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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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6)

“医生们看看确已无可挽救,没有做切除手术,又把刀口缝上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刘梦虹冷静地回答,“为了安慰小飞,我请求医生不要把这些让她知道!”

“啪”的一声,小飞手里的水果罐头落了地——这儿是直通住院区的走廊,谁也不知道小飞正好经过这儿。她呆了、傻了一般,低着头看了一会儿被摔得粉碎的玻璃碴子,然后疯了似的跑向刘梦虹,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坠落下来:“爸爸!爸爸……为什么要隐瞒我?我……”她弓下腰身,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

梁仪无力地劝解着:“小飞!小飞,别哭了啊!”

于江用哲理性的语言宽慰她:“小飞!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规律,理智一点,听见了吗?”

只有我的这位老兵朋友,既没上前劝解,又无泪水盈眶。他铁青着脸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对着融雪大口大口地吸气。他胸膛一起一伏,似在集结着浑身的力量,用以控制着即将失控的感情,但是,他自己筑造的堤坝,到底还是被自己感情的潮水冲塌了,他扭转脖颈,粗声粗气地问道:

“刘先生,你说的这些都是实情吗?”

“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就是有失于诚实了,祈望朋友们能理解我的用心良苦。”

“这就怪了!一个癌扩散的病人,怎么能那么安静,连哼都不哼一声?”朱雨顺继续提出质询。

“我重飞香港,就是去买医治疼痛的针剂药物!”

“她脸上的气色那么好,是怎么一回事?”朱雨顺仿佛在大海里抓住一个救生圈似的,挣扎地寻找着生路,“一个将要临终的病人,刚才和我说了不少的话,这符合情理吗?”

“这一点很好解释,按照中医通俗的说法,这叫作‘回光返照’。”刘梦虹耐心地告诉朱雨顺,“人在弥留的最后时刻,都有这种生理上的异常反应。这不但不说明她病情好转,反而说明她离开朋友们的时间快到了!”

像拳击场上被最后一记重拳击倒的拳斗士——朱雨顺踉跄地靠在了走廊的立柱上。他是在呼兰河畔乡野里长大的,对这个流传很广的字眼——“回光返照”并不陌生,只是他没有亲自观看过罢了。刘梦虹先生以诚挚的神态,以符合科学的语言逻辑,向朱雨顺揭示了他最为担忧的字眼——死,他无力在精神上为徐虹的生而抗争了。其实,在朱雨顺的心灵深处,也许早就蕴藏了这个不幸的字眼,他越是害怕徐虹匆匆而去,越是寻找一切理由为自己心灵的幻觉辩护。现在,他从幻觉中走到严酷的现实中来了,一下像是老了十年。他靠着那根立柱一动不动,似乎在追溯着一幕一幕的往事。刚才质询刘梦虹时那对炯炯有光的眼睛,此时被松弛的眼皮覆盖住了,像两颗星星突然消失了光泽似的,留下的只是从多褶的眼角纹路中,慢慢爬出的点点泪光……

在我印象里,老朱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此时也像是在驿路上走累了的行者,靠在那儿一动不动,任凭泪水从眼角流下双腮,从双腮滚进脖颈。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视觉产生了误差,在这短短的时空内,他的头发像童话般地又白了一大片——就像是他身后厚厚的白雪一样。

“老朱,你还没有吃饭!”我说,“出去吃点东西吧!”

他摇摇头。

小飞像宿鸟归林一样,扑在朱雨顺身上:“朱伯伯!您……您……掉泪,我更难受。”

“我没哭!我没哭!”朱雨顺紧紧咬住下嘴唇。然后突然推开了身边的小飞,径直地沿着走廊向病房走去。在走廊和病房楼道衔接的两扇玻璃门旁,他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然后折身回来,迈出走廊长凳,向白皑皑的雪地走去……

老黎,刚刚见上一面就永生诀别,对朱雨顺刺激之大,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当天我和梁仪、于江虽然半强制地把他拉进于江坐的轿车,送回到了他阔别了近十年的汽车库旁的小屋,并把于江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行李铺开,叫他躺下休息。梁仪特意从全聚德给他买来半只烤鸭,把薄饼蘸上酱,卷上葱,递到他的手里,他一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像我们三个都是陌生人似的,他两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那棵粗大的洋槐,看麻雀在枝头嬉戏,看微风吹下来一团团的雪粉。

于江和梁仪都是有工作的人,而我是等待安排工作的人,因而宽慰老朱的工作,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身上。一连几天,我陪着朱雨顺漫无目的地遛街,好在我也是个离开北京二十多年的人了,陪着老朱在街市上走来走去,并不感到厌倦。

我提议再到医院去看看徐虹,他一言不发,总是用摇头当作对我的回答。晚上,梁仪架着拐来顶替我的班,他像过去在战壕里和他身挨身地抱枪打盹一样,和他睡在一张大床上。尽管老朱像是变成了哑巴,梁仪还是喋喋不休地和老朱说些能够安慰他的话。

有一天晚上,梁仪把那尊徐虹的石膏像搬来了,放在了紧靠窗子的小木桌上,朱雨顺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从床下拉出那个旅行包,把那顶老兵的钢盔取出来,用擦脸的手巾把钢盔擦了又擦,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塑像之前,并第一次开口和梁仪说话:

“她……还……还活着吗?”

“昨天开始腹水了!”梁仪回答。

“刘先生快该回澳洲了吧?”

