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275/926275/b_926275.jpg)
第148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44)
我的心便焦躁起来,因而当我抚摸木马头之时,竟然忘了为爷爷说上两句祈祷的话。我之所以心情焦躁,是因为得知灵灵要离开我了。试想,她到南京后,一定会找到与其为邻的闵济生,成为异地同窗学友。不是吗?所以当我们走下钟鼓楼,灵灵说我的葫芦头与木马的头一样光溜的玩笑话时,我假装没有听见,待她们娘儿俩登车后,便匆匆挥动马鞭直奔归途。灵灵一下子揪住我挥鞭子的手,高声说道:“傻和尚,你怎么总长不大?刚才进城门脸子的时候,我妈不是说了嘛,她要去教堂,去教堂你该往西拐,你怎么往东赶车。”
“我以为那是为了快点进城,应付城门站岗哨兵呢!”无奈之下,我拉紧老马缰绳,把篷篷车掉头向西,直奔教堂而去。
该怎么概括我这次进城之行的心绪呢?来时如同欢快的小鸟,等到了教堂,我就成了一只哑蝉,失声了。灵灵妈妈走进教堂,与身披黑衣的牧师交谈,询问他何时离开冀东去江宁传教,灵灵则没有跟随在她妈妈身边,而到环绕教堂的枯黄的树丛中,找闵济生说话。此时,我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哪儿是自己的去处。我真有点后悔,不该逞能充当这次进城的车把式,结果成了一只掉了队的孤雁,独自溜回停车的地方,与那匹八岁口的老马为伍。
我与老马对视了好一会儿,它似乎并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低垂着马头啃着草料。在百般无聊之际我又跑回教堂,寻觅灵灵的身影。也算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吧,在教堂之角我终于寻觅到她的身影。真是怪了,灵灵这朵百花丛中的娇花,竟然失去了往日的娇气,就像昔日我尾随她一样,尾随在闵济生的身后。有句民间谚语:人要是倒霉喝水都塞牙,正当我窥视他俩的时候,教堂尖顶上飞过一群野鸟,一摊鸟屎从空中落到我身旁,发出“叭”的一声微响。虽然这响声不大,但敏感的灵灵回头寻找响声之际,还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可能是出于关爱自尊之故,她发现我在窥视之后,没有对我喊话,只是向我摆摆手,示意我走开。
奈何?我只好朝她点头称是。但在点头的同时,一股逆反情绪油然而生:我偏要看看你俩到底想演哪一出戏?我转过身装作离开的样子,等她和闵济生走向教堂后院的时候,我则抄近路提前到了那儿,蹲在凋谢的花坛后,想听听他俩到底要说些什么。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窥听男女之间的秘密,心跳得不能自制。他俩不再是一前一后地走,而是手牵着手前行,灵灵有时还把头依偎在他的胳膊上。这一幕儿女间恋恋私语的镜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直到她和他走到花坛一块石头边,双双坐在长条石上时,话语声才稍稍高了一些。
只听灵灵询问道:“你和你爸计划啥时候走?”
“在等江宁那边的最后消息,因为教堂交接有些烦琐手续。”
“我跟我妈一块儿去南京找我爸,要到北平换乘火车。要是我们乘同一趟火车走就好了。”灵灵说,“那天晚上,我与小和尚送你回家,你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吗?我相信咱们会一块儿到南京的,信不?”
“我信!”闵济生回答。
“那咱俩就拉钩说定。”灵灵话音才落,闵济生和小表姐的手指,就钩在一起了。与此同时,灵灵似乎怕有人偷看这一幕似的,左顾右盼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头转了回去。天哪!多亏我是个矮娃子,又被花坛遮挡着,不然的话,难逃灵灵那双大眼睛的搜索,要是被她发现我藏在这儿偷看,从小形影不离的小姐弟,怕是要翻脸了。心虚和胆怯,让我没勇气再当窥视的小贼,便弯腰溜出花坛并走出教堂后门,再次去与老马做伴。这是我难耐的时间,仿佛有当了弃儿的感觉,我真想哇哇大哭一场,以平息心中郁闷。但是当我坐在老马旁边,双手遮住双眼要哭的时候,古人那句“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格言,便在我身上应验了——牧师和他儿子闵济生与灵灵母女步出教堂。我只好先长出两口气,以平息内心的委屈,装作像平常一样站起身,先向他们招手,再帮灵灵母女上车,最后与教堂门前的父子挥手告别。
在归程上,我摇晃着马鞭,装出欢快的样子,以防小表姐这个机灵鬼看出任何破绽。但是车一出城门,灵灵对我的“审讯”还是开始了,“这一个多时辰,和尚你到哪儿念经去了?”
我说:“老马饿了,我喂它吃草料。”
她莞尔一笑:“就没到教堂里外转转?”
