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泅渡(从维熙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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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冰雪驿路八忆(5)

“算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吧,当我来到吕梁山侧的时候,因当地水源奇缺,便更名改姓地混进一支找水的打井队伍——当地老乡把这个活儿叫打‘锅锥’。我是学水利的,按说在找水上能发挥点专长,但吕梁山麓山峦重叠水位极低,找水打井是难上加难的活儿。但无论怎么说,这是我过去学的专业,因而很快成了羊群中的骆驼。比如,找地下水的时候,哪儿初雪融化,我就提议在哪儿动手打井,因为那儿地下水位较浅,才能有雪融现象。为此,我很快成了打井队中的骨干。古人说:人生总是祸福相依的。这句话真是说到了根子上,我在打井队得到了称赞、成为骨干队员的同时,‘树大招风’之古代民谚,也相继在我身上得到应验。这群打井工人之中,有人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在一天夜里的大清查中,因为我没有身份证明,便被一个身穿武警制服的人带到存放打井工具的帐篷里,对我进行单独审问。我自知再装模作样以假乱真已无可能,便向武警言及我是个出逃的‘强劳’分子,为了活下去才混进雁北打井队的。当然,我略去了逃往西双版纳的重要一笔,如果言及那一段往事,在‘文革’那个疯狂的年代是会掉脑袋的。

“那位武警当夜就用摩托车把我押走。他怕我逃跑,手铐的环扣系在了摩托车后座上。我梦想尽快把我转送回天堂河农场来,这半年多的时光,吕荧不知变成什么样儿了?但是我的好梦破碎了,武警没有立刻把我转回到天堂河,而是先押送到一座四面环水的特殊监狱。我之所以用‘特殊’这个字眼来形容它,实因到了20世纪的60年代,这座环岛监狱,还在延续远古的牢房‘喊号’制度,以安狱管人员之心。

“维熙,你一定要记住我对你说的这段东方‘天方夜谭’。过去我读中国史书时曾经读过,在宋朝时监狱曾例行一种以‘喊号子’报安全的制度。没承想,我头一天躺在牢房大炕上,想缓解被押解的疲累时,先是被一阵梆子声响惊醒,梆子声响过之后,值班犯人的喊话之声便跟踪而至:

“‘太平无事噢——’

“‘太平无事噢——’

“这儿的监狱牢房是夜间不熄灯火的。我被这号子声惊醒之后,用眼仔细观看,才看见那个值班的犯人,喊着‘太平无事’的时候,是面对牢房与牢房之间墙壁上的窗子喊的。这儿的数间牢房相连,房与房之间都有方格子的洞窗相通,接着2号、3号、4号牢房也接连喊出‘太平无事’的号子声,真称得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至于劳累了一天的犯人,能不能睡上个觉,狱吏们是不予考虑的,想不到新中国到了‘文革’年代,我们又重弹千年前封建帝制时的古弦,真是让人返古到了千年之前……

“不瞒你说,尽管我当时已然筋疲力尽,这声声号子搅得我不仅无法入睡,还生生潸然地流下了眼泪。号子有声,眼泪无声,我感到我生不如死,便想起诀别人间的各种方式,但是人生的命运无法预测,第二天上午,我便被抓我来监狱的那个武警,押上了东去的火车,当天夜里,我就被押回到天堂河劳改场院来了。谢天谢地,当时天堂河在我的心里就是天堂,这儿不仅有忘年之交吕荧,此外,对我这个吃尽苦头的逃亡者来说,押回老窝也算是给我的生命奔波画上一个句号了。当然,出逃要接受出逃的惩办,就是真蹲大牢,也总比留在夜夜听号子声的监号,要心静得多。

“长话短说吧,回到天堂河之后,吕荧对我耳语,让我做好接受加重处理的准备。我心里觉得此事更加费解的是:一个逃离农场近一年的专政对象,按照正常推理,为何不立刻把我关到禁闭室里去,反而让我回到原来的班组?这多少有点游离了‘文革’的铁血本色。就是活神仙也想象不到,我归场后不到一周,天堂河强劳人员中的老弱病残,就来了个连窝端的大迁移——我和吕荧都在其中。火车停下我才知道,新劳改点是大芦花荡中的茶淀农场。老兄,我和吕荧到了这儿,才有我去拉芦苇、你过来帮忙的事儿,不然的话,你和吕荧哪有见上最后一面的缘分……”

