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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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海素描(2)

该怎么回叙我当时所见所感呢?它流出峡谷之后,在平原地带恢复了大河的自然形态:河面宽宽,浪花低语,有几只水鸟在落雨的水面上低飞;远处有一条木船,在雨中若隐若现。这幅雨中黄河水墨画卷,似乎在向我展示着黄河的远古。这儿没有壶口瀑布的喧嚣,也没有黄水的咆哮。我伸长脖子想照一照我此时的样子,虽然此时天上并无太阳,但在水中我还是看见我头上的雨伞和我在伞下的身影。我想:如果此时艳阳高照的话,我头上的白发,怕是也能在河里倒映出来了。黄河,这就是你源头的写真!因而,当我走回农家餐厅去填饥肠辘辘的肚子时,创作小说名篇《青衣》的中年作家毕飞宇,见我两只皮鞋上沾满泥巴,有些费解地问去了哪儿,我给他来了一句黑色幽默:“我去看‘青衣’了!”怕他误认为我在拿他的作品调侃,赶忙对他直白我的心声说:“这儿的黄河,流水轻柔舒缓,像是京剧里的‘青衣’;下游的黄河,像是暴怒的‘花脸’。”

这是我留在青藏高原的叫我自己难忘的对话。其实,黄河之畔留下的历史典故不胜枚举。属于黄河远古时期记忆的有,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至今青海贵德县还耸立着大禹治水的功德碑就是例证。在近代的历史回声中,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曾去河南考察黄河,并留下“河清有日”的墨迹,作为对黄河清流的期盼。那时国人还不知保护自然生态的意义,这位伟人也不是神仙,站在黄河之畔,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黄河水有一天会断流。根据水利专家的统计:截至21世纪之初,黄河已有过7次断流的记录。

唯其如此,青海的黄河才令人留恋。它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奔涌而出,大概是留恋少年时光,在流经青海时不改童颜,一路清波碧浪,在蓝天和大地之间,唱着欢快的歌儿流向东南。无论是在黄河源头的循化,还是在梨花之乡的贵德,我们都被黄河清秀的姿容征服了。记得青海友人陪伴我们到贵德时,曾用一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成语,对我们进行智商考评。友人们笑而未答,因为大家都知道黄河中、下游之水是浑浊的,即使你跳下去也难洗污垢,但青海友人的下半句,却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他说:“在这儿,这句成语应当修正,因为河水干净,跳到黄河洗得清才是!”仔细品味一下友人的话,这不是对黄河流经青海最准确的写照吗?因而,在黄河之滨的梨花宾馆,藏族姑娘向我们作家一行献上青稞酒,并要我们留下墨宝时,我借着青稞美酒烧膛之力,提笔写下了心语:

驿路梨花,黄河碧浪。

西行求索,一生难忘。

写此抒怀文章,意在祝愿黄河之源青春永驻。近来读报纸,国家水利部门已对黄河源头的自然生态进行全方位的保护,这是关系到中华民族千秋万代繁衍生息的大事。我的另一个祝愿,则是企盼黄河清泉,能洗净其中、下游的万里浊流。当然,这有点痴人说梦的味道,但有梦的是人,没有梦的人是木偶。愿“河清有日”成为华夏子孙长远的奋斗目标,并为“中华黄河万里清”而献出各自的智慧和力量!

2007年春修定于书斋

【漫步原子城】

我无法写出我对原子城的全部感受——因为它的冲击波太强烈了。按着计划,我们登船漫游了湛蓝色的青海湖之后,就要沿青藏公路返回西宁了。但好客的主人,临时增加了一个项目:让我们去看看位于青海湖一侧的金银滩,那里有黄沙堆起的金山和白沙堆起的银山。更为诱人的是,离金银滩几十里路,便是中国“蘑菇云”(原子弹和氢弹)研制地原子城的旧址——今日海北藏族自治州首府西海。那是个使人感到十分神秘而又让人回肠荡气的地域。因而不用主人多说,我们便从青海湖驱车北行,直奔祁连山南麓的原子城。

历史记载着:中国于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在大西北罗布泊升起了一朵“蘑菇云”。两年零八个月之后,中国的第一颗氢弹又研制成功。当时世人无法得知两弹何以会横空出世,震响在九天寰宇;更不知道孕生两弹的母体,究竟在天之涯海之角的何处。直到1987年,研制基地全部撤离之后,世人才知道这两颗中国“争气弹”,都是在西海这个基地研制成功的。通过新闻媒体,国人进一步知道:这儿海拔三千多米,属于缺氧地区;由于地处大西北“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地带,一年四季中近二分之一的时间,是白雪覆盖的严寒冬季。1957年国防科工委把核武研制中心选择在西海之后,研制人员常年生活在帐篷和干打垒的地下住室(茅草与泥土搭建而成),其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可想而知。因而从登上这块土地,我心里就充满了崇敬之情。

