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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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冰雪驿路八忆(1)

【驴车马车闹京城】

我不敢说知识分子没有接触过马,可是知识分子中间,留下这么多人与马的悲欢记忆的,我可以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我童年生活在农村,有过马背童真。但是让我想象不到的是,儿时在马背上的嬉戏,竟然是我人生戏剧的预演,之后在压轴的大戏里,却充满了人与马的世纪悲怆:一支文人的笔杆,突然幻化成一根皮鞭,面前的稿纸,忽然变成赶着驴车马车“破帽遮颜过闹市”的人生画面……

这匹马是棕黄色的蒙古马,与我童年骑过的那匹八岁口的老黑马,大相径庭。

1954年我由一个山区的野娃儿,已然进京成了一名党报记者。到了1957年时,记者称号之外,我又多了一个副牌:出版了三本书的青年作家。一个每天挥动笔杆的人,之所以与那匹蒙古马有了关系,要感谢1957年那场人人皆知的运动。一场风暴来临,大树低头,小树弯腰,连我这棵文学小草,也被连根拔起,于是我在1959年冬天,成了摇着鞭子赶着大车、穿街过市的一个车把式。至于我是如何在这场运动中成为网中之鱼的,笔者已无兴趣回叙——那已然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但是赶着马车横穿闹市的经历,里边蕴藏着的中国历史的经纬,至今反刍起来还有个嚼头——那是我还没有折进大墙电网,留在北京市内改造的一段往事。

本来,最初我是赶小毛驴车的车把式,由于在建国门内大街的一场车技表演,才由驴车夫升格为马车把式的。那时京城的建国门内大街,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彩灯织成的长虹,汽车、马车与自行车还能结伴而行。但是这条大街有着其他街道所不具备的地缘政治:那儿是北京车站拐向天安门和中南海的必经信道,因而便留下了我生命年轮中的这个绝笔。1959年,正是我国困难时期的开始,人还常常要勒紧裤腰带,那猪就更缺乏饲料喂养了。我奉头人之命,赶着一辆毛驴车每天去东郊九龙山酒厂,拉回一车车的稀酒糟,回到永定门外的四路通劳动基地,以解决猪们的腹中之饥。

那天,也许是天意让我难堪吧,我摇着鞭子经过建国门大街时,正好碰上了迎宾车队,要从北京站开出来。至于车队接的是哪一位外国政要,这不关我的事,与我有关联的是,警察催我快把驴车赶走(车厢板上固定着一个大铁桶,桶里残留着稀酒糟黄黄的浆液,形态极像粪车),以防有碍观瞻。我本来就是被打入社会另册的老右,急忙挥鞭赶驴,真是应了老辈子留下的那句“人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的古话了,当我挥动鞭子催驴疾行的时候,可能是驴儿用力过猛之故吧,它腰下的那根肚带“啪”的一声折断了。随着这一声响,车上那个用来装稀酒糟的大桶,向车尾滑了过去,由于重量后倾,驴车上两根长长的车辕,失控地打了天秤,像两挺高射机枪似的指向了天空。老天!肚带在哪儿断了都行,为啥偏偏断在了这个节骨眼的地段呢!毛驴车是要靠那条肚带定位的,由于没了肚带的禁锢,车辕打了天秤不说,那头毛驴便自由自在地从车辕里钻了出来。

“你这是咋搞的!”警察向我大声训斥,“车队就快从北京站过来了。”

“肚带断了,咋走?”

“哎呀!哎呀!”那警察着急地看着手表,围着车身乱转了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时已深秋初冬,我被眼前的尴尬局面,急出了一身热汗。情急之际,我解下来腰里扎紧皮袄的麻绳,用它将断了的肚带衔接了起来,那警察帮我按下去两个朝天的车把,两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算让那头毛驴重新复位。可是这一切做完已然晚了,就在我俩刚刚重新套起酒糟车的时候,那迎宾车队已然拐出了北京站口,向西风驰而去。好在车窗上大都挂着布帘,我不知那些贵宾是否看见了这辆“粪车”横在大街之侧,即使是从窗帘缝隙看见了,那些不谙中国国情的外国人,也会把我当成一个青年农民——无论他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也不会想到赶车的人曾经是一个拿着笔杆在稿纸上涂鸦的青年作家。

