去)了,可是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点名要找画“拿着奶瓶喂羊羔”的我。我猜出来了,这是报社外边的读者,也对我进行炮轰了。于是我拿起电话听筒便说:“谢谢你对报社的关心,‘奶瓶’的事我已经检查过了。”言罢,我就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我刚坐到椅子上,电话铃又丁零丁零地叫唤起来,大美编说还是找我的,还说听那语音,还是刚才那位女性。道了歉还没完没了,这不是成心逼人上吊吗?我不禁怒火中烧,但又不敢在大美编面前爆炸,便拿起烫手的电话听筒,哆哆嗦嗦地说道:“你有什么意见,给报社总编辑写信好了,我……”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要干什么?”

“找您谈谈。”她声音很轻。

“我不需要教师。”

“不……不是,您听我说。”

“快点,别啰啰唆唆的。”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恳求您给我一点时间,五分钟就行。怎么样?”

“工作太忙,恕不接待。”我第二次挂上了电话。

由于我对一个普通读者的粗暴,美编室的头儿和大美编们,对我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帮助会。回到家里,我妻子柔声细语地对我进行开导说:“你们搞艺术的,神经都太敏感,也许人家并没有什么恶意,你却伤了人家的心。”妻是搞医的,走出校门脖子上就挂了听诊器。她心肠极软,遇事总是为对方着想。她见我神色郁郁,便讲笑话为我解烦。她说:“你知道苏联有个叫巴甫洛夫的心理学家吗?他做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他喂狗的同时要按响电铃。有一天,电铃响了并未给狗食,于是狗便嗷嗷地嚎叫着造起反来。这就叫条件反射。”

我知道她是在影喻我,便说:“我们俩在一个圈里生活,我是狗,你是什么?摇篮里的小芸芸,又是什么?”

“谁爱噘嘴生气,谁就是狗。”她说,“你刚才嘴噘得都能挂得住一瓶液体葡萄糖了!”

看看衣橱镜子里的自己,我笑了。不用看,镜子外边的她一定也在笑着。回头一看,可不是吗,她正用手背捂着笑哆嗦了的嘴唇呢!

那是一个星期天,北京城下了头场大雪。我背着画夹子,从景山写生归来,已是黄昏时分。在院子里我掸掉肩上的雪,待推开屋门时,从屋里传出一缕歌声:

睡吧

快睡吧

我的小宝贝

结婚二年了,不知她有这样一副金嗓子。这一发现,萌发了我的冲动,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屋内的摇篮,想出其不意,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她的发鬓。可是当我走到她背后时,蓦然一惊,我发现晃着摇篮哼唱摇篮曲的她,竟然不是我的妻。我妻头发平日总是剪得短短的,这是便于把它塞进医生的白帽子里;而眼前这个晃着摇篮的她,乌黑的头发披到了肩上——在50年代中期,这是十分罕见的发型。

多亏有了这个重要发现,使我没干出越轨的事情来。就在这短短一刹那,她回过头来,对突然出现在她背后的我,不无惊愕地说:“您是鲁笛同志吧,隔壁邻居把你爱人找去看病了,让我在这儿照顾一下您的女儿。”

那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她眉毛修长,眼睛弯弯,由于鼻子和嘴的部位,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一张大口罩里,使我难以对它的美丑作出判断。但从那张口罩上,我猜想她很可能是我妻医院的同事——医生或护士有戴口罩的职业习惯,再不她就是感冒了;否则,在这温暖的屋子里,戴哪门子口罩!?