“在中国还能停留五天!”我掐指算了算。

“噢!”朱雨顺在地上转来转去,用手抚摸着长长的硬胡子茬,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始终没有说出口。

“是不是想去医院一趟?”梁仪察言观色地说。

“小飞在医院吗?”朱雨顺反问道。

“现在小飞日夜躺在病房外那排长椅子上。”

朱雨顺喉头蠕动了一下:“我不能去!”

“为什么你要回避小飞?”我试探地问道。

“多见一面,感情就难割舍一分。我想……”

我立刻插断了他的话:“你就是她的亲人嘛,这一点,刘先生和小飞心里都非常清楚。刘先生曾当面向我许诺,他要说服小飞留在你的身边!”

朱雨顺两眼火辣辣地盯住我:“叶涛,这一定是你的馊主意!我是谁?是她的朱伯伯。他是谁?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你怎么能这么要求人家?你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往人多的地方钻吗?就是自己摽着自己的腿,不往医院迈步!说心里话,我恨不得一翅子飞到病房里去,再见上徐虹几面;我琢磨来琢磨去,我不能去。过去,我曾这么对待过徐虹,现在,轮到我这么对待小飞了!”

他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朱雨顺,我哑口无言了。

“假如小飞选择留在你的身边呢?”梁仪把中断了的谈话又通上了电源,“你能硬把她推到澳洲去吗?”

梁仪迎头一“将”,把朱雨顺给定在了那儿。过了老半天,他才斜愣了梁仪一眼,反问道:“这么说,你也掺和进这个问题里来了?”

“不单我一个掺和进来,于江也自觉自愿地卷了进来。这两天,我俩天天跑医院,既是去看徐虹,也是去挽留小飞!”

梁仪说:“老于向小飞要来了她在兵团劳动期间的读书笔记,这孩子读了些老庄和他的门徒的书,是受到一些消极影响,加上她在生活中受过冷遇,对现实生活有点以冷对冷的劲儿。但老于说小飞文笔流利,思维敏捷,是个当记者的材料,报社正好有个自然减员的指标,老于已经答应让小飞顶替这个指标去报社当见习记者。这样一来你和小飞在一个食堂吃饭,说不定你还会开车拉着她到郊区农村去采访呢?

朱雨顺手里拿着一支烟转来转去,烟末子窸窸窣窣地掉在了地面上,直等一支烟在他手里变成了空纸皮,他才把它揉成小小纸团扔了。他两眼失神地望着那个小纸团,低声问道:“小飞态度怎么样?她……”

“小飞激动得哭了。她说:‘我是中国人!外国再富有也不是我的故土啊!于伯伯,梁叔叔,你们容我考虑两天怎么样?’今天上午,我俩刚到医院,小飞就把她个人履历表填好交给了老于。她说生活中这股热流融化着她的心,她决心留下来了。这不但是她个人的心愿,也是徐虹的意愿,昨天夜里她清醒了一会儿,对小飞喃喃地说了这样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跟着朱……好……工作,妈……走了……那地方很远……你要叫妈……妈……能无牵挂……闭上眼……别哭了……叫朱……伯……也别哭……’”梁仪边说边把小飞的履历表,递给了朱雨顺,“看看吧!这是小飞的选择!”

【第十八章】

朱雨顺双手捧着的不过是一张纸片,但它竟像有着十分沉重的分量似的,使朱雨顺双手哆嗦起来。接着,他眼角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纸片上。他忙用袖口去擦,像擦着一件怕被水淋的珍宝似的,然后把这张小飞的履历表叠起来装进自己衣兜。当他发觉这东西不该归他保存时,又匆匆把那张纸片掏出来,递还给梁仪,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这……这……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我朱雨顺,你转告老于吧,就说我朱雨顺不会让领导伤心,为了领导这片心意,也为了小飞活得更好,我要挺直腰板走路,活得更要像个人!”

如同住雪以后,空中重新出现了月亮一样,在朱雨顺这颗苦涩的心田里,几天来第一次显露出来生命之光。他就像在呼兰河的荒原上被老乡称为断臂草的草种,天空的雷电烧焦了它的枝枝蔓蔓,看上去它已经奄奄一息了,但是当雷电裹挟着乱云滚过草原之后,它从冰雹中缓缓地直起腰身。它重新在疤节上吐芽,像蜘蛛结网那样重新罗织它的枝枝蔓蔓,重新用它充满浆汁的再生生命,呼唤着风,迎接着雨——它等待雷暴的狂啸和电火的洗礼!

朱雨顺哑巴了四天,第四天晚上他开口说话,使我和梁仪都感到欣慰。老黎,该怎么对你描述当时的心情才形象呢!就好像在我俩龟裂干渴的心田上,突然降下了一场透雨,我俩呼吸都感到畅快自如多了。尽管如此,从朱雨顺脸上仍难找到一丝雀跃欢快之情,他坐在床沿上,双手捂着长满胡楂的脸,沉默了许久,仰起头来说道:

“刘先生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他尊重小飞的自我选择!”梁仪回答。

“是真心话吗?”朱雨顺疑惑地追问。

“真心!”我插嘴说,“他曾是个军人,他崇敬你的过去,同情你的现在,考虑了你的将来。”

“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有。”梁仪掏出了刘梦虹赠给朱雨顺的袖珍收录机,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盘磁带,选择了其中一盘放进了收录机,里边随即传出来刘梦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