这次惊魂事件发生之后,我便鸟枪换炮,从驴车把式摇身一变成为马车把式了。活儿还是每天顶着星星起床,套上马车到几十里之外的九龙山去拉喂猪的酒糟。马车要往返经过永定门、花市、虹桥、东单、建国门大街的闹市,当我疲惫地回到四路通,已是黄昏时分。一天之内,与我为伍的就是那匹棕黄色的蒙古马和它拉着的那挂大胶轮车。这匹马可不像儿时的“老黑”那么安分,它有咬人的习惯,饲养它的老温,被它咬掉过上衣的两个纽扣,我最初驾驭它的时候,它撕裂过我的衣袖。那是我准备套车去拉酒糟、给它戴上笼头的时候,它抗议的唯一方式,就是咬你一口,给你留下个记号。好在经过几年的改造,我已经知道了一条真理:尽管你是懦弱的书生,这个时代要求你必须做一个四肢发达、大脑简单的两条腿动物,否则你就是坚持反动立场的右派,是死不悔改的“花岗岩”。因而它用牙撕我的袖口,并不使我心惊肉跳。有了建国门内大街的惊魂,我也可以算是修炼出道了。我很体谅这匹儿马的心态,我不要自由,可它想要自由。但是不戴笼头是不行的,它咬了我没关系,要是行车在街市上,咬了路人我要为它承担责任不说,一旦出了这样的问题,上纲上线就是“仇视人民,纵使野马咬伤革命群众”。我没有马的勇敢,也没有它的反抗精神,头人让我挥鞭赶车,我便拉低了棉帽的帽檐儿,穿上狗皮大氅,为了抵挡冬寒,腰里再扎上一根麻绳勒紧腰身,俨然一幅农村里标准车把式的肖像。当然最为重要的是“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我在儿时的北国田园,看见许多大车的车辕把上,都贴有这样的吉祥话。

但是这匹蒙古马,实在不体谅我那颗苦心,第一次赶它上路,它就跟我“争取自由”了。那是我挥鞭走到花市南口,准备北拐奔向虹桥小街的时候,丁字路口上一个交通警察,正站在路心的交通台上忙于疏导南来北往的车辆,尽管我此时早已跳下车辕,用手死死拉着马缰,那匹不识北京方圆的马,还是不会拐那九十度的弯道,斜着向交通指挥台闯了过去。我给它戴上笼头,防止它咬伤行人,但是我无力制服它的蛮力,它倒是从交通指挥台一侧走了过去,但后边的大车轮子,“嗵”的一声撞在了交通指挥台上,致使那涂着红白道道的圆圆的木台上的交通警察,不得不急忙跳下了路心的木台,同时对我发出一声怒吼:

“你——你——你是哪个公社的车把式?你这是想干什么!”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是哑巴?我在问你话呢!”他显然没有经受过这种侵犯,一边用手中的指挥棒指点着我,另一只手掏出一个小本本,对我再次吼叫道:“你不回答,我扣下你的大车,让你们公社头头来取车!”

我更无法回答他的质询了。我如果告诉这位交警,我不是公社社员而是个右派,那么这匹蒙古马闯下的祸事,就可能会升级为阶级仇恨。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切事物都以阶级画线,那匹蒙古马不是罪源,有异己之心的“阶级敌人”才是罪源。多亏当时给我配备了一个跟车人,他是当年“七月派”的老诗人晏明,此时他急忙打圆场说:“你别误解他,他不是什么公社的车把式,我们是《北京日报》劳动基地的人,这是他第一次赶马车去拉稀酒糟。我们基地养着几口猪,还靠那东西来喂养呢!真对不起,他初次赶马车,就撞了交通指挥台!”晏明人长得文质彬彬,脸上戴着文化人的眼镜,一席话又说得温文尔雅,使人绝对不会感受到内藏虚言。

那位交警阴沉的脸上,开始出现了一丝阳光。他说:“在闹市上赶马车,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建议你们,明天换个能赶马车的车把式。”

晏明连连称是。我手忙脚乱地先帮助那位交警,把被撞出约有尺余的交通指挥台复位,然后拉起马缰继续赶路。这时我才发现,马路两旁站了不少围观看热闹的观众。我的心跳虽然平缓下来,但脸却涨红了,如果那交警和围观的行者,知道我是个公民之外的“另类”,该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前辈文化人晏明,使用了“劳动基地”这个中性词汇,可谓恰到好处,客观上起到了掩饰我的右派身份的作用,但又不失其原则,因为当时各个机关的“劳动基地”,都有下放的干部与右派在一起劳动。