姜葆琛浪迹天涯的苦难史说完了,一瓶苦苦的白薯干酒,也被我俩喝光了。其间,我本来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被苦难煎熬干了,但那天听姜葆琛的人生叙述,还是几次流下了热泪。因而,当他离开我住的农舍之后,我立刻拿出几张白纸,把姜的生命足迹记了下来。我这么做,是怕有一天失忆,真的忘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肖像,那不仅愧对了难友,更是对历史的犯罪。今天回忆起来,仿佛就是天意支使那般,让我和他有了那次节日相聚,因为不久之后,我这个迈不进理工科大门的坯子,先是调离了铣工车间,去化工厂外烧砖窑,后来这个劳改化工厂,又把化工之外的门外汉,统统来了个大清洗——我随大队人马,离开了晋东南的长治,去了晋南的伍姓湖劳改农场,重新扛起铁锹和锄头。

行前,他特意到我的住舍一趟,除了彼此祝福的话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如果某年某月,当历史把我们从鬼还原成人的时候,希望能去看上一眼那个留下酸楚悲泣的大芦花荡——因为我和他是在那儿相识,那儿还留下了吕荧的坟茔。

追梦芦花魂

岁月如织,人生如棋。当中国进入了历史新时期,21世纪之初的一个秋天,我应天津监狱局之邀,参观了天津的几个监狱。与我同来参观监狱的,有作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潘宪立、青年作家邱华栋和中国文学馆的青年学者傅光明,还有文学馆的专业摄像师。因天津监狱离我过去受难时期劳改的大芦花荡,只有几十里路的行程,在我寻梦的欲求之下,他们特意送我来茶淀劳改农场的大芦花荡访故。

在途中,我内心十分酸楚:要是姜葆琛同来寻梦该有多好?可是老天有失公允,十多年冰雪驿路让这个苦难书生蹚过了,在平反后几年的光景,便因心脏病复发,到天堂与吕荧相会去了。归京后,他在轻工业部任工程师,工作地点和住家离我在团结湖住的楼舍,只有几百米之遥,共同经历磨难结下的情谊使我们经常见面。他是个工作狂,我是个创作狂,因而他带新婚妻子崔佩莉来我家相聚时,谈话的主题常常是如何追赶失去的时间,为历史新时期的到来献出热血等话题,因而昔日约定有朝一日重访大芦花荡的事,被紧张的工作淡化了。这是原因之一。之二,他在劳改队硬挺了过来,平反不久风湿性心脏病便复发了,两次在医院开刀更换心脏瓣膜,生与死的阴阳关口,又摆在了他的面前,因而他就是想来芦花荡追梦,怕是也没这个精力了。在他告别苦涩的人生之前,我到医院几次探望他。他与悲楚人生告别之后,下葬在北京城郊,与我母亲同一个墓园,因而每年清明时节,我去祭奠老母的时候,都要到他的墓碑前,静默上几分钟,对他诉说我对他的思念。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明节,我在他的墓碑前默哀时,用心语告诉这位当年的“偷火者”,他的逃亡经历与另两个逃亡者张志华与王臻的经历,已然被我合而为一写成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书名为“逃犯”三部曲,台湾新地出版公司也以《鹿回头》为书题,出版了这部小说。在他的墓碑前,我摆放了中青版的《逃犯》,还特意告诉他,小说中的第三部标题就叫“太平无事”,以慰藉他那颗苦寂的心……

车开了半个多时辰,下午三点整,汽车终于开进了浩渺无垠的大芦花荡。

依旧的秋风。

依旧的芦苇。

唯一不同的是,迎接我们来访故的劳改干部,换了崭新的面孔。时间荏苒,岁月无情,从60年代到70年代之尾,时间已然流逝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了,劳改干部新面孔的出现,是自然而然的事。这倒也好,避免了相识的劳改干部见面后的尴尬。这个年轻的农场干部,既给我们开车,又给我们当向导,当汽车把我们拉到当年吕荧和姜葆琛所在的老残队时,这里已然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留下芦苇包围着的残破大墙。

我询及当年“586”劳改人员的墓地时,他用手向前一指说:“就在那片芦苇旁边,现在已经变成了养鱼养虾的水塘了。”我向这个劳改干部询及吕荧坟墓的情况,他说他到这儿来工作时,“586”已无任何一座坟墓了,至于吕荧是谁,他无所耳闻。我内心一声长叹,吕荧的尸骨到底是被其家人迁走了还是进入了地下龙宫,随着几十年的斗转星移,成了文学史中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奈何?我把目光从水塘收拢回来,转向大芦花荡,想找出当年“偷火者”拉着满车芦苇,奋力前行的小路,令我失望的是,当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几个年轻的文友,钻进大苇塘看芦花回来,看我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揣摸到了我的心思,便询问我说:

“除了吕荧的孤魂留在了这儿,还有别的知识分子殉难于这儿吗?”

