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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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冰雪驿路八忆(4)

当时,正是严冬时日,我着一身褴褛的棉衣,排队在医务室外。突然有人从后边拍了我肩膀一下:“喂!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身穿棉猴、高高瘦瘦的人,正在对着我凝视。由于棉帽压得很低,我只能看见他瘦瘦的脸,待他摘掉棉帽让我仔细辨认时,我一下握住他的手说:“姜葆琛——你是姜葆琛——我怎么能忘记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呢!”

记得,我俩顾不上看病,就到一个僻静角落,悄声低语地说开心里话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当年你可是趴在芦苇小车上喘气的,想不到你还活着!”他看看候诊的囚号越来越多,便向我摆摆手,带我离开医务室通道,三拐两拐到了一间挂着化工厂绘图室的屋子,走了进去并关上了屋门。我有点瞠目结舌,不知他怎么敢带我进这间生着炉火的绘图室。俩人坐在木凳上之后,我才渐渐纳过闷儿来,他原本是清华学子,在芦花荡他是一颗野草籽,这地方虽然也是劳改单位,但化工厂需要理工人才,一颗野草籽飘到了这儿,就变成了一棵大树——于是寒冬腊月,便能有炉火与之相伴了。

我的推理没有错,他说这儿是他的劳改的“窝”。他脱掉棉猴、我甩开棉袄后,我问他的第一句话是:“吕荧是哪天走的?”

“你见他之后约有一周多时间。确切的日子是1969年的3月15号。”姜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在临终之前,有强烈的回光返照。他睁开双眼对我说:‘一定要活着……活着……出去。你还年轻,有时间……亮晒这段历史……’说完,他就没有了呼吸。”

“坟头红砖上的姓名是你写的?”

“你见过那块砖了?”

“我又到那儿去拉过一回芦苇。”

姜回答说:“是。不过那吕荧二字,是我特殊处理过的。先用粉笔写上姓名,然后从木工那儿找来胶水喷上,以防止一场大雨过后,就成无姓名的鬼坟了。你也知道‘586’劳改犯的墓地,一个个坟头是连片的,一旦没了字号,吕荧的女儿如果来祭悼,怕是会空跑一趟。”

“你真是学理工的坯子,我要是你,可没有那么多点子。”

“我只知道吕荧的女儿叫潘怡,不知她去芦花荡祭悼过亡魂没有!”姜葆琛一声长叹,十分感伤地摇摇头。

吕荧去了天国的事到此结束,我的思绪渐渐从昔日的芦花荡中走了出来。心中那个“χ”解开了,我才有心情凝视坐在我身旁的姜葆琛。昔日芦花荡中匆匆一面,他只给我留下弱不禁风的病魔缠身的肖像。这天有机缘近看他,身板虽然还是那么消瘦,但脸上的五官排列极富有性格特征:他的前额外突,脸腮却向里凹去,就像高山和河谷都云集在他那眉宇之间似的。因而我按捺不住快意,对他微微笑了笑。他很不解,询问我说:“说的都是苍凉往事,你怎么笑得出来?”

我幽默地以童谣回答了他:“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谷有河流。”

他咧开嘴似笑非笑地回答我说:“这是我的命运之相,说不定哪天风湿性心脏病犯了,就去会吕荧了。”

我想让他活得快乐一点,便对他说他的分量比在芦花荡时重多了,昔日在老残队他与快入土的病号同住一条大炕,现在他一个人能占有一间绘图室。对比之下,今天我与他不能相提并论了,他当上了技术人员,我却在脏乱的铣床车间,当个什么都不会的学徒工。他说今天相遇是缘分,今后这儿就是我俩彼此倾吐心中苦水的“巢”。

之后,我当真常去找他倾吐心声。在多次的交往中,我加深了对他精神伤痛的了解。他落生在内蒙古准格尔草原,后随母亲迁移到河北张家口,从小就是根苦苗苗,但就是这样一个苦苗子,凭着个人的天赋和苦斗的精神,在20世纪50年代,考进了清华大学,之后被检查出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但在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个缠人的病魔,让他难以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在1957年反右中落难之后,落了个被清华开除自谋生活出路的结果——在当时处理右派的惩罚性条例中,属于最为轻微的处罚。

就是这个疾病缠身的姜葆琛,却折射出像吕荧那般的精神光环,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文革”开始他和吕荧先后被收容进天堂河农场之后,每天被小偷和流氓戏弄的吕荧,虽然变得有些痴呆,但有一天姜葆琛陪同他上厕所时,吕荧突然把一张字条塞给了他。姜打开一看上边只有一个大大的“走”字。这个“走”字不是手写体,而是吕荧用他带进来的打字机打出来的。

因为吕荧当时常被流氓、小偷捉弄而精神恍惚,姜望着那张纸不解其意。直到吕荧从茅厕出来,用手指了指天上飞的小麻雀,姜葆琛才渐渐悟出其中的寓意:是让他离开这块收容“五毒”之地。

他低声对吕荧说:“我放心不下你!”