我很感激晏明为我解围,但也为他难过和尴尬——因为当初如果没有他这个伯乐,我也许不会很快步入《北京日报》。1953年的秋天,我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了一篇小说,晏明当时作为《北京日报》的文艺版编辑,曾经从公共报牌上,揭下这篇东西向报社推荐。副社长周游来自延安鲁艺,是个十分爱才的人,市委宣传部一纸调令,我便来到了《北京日报》当编辑、记者。这则文坛佳话,虽然让老诗人因为其伯乐行为而非常高兴,但我却是个扶不起来的文坛“阿斗”,青年作家的光环才闪亮了几天,便从九霄云天折到社会低谷——我和同时代的王蒙、刘绍棠、邓友梅从白天鹅一起变成了黑天鹅。也真是一种命运的巧合,我头一天赶马车,诗人晏明竟然被派来当我的跟车人。因而当马车在闹市穿行的时候,我觉得我愧对了发现我的伯乐,实因我不是一匹千里马,而是一头时代的瞎驹,真是被晏明和周游错爱了。这些心声,我又苦于难以出口,因为这些表达,有拉拢革命干部下水之嫌。他也常常缄口无语,以免感伤时说出些温情的话——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任何一句温情的话都是兔死狐悲的立场问题。

长途赶车,只能对马儿挥鞭,倾听马蹄叩击洋灰路面和马儿因天冷而打着响鼻的枯燥声音,这是我行程中的最大痛苦。因为从我第一天赶车时起,晏明一直跟着我的马车穿街过巷。实在忍无可忍之际,彼此说些今天天气好坏、可能刮风或下雪之类无关紧要的话,以打发路上的苦寂。至今,我还记得晏明和我在马车上的对话片段:

“你穿的狗皮大氅,是哪儿弄来的?”

“我母亲从农村带来的。”

“它很挡寒。”

“是的。”

……

“你也应当多穿点。”我说,“我有时还要在地上走走,你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特别容易着凉。”

“我穿着棉大衣呢,这是北野(晏明爱人)特意给我买的。”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当天蒙蒙亮,我看见东南涌起了黑云,“今天我们怕是要碰一雪天了。”

他说:“可别赶上下雪,路就难走了。”

其实大自然中的风花雪月,与文学有着十分亲密的血缘关系,一个老诗人与一个青年作家,理应对雪天有着别样的情怀,但是在当年,感悟文学的细胞,都被那寒冷的季节冻僵了——我们在车上那些无聊的对话,就是一个佐证。有时,我感到我们比那匹马更可怜,马儿拉动的是一车稀稀的酒糟,而我们背负着的却是一个失语的年代,每天像个两条腿的“人马”那般,背负着变了形态的苍天与大地的重负。除此之外,我赶车还要百倍小心,冲撞交警指挥台的事儿,可一而不可二,再说车上还坐着个曾经的伯乐老诗人,任何一点疏忽,都可导致更大的危险。尽管我这个车把式,已然全力以赴,但那匹蒙古马丝毫不解我的苦衷。记得那是一个黄昏,我赶着马车从九龙山回来,出了崇文门刚刚拐上了狭窄的虹桥小街,一辆有轨电车响着叮咚叮咚的铃声,从马车后边驶了过来。其实马车并没有占据电车车道,而是缓缓地走在马路边缘,可是那位电车司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铃声响个不止。那匹马先是竖直了双耳,后来便失控地惊了车——还没容我从车辕上跳下来,那马便疯了般地狂跑起来。加上原来虹桥那条街,是倾斜的洋灰路面,这一跑就失去了控制。此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时刻,马车两旁许多骑自行车的人,大呼小叫地向两边闪躲,有的连人带车一块儿倒在了马路牙子上,有的高声骂着赶车的我——而我在这一时刻,神经早已错位,尽管两手拉紧马缰,还是无法让那野马放缓狂奔的四蹄。耳畔听见晏明高喊“拉住马的缰绳——拉住马的缰绳——”我就是三头六臂有把子蛮力,对那匹惊了的马儿来说,已然无济于事,何况我是一个摇笔杆的书生,只好跳河一闭眼,任由那匹马发疯了。

至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我还毛骨悚然。要不是那位电车司机,在关键时刻停下了铃声,那天也许就是我和晏明的忌日。就是我俩不死,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也要充当我们的替死鬼——因为那是一辆大平板车(上边固定着一个装稀酒糟的大铁桶),占据了马路相当的宽度,而马车又是一路下坡,如果马不停蹄地狂奔下去,放倒几个是铁定的事儿。阿弥陀佛,那匹马终因跑累而减慢了奔跑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