我说:“去了。本想去找你的,但是肚子不让我去。我拉稀跑肚,一趟趟净跑茅房了。”
“真是累坏小车把式了,回到家我给你找止泻药,吃下一剂就能好。”姨妈对我启唇而笑之后,对闺女提出一个要求,“灵灵,你心疼一下小和尚,替他赶一会儿马车,我在边上给你保驾护航。让他到车里好好休息一会儿,行吧?”
“行!小和尚,咱俩换个位置。”
此举可谓是正称我意,我把马鞭交给她,便龟缩到车内一角,合上双眼。姨妈可能是怕我冻着,还把车里的毛毯盖在我身上。我先是身子渐渐变暖,之后连内心也暖和起来。可能是浓浓暖意之故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拷问自己的童心:你到底是在生灵灵的气,还是在生闵济生的气?为啥只要见到他俩在一起,你就如同没娘的娃儿那般,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她是谁?她是你的小表姐,总有你东我西、天各一方的日子到来。今天的事实摆在了你眼前,你不能总是她身后的影子吧?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我有点感谢此次行程了,因为“光葫芦头”的一双童眼,居然看穿了小表姐的心灵去向,证明自己真的长大了……想到这里,我猛然掀去身上的毛毯,拱到车前并夺过灵灵手里的马鞭说:“你赶车太慢了,还是我来吧!”
姨妈阻拦说:“你在生病,可别瞎折腾。”
灵灵高声责怪我说:“你是疯了,还是……”
我打断她的话,有生以来第一次挑剔她说:“车赶得这么慢,怕是要天黑才能到家,还是让给男儿汉掌鞭吧!”
“哎呀,一个男娃变成男儿汉了。”灵灵为我拍着手尖声叫好,“小表姐为你庆祝!”
我半遮半掩地回答:“这是来教堂,受到了启发。”
灵灵似有所悟地追问:“说下去,你看到什么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完这句话,我便缄口无言,只是把马车赶得快快的,致使这辆篷篷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起来。灵灵娘儿俩异口同声地让我放慢车速,以防车子出事。对她们的话像听耳旁风那样,我依然赶着马车一路疾行。当娘儿俩又一次警告我“别发疯”时,我用马鞭朝村口一指喊道:“看见了吗?快到家了。灵灵爷爷正手搭凉棚,站在徐公祠台阶上,向我们遥望哩!”
“噢,都到家了?”姨妈抬头眺望了片刻说,“你俩眼尖,看看爷爷旁边好像还站着一个老人,那是村里的谁呢?”我俩看了又看,分辨不出那个陌生的老人是谁。直到马车停到家门口时,我们还是一头雾水,认不出那位老者是张三李四。徐家祠的老人不多,但没有一个老者留着长长的银白胡子。
最有意思的是,当马车赶进村子,灵灵爷爷没有首先询问我们进城的情况,而是把身边那位老者推到我们面前,并考问我俩说:“你俩都有一双童真慧眼,看看认不认得这位老大爷是谁?”出现在我俩眼前的这位老者,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顶灰色棉帽,身着一身农民的棉衣,脸上长满银色的胡子。当我俩凝视他的时候,他咧开嘴对我俩微微而笑。
我抢先回答说:“瘦高个儿,一脸银白胡子,挺像教堂里耶稣的。是不是我们去了教堂,耶稣跟着我们回来了?”
灵灵若有所思地说:“有点似曾相识,可我一时认不出来。”
灵灵爷爷和那银白胡子老人,彼此会心地相视一笑之后,便催促我们娘仨先去吃饭,两个老爷子便去了书房。不要说聪明过人的灵灵在这幕人间大戏里当了睁眼瞎子,就是智多星诸葛亮再生,怕也想象不到,在我们进城去摸木马之头半天时间里,徐家祠发生了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迹。我们无法寻觅其踪影的人,整装打扮现身在我们眼前。
这是吃过晚饭后,灵灵送我出院经过她爷爷书房时,才破解了的秘密。当时,落日已经西沉,我们途经她爷爷书房时,灵灵突然低声对我耳语道:“你脚步放轻一点。”
“为啥?”
灵灵说:“我还是觉得那白胡子老头,有点面熟。”
我说:“你别说梦话了,快走吧!”
走到书房过道的刹那,灵灵一下子拉住我的衣襟:“刚才他只是对咱俩一笑,并没与咱俩对话。你听,这话音……这话音是不是有点儿耳熟?”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与灵灵支起耳朵,只听那陌生人对灵灵爷爷说:“真是感谢徐家大叔,先让这两个小字辈检验我能不能过关,想不到他俩当真没认出我来,让我在徐家祠能安心地住下来了。”接着灵灵爷爷的一番话,不仅让我和灵灵心惊,还顿时明白了一切。老爷子的话是这么说的:“功劳不在我,全在冀东军区给你改形换貌,把你一个三十多岁的硬汉,变成了一位老翁。不用说两个娃儿认不出你骆江老师来,陈郎中带你来我家的时候,连我都两眼失灵了。”言罢,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听到这里,我已耐不住惊愕之情,对灵灵小声说:“我明白了,那老人是化了装的骆江老师,他……他来这里为啥?”