吕荧回答他说:“我不需要殉葬人。”

至此,姜葆琛完全明白了吕荧对他的期望。他向吕荧点头示意后,先是撕碎了那张字条,并于临近年节的时刻,他以外出购物为由,逃离了天堂河农场。到了北京他姐姐家,用手里仅有的钱,先买了指南针和一张全国地图,然后找出在清华大学参加军训时穿过的一身“国防绿”,套上红布缝成的袖章,便去了火车站。当时正值全国红卫兵大串联期间,南来北往东游西串的红卫兵,挤满了各列车厢,姜葆琛凭着那身“绿皮”和红袖章,登上了开往云南的专列——随着火车的一声长鸣,他离开了过去曾给过他温暖、也给了他苦难悲楚的北京城。

在列车上,他凭着超人智慧,背诵出毛泽东多段有关阶级斗争的语录,还被北京一所中学出来串联的红卫兵,选作了他们的头头。尽管如此,在火车上,他还是差点儿露出马脚。他说:“这源于知识分子的本能。当火车通过黄河大桥时,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之所以落泪,因为我是学水利的,曾有过毕业之后到黄河来工作的宏愿。谁能想到,现在我是以一个奔命的逃犯身份,路过黄河大桥。我还想到黄河是养育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我此次南行的目的,是要与母亲河诀别了……未曾想到的是,在我默默流泪的时候,尽管是低垂着头颅,还是被坐在我身旁的红卫兵发现了。他问我:‘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人人都为之振奋,你为什么反而哭泣?’我只好以谎言掩护自己的失态:‘我的老家在黄河边上的河南兰考,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把我母亲给冲走了,看见黄河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火车上的危险躲过去了。从昆明下了火车后,他的下一个去处,是奔往界邻西双版纳森林的景洪。到了公交车站,他立刻傻了眼了:由于乘车的人太多,连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了。百般无奈之际,他只好尾随几个小青年,爬上公交车的顶篷。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开往景洪的是山路,车子一路颠簸得像摇煤球,他用力攥住车顶捆绑行李的绳索,才摆脱了途中被甩下车去的厄运。此时他当真有些后悔这次的南国边陲之行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然是个逃犯,回归的路是没有的。

姜葆琛说到这里,屋里进来人了,他的话戛然而止,我也只好离开那间屋子。在我返回铣工车间的路上,完全沉浸于他的生活回叙之中。在反复咀嚼他的生命轨迹之后,我似乎找到了一个瘦弱的病号,在大芦花荡中为吕荧去“偷火”的精神之源。吕荧敢于在文联会上,逆批胡风的政治大潮而动;姜则在劳改的群体中,演绎出了出逃的大戏,除了使我感到自我生命的失重之外,当真感受到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圣洁。

自我愧疚之后,我把姜葆琛当成了苦难中的挚友。每逢休息的假日,我都主动去找他叙说往事,以补充我生存下去之勇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向我陈述的逃跑经过,只是冰山一角,就是编织小说的顶尖高手,无论如何也编织不出来他到了景洪之后,走向西双版纳森林的艰辛。

记得,那天临近春节,我请他到我住的农舍中来(因监号人满为患,我住在离化工厂不远的农家),我俩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听他倾诉这段野人般的生活。他说:“本来在出逃前,我在北京已经阅读了一些有关西双版纳的资料,让我最担心的是森林中有一种名叫‘见血封喉’的毒树,只要是这种树叶扎破了你的皮肤,是没有解药可救的,可是要躲避人们的视线,我必须藏进林子。每到晚上,我要打着手电仔细观察树形,然后才敢在树的枝杈中搭窝睡觉。像动物中的长臂猿那般,以躲避地上的虫叮蚁咬。不用我挑明了,你也会想象得到,我不是到西双版纳来欣赏南国森林风景的,我是想从森林边界,逃往中国邻界的缅甸,但林子中几天原始人的生活,这么艰苦难熬是我意料不到的,你也知道我是个风湿性心脏病病号,万一病发了死在那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已选了这条路,一切都只好听天由命了。