我说:“有。”

“谁?”

“清华大学的陆浩青,南开大学的敖乃松,他们是以自杀结束右派生涯的。”我说,“他们的亡魂没有埋在‘586’,是埋在芦花荡的东北角,那儿名叫‘北砖窑’。”

摄像师提议到东边的墓地去看看,以便留下一个回访劳改农场的完整的影像记录。我看看太阳已经西沉,不愿再麻烦那位农场干部为我们领路。西边墓地已经成水塘了,东边的墓地怕也难寻其踪影了。当晚,我们夜宿在农场场部招待所,新的劳改场长为我这次回访,晚餐时不仅为我们准备了苇塘里自产的鱼、虾等,以让我们了解今天狱政的变化,饭后还举行了一个“卡拉OK”晚会,让我们一行抒发各自的心绪。

记得,邱华栋和傅光明唱的是当时流行的时尚歌曲,因为我背负的历史沉如磐石,便在这个瞬间忆起我赶着马车去拉芦苇,与“偷火者”相遇的往事。因而,我低沉地吟唱了那首俄罗斯《三套马车》的民歌:

冰雪笼罩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

是那赶车的人……

第二天中午,农场派车把我们送回北京。走进书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从芦花荡里采摘下来的两束芦花,插到我的花瓶之中——它没有玫瑰那么瑰丽多姿,但那轻盈而又洁白的花束,提示我不能忘却昨天的历史和那两个知识分子悲壮的文魂……

2011年秋日忆旧于书斋

【书殇】

昔日在劳改队改造,是无书可读的。当时,监号里的大炕上,躺着的“五毒”,盗窃犯叫“佛爷”,流氓犯叫“氓爷”,旧社会的遗老遗少中的罪犯叫“大爷”,抢劫犯叫“闯爷”——唯独囹圄于其中的知识分子,没有“爷”的绰号,被其他的“爷”们称为“吃屎分子”。但在那个特殊的地方,也只有被冠以“吃屎分子”的知识分子,还留有偷偷地翻看一些书籍的嗜好。但是“文革”年代劳改队中只有《毛主席语录》可读,早请示晚汇报都要以这本红色经典为纲,反复地对照自己,检查自己的犯罪根源。

记得,我当时唯一的一个蓝纸箱子里,在破旧衣服之下的箱底,藏有四本书:一本是方志敏烈士留下的《可爱的中国》,一本是高尔基的《母亲》,第三本书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第四本书是雨果的《悲惨世界》。这四本书之所以能与一个囚徒为伍,是我借回家探亲的机会,偷偷带回劳改队的。我之所以遴选了这几本书,而不是其他书籍,是我当时的心绪使然。《可爱的中国》一书,是警示自己在屈辱的环境中,不能因个人恩怨,而在大节上失聪,这可是屈原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遗传。《母亲》一书,则更有针对性了,我母亲大半生的苦难遭遇,比高尔基书中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把这本书带在身边,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忘却自己苦难重重的母亲。那本薄薄的只有几万字的《荒野的呼唤》,内藏的是我的生存法宝:小说描写一条叫布克的驯良家狗,在淘金的阿拉斯加雪原上,饱受野狗们的欺凌和咬噬之后,逐渐失去了原有的驯良,激发出动物野性,不仅成为狗类家族中拉雪橇的“头狗”,在严酷生活的磨砺中,后来居然还成了阿拉斯加狼群中的领袖。此书,可谓饱藏人生哲理,作为一个文弱书生,我要想在劳改队中活下去,必须用其书的魂魄,激励自己在逆境中的果敢。至于长篇小说《悲惨世界》,则为了提示自己无论遭遇到多大的不幸,一切都可以失去,但不能失去小说主人公冉阿让的善良。学会狼嗥是为了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自卫,而不是用以扼杀善良,以防狼嗥失度,真的成为一匹两条腿的“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