我放下画夹,摸摸在雪地冻红的耳朵,又看了看在摇篮里甜睡的小芸芸,说道:“真谢谢你了,你是……”

她半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她困窘而木呆的神态,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再次问她:“你是我爱人的同事?还是……”

她摇摇头:“不是。”

“那……”

“该怎么对您说呢……”我进屋来,她已经用了几个您字了,都是同龄人,何必一个劲地使用这个字眼呢?我说:“不必客气,请喝茶吧!”我把沏好的一杯热茶递过去,又甩去我的外衣,把它挂在衣架上。当我折身回来,她竟然纹丝未动,既没摘下她的口罩,也没动一动那只冒着水汽的茶杯。她魂不守舍地向窗外凝望着——那儿飞着团团白絮。

一种尴尬气氛,开始升腾在屋子里。我想:妻能把小芸芸交给这沉默寡言的长发姑娘照管,至少是妻的朋友,便有意打破沉闷的空气,开心地说:

“你嗓子不错,受过声乐训练吧?”

“嗯。”她答应了一声,又急于否认,“没,没有。”

“歌舞团的?”

她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又承认,又否认;又点头,又摇头。

沉默。

但是沉默是难耐的,因为屋子里只有芸芸之外的我和她。于是我硬着头皮找话说:“刘淑芳演的《宝贝》,你听过吗?”

“听过。”

“你的嗓音很有她的味儿,只是声音共鸣没有她好!”

“您别……别……说了。”她又用了“您”这个不该用的称呼。

我心里暗想:客气过度就变成虚伪,我这小字辈的美术编辑,常常称呼那些大画家为“您”,有的出于真心的崇敬,有的纯属奉承;而在我这两间寒酸的斗室里,这个陌生人却把我视若主子,连连用“您”字相称,这真有点折我的寿。要知道,我不过是个二十挂零的小青年!

这女孩活得一定挺压抑的,我迅速作出第一个判断;第二个直感则是:她嗓子虽好,可能唱的都是悲怆的苦歌,那支《宝贝》里就深藏着盼望和忧郁。我进一步推论:她可能是一个什么患者,因对我妻子有所求而迈进我家门槛的。

这时,门“吱”的一声开了,我妻子头巾上顶着一层雪花走了进来,兴冲冲地说:“你刚背着画夹子出门,人家就来了,姑娘一直在等你。”

“等我?”我耳朵都支棱起来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夜里,我被尿憋醒了。为庆祝这幅超现代派的《鼻子》完稿,晚上多喝了两瓶青岛啤酒,破天荒地起床解手。扭开床头暗灯,目光本能地向画案眺望。那幅“红辣椒”还悬挂在案头墙壁上,我哆哆嗦嗦地从厕所跑回床头,嘘着气钻进热被窝,沉睡着的妻子,竟然没被弹簧床的颤动惊醒。

我的肾功能可称极好,没有夜间上厕所的习惯。昨天晚上所以喝那两瓶啤酒,都是为请那位尊贵的客人吃饭;不,不该叫客人,还是先锋派里的一路诸侯,艺苑里画霸中的一个。这个老家伙不知怎么混的,他五七年画批判右派的《群魔图》起家,“文革”中又为文艺旗手女皇摇旗呐喊,七九年后,他把彩笔换成了钢笔,专事艺坛的评论文章。说怪也怪,见怪多了也就不怪了;他笔杆一摇,成了艺坛先锋派的大评论家。据云,他的评论文章具有美国《纽约时报》和法国《费加罗报》文艺专栏评论员的权威性。为此,他徒儿徒孙众多不说,每次带有新潮味道的美术评奖他都担当评委会的要职。前不久的一次评奖,在他力争下,把一幅叫作《无言》的画,提到第一位置。我的天!我那次去画展取经,曾仔细琢磨过那幅《无言》,画面上像鬼画符咒一般,涂满了连张天师也难以辨认的天画。这真是徒儿胜过祖了,那些符咒非中文、非外文;非甲骨文、非象意文。后据报刊介绍这位评论权威的发言是:这位青年画家是以超群的才艺,画下的无言符咒,其中囊括远古、近代、现在和未来,其意义绝对不次于明代军师刘伯温的《推背图》。其结论是无言胜有言,无画胜有画,是美术界的重大突破和锐意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