“从北京带来的压缩饼干,给了我几天的生存热力。但总有吃光了的时候,我便像野人那般,采摘林中的浆果充饥。但是老天似乎不愿成全我这个梦想,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指南针丢了。我的天哪!这可怎么办?林木丛丛让我能到哪儿去找?那天我几乎急疯了,坐在一棵倒木上发呆,觉得自己已然到了人生绝境。中国有句古话,叫‘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就在这天我晕倒在那棵倒木边。是我误食了林中毒果所致,还是生命到了恐怖的极限?今天我也无法理清其原因,反正我倒下了,倒下了……

“当我醒过来时,已然躺在一个傣族姑娘低矮的竹楼里。事后我才知道是这个姑娘去林中拾柴时,发现了我并把我背回竹楼的。她敢于把我拖回到竹楼,是因为我是身着绿皮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好在我身体干瘦,这个乡野姑娘硬是把我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不然的话我怕是早就去见上帝了。她说她听出我的口音是北方人,从我背包里的本本和地图上认知,我是个读过书的人。我以谎言欺骗真诚,说我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借红卫兵串联之机遇,到森林中考察稀有植物来的。她听说我是大学生,不仅对我崇敬有加,还喂我吃浆果饼子,给我喝云南的菜粥。每每林子中来了割胶人,她都本能地把我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按说她认为我是红卫兵,没有必要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离开家到林中编织篓筐的姑娘,让一个陌生男人住在她的竹楼里,她会说不清道不明。这倒也好,省得我露出狐狸尾巴。但是好景不长,姑娘告诉我红卫兵串联到了附近的林寨,我强作镇静却心乱如麻,他们来了即使我能混过去,但中缅边境能偷越过去吗?就是侥幸能跑过去,跑到缅甸那边我连语言都不通,何以生活下去?那天吕荧指指天上麻雀的寓意,只是让我逃离‘天堂河’强制劳动的农场,自己却一时头脑发涨,竟然跑到西双版纳的中缅边境来了。

“我又想:指南针丢了,可能就是天意,我决定走回头路了。第一,别让这个善良的村姑再为我的生存奔忙;第二,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都能养人。就在一天夜里,趁这位傣族姑娘正在熟睡之际,我穿起她为我洗净的绿衣,挎起我那小小背包,悄然无声地重新钻进林子。此举虽然对不起那位傣族姑娘,但别无良策。你想,万一红卫兵当真来到她的竹楼,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找来边境公安,我想走也走不成了……”

姜葆琛与我说起这段艰险的逃亡往事时,竟然几次忘记了吃饺子,几次眼圈红涨起来。我也为这位昔日的清华大学学子的经历深深地感动。他说他一生最大的亏心事,就是有负于这位傣族姑娘的一片挚爱之心。我安慰他说:“古语说,‘物极必反’,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获得自由了,你专程跑一趟云南,去向她表达你的谢意吧!现在我想听你走‘回头路’的往事。”

姜葆琛本来是不喝酒的——特别是摆在我俩面前的是六毛钱一瓶的白薯干酒,只有苦涩,没有一丝酒香;但他那天在情绪无法平静之际,一个理性的受难书生,居然往嘴里灌下去一杯。之后,他开始了他归程的叙述:“一句话,没有那身绿色的时代‘圣装’,不要说回到北方,连景洪、昆明也不用想离开。几天几夜我回到北京后,在朋友家里过了一夜,又从姐姐家里弄了点糊口之钱,姐姐说先回准格尔老家避避风头,那儿毕竟是生养姜家的根,乡里之间还可以有个照应。我则对姐姐的话心存疑虑,因为越是知根知底,越难以伪装下去。但是我还是按她的话办了。当时已是秋初的九月,我带上几件夹衣和棉服,一路奔向内蒙古,因为那儿的气候比北京要冷得多。但是走到河北和内蒙古交界的西北,碰上了一个从我老家出来觅食的流浪汉,他说那儿不仅‘文革’内斗的风声很紧,因草原旱灾吃粮也有困难。面对新的难题,我索性掉头向山西境内的雁门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