灵灵飞快地用手捂住我的嘴,用目光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连连点头,并蜷缩在她身边,像听天下离奇故事那般,把骆江到徐家祠来的原委听了个一清二楚。事情是这样的:王大痦子被炸死在老爷岭之后,县里的国民党军就认定骆江与此事有关。因为是王大痦子下的铁令,驱赶“白字先生”离开学堂的,后来王大痦子死于地雷爆炸,是骆江指使的报复行为,从而推断骆老师为赤色分子,派兵去丰润县还乡河一带清剿。冀东八路军地下组织,为了地区和骆江的安全,觉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便给他整容化装,通过陈郎中把骆江老师送回徐家祠来了。灵灵爷爷让骆江躲开人们的视线,安排他清扫祠堂,因为学堂被封门后,便没有人进进出出,堂门挂上铁锁,正好可以当作地下党开会接头的地方。骆江感谢老爷子的精心安排,并提出要看看他小时候读私塾时的小伙伴——灵灵爸爸的童年照片。之后,书房内就寂静无声了。
我无法形容我和小表姐此时的心情。当室内对话消失之后,不仅我的心狂跳起来,甚至仿佛听见了她咚咚的心跳声。
“咋办?咱俩去见他不?”我问她。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没有回答。
我抬头看看她,本来就如桃儿那般红红的脸,此时变成紫红,就像大山脚下醉秋的枫叶。她沉默了许久,才百感交织地吐出了她的心语:“和尚,爷爷以假乱真,本意是不想你我认出骆老师来,可我要是不去见他,我一辈子都会有负罪感。良心逼着我应该去见见他。你要是想陪我一起去的话,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为我代笔写信的事,烂在你我肚子里不要提及。不然的话,我就算磨破嘴皮子,也难以说清楚。你同意不?”
我连连点头:“同意。我想陪你一起去。”
我俩是悄悄走进书房的,由于老爷子与骆江老师全神贯注地在翻看照片,加上天色黑了下来,竟然没有发现我俩进屋。这正好成全了我和灵灵,能看到骆老师手中的照片,是他与灵灵爸爸幼小时的同窗之照。他边看边与老爷子大发感慨地说:“唉!我家里穷,私塾只读了两个月,就回家种地去了,故而当了‘白字先生’,结果弄得学堂封门,七里八乡的娃子没学可上。”
灵灵爷爷刚要回话,灵灵便抢先开口了:“骆老师,您虽然读书不多,可是比我们娃儿更了解中国,我再次向您赔礼道歉。还要告诉您的是,我和我妈要去南京找我爸,我一定会向他讲述我的无知和幼稚。”
灵灵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如同一声炸雷,把正在看照片的骆江和老爷子,惊得呆若木鸡。老爷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询问我俩说:“你俩……你俩不是在吃饭吗,怎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为小表姐挡头阵,说:“吃完饭她送我回家,穿越过道时,你们的谈话我俩都听到了。不然的话,我俩就是长着火眼金睛,也认不出满脸白胡子的就是我们的骆江老师。”
骆江老师猛地扯下贴在脸上的银白胡子,两眼放光地对着我俩说:“那就还原我骆江的本相吧。我对不起学堂的同学,更愧对你小灵灵。你写给我的那封道歉信,我当成一面镜子保存下来,以自照我文化的瘸足!”
我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灵灵爷爷就夺过骆江手中那缕银白胡子,并快速地给他贴到脸上,然后一字一板地警告我俩说:“记住,不许向娃子们走漏一丝口风,这事儿不仅关联到徐家祠的安定,还涉及冀东的时局动向。”
出乎意料的是,在我连连点头称是时,小表姐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动作,以表示她的坚定。她用牙咬破食指,以鲜红的血浆向她爷爷明誓。屋子里顿时乱了,老爷子喊来灵灵娘,让她给灵灵包扎伤口,他则带着骆江老师,去了徐家祠堂。我本来想安慰一下小表姐的,但她仿佛忘了十指连心之痛,竟然朝我笑笑说,今天太累了,让我快点回家睡个解乏的好觉。
记得,我从落生时起,就不懂大人们说的“失眠”是啥意思,但是从这天起,我知道失眠的滋味了。我左右翻身了多次,就是不能入睡。至于为什么难以成眠,实因一天的经历太刺激了,从赶车进城摸木马和教堂里对小表姐的窥视,直到“白字先生”神奇归来的不可思议,像风车般旋转在我脑子里,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