令人感到惊愕的是,昔日戴着神秘面纱的西海,今天竟然成了一座绿荫遮盖和开满鲜花的城市。化剑为犁的西海,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已摇身一变成了青海旅游胜地。该怎么说呢,如果没有展厅和一些图像作为有力证据,没有人会想到这儿曾是孕生核弹的腹地。我信步向绿荫深处走去,一座纪念碑出现在我的面前。此碑高约十六米多,与其他纪念碑不同之处在于,碑身颀长并呈方柱形,充满寓意的是其碑身四周,围刻着象征抵御外侵的盾牌和展翅欲飞的和平鸽;碑的顶端,不是尖尖地指向天空,而是镶嵌着原子弹形状的一个圆球。碑文上的几个大字“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究基地”,为张爱萍将军所题写。这位主持核武研制的将军,曾在这儿留下一则佳话:基地研制中心初建的日子,当地最好的住所是几座简易的红砖楼,张爱萍拒住为他安排好的楼房而在帐篷中夜宿,让第一线的科研人员住进楼房。青海地处高寒地带,传说中张爱萍将军睡觉时,为了抵挡夜寒,怀里常常揣着一个热水袋暖身。多少年之后曾有记者询问将军:当年何以会如此苛求自己?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只为圆中华民族的强国梦!”这些美谈,像开在小城路旁的鲜花一样,芳香弥漫了整个西海。

笔者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曾垂询一位当年在基地服务的老者。他当年是基地外围的一个炊事人员,至今他难以忘却当年的艰苦和神秘。说起当年的艰苦,他说居住在帐篷和干打垒的地窝子里,那只是小事一桩。他记忆最深的是粮食的匮乏,特别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基地人员也和全国人民一样饥饿。青稞面饼子常常填不饱肚子。后来,全国人民节衣缩食,给这里拨来上百万斤黄豆,青海的藏民、回民赶来四万只羊,说是为了给高寒地区的工作人员体能“增热加钢”。多少年之后,他才知道全国人民给这儿“增热加钢”,是为了两弹升天。

我询问老者:“当时您不知道这儿是核武基地吗?”

老者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说不仅他不知道,从天南地北调来这儿的青年人,只知道是来建设西北草原。到了这儿,他也没有过任何疑惑,记得当时基地出的一张报纸,名字就叫《草原工人报》,到这儿来的就是建设草原呗!当然,有时他也感到神秘兮兮的,因为通往几栋红砖楼的路口,日日夜夜都有士兵值勤站岗;出入于那里的车辆,上面都蒙着厚厚的苫布;当时他只想到这儿可能是个重要的保密机关,根本没有往“两弹”基地上想。直到“两弹”在大漠爆炸成功,他奉命做一些好的饭菜,也没有想到这儿就是研制中心;他和伙房的同伴只想到这是庆祝中国有了“争气弹”了,而不知道这两个“争气弹”就诞生在他们的身边。说到这里,老者为我讲了一个自嘲的笑话:那是1966年氢弹成功爆炸后的一天,在餐桌上有一个科研人员,为庆祝氢弹研制成功,便多喝了几杯青稞酒,在醉酒后说了句:“你们大家也是‘争气弹’的功臣。”当时我们还认为他是发酒疯哩!这个事例,可以看出这儿多神秘,直到基地快要撤离的日子,有关部门来这儿清理环境,以防留下“污染”时,我们才大梦初醒!想起那位科研人员当年不是在撒酒疯,而是他“酒后吐了真言”,我们非把真言当成了酒话听,这不是我们神经迟钝,而是当年的保密工作,让我们基地外勤人员,根本没有想到这儿是“两弹”研制基地!

我非常感谢这位老者。如果没有他的切身感悟为我领路,我对原子城的认知是抽象的。他的这番话语,让我得知小城的经纬之中,蕴藏着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昔日,西部歌王王洛宾在这座小城生活期间,曾写下浪漫动人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是张扬西北边陲人性之美的篇章;而“两弹”在大漠的鸣响,是一首民族的交响乐章,乐章中的每个音符,都把中华民族历经沧桑之后奋而崛起的精神,鸣响在九天云霄之上。因而,我深深爱上美丽的西海。既爱它的过去,更珍爱它的今天。

走在西海安静的街道上,能听到的只有鸟鸣。我想寻觅那些放开歌喉的鸟儿,却难以看到它们的身影,因为街道两旁的绿树郁郁葱葱,找不到它们的藏身之地。放眼望去,城市到处都是绿荫花坛,如今这个小城人均占有的绿地面积,已达到了六平方米,昔日的“原子城”,今天已然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花园城市。

2014年冬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