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4)
“怎么样?”麻老五急切地问,“能容身不能?”
“这儿眼睛太多,我挨了不知多少盘问,可是这比山洞好受点,五爷!”
“牢靠吗?”麻老五眼里闪着绿光。
“还行!”秋霜回答说,“满天星和共产党是对头冤家,他家一片树叶也不给共产党。这些日子以来,他最怕合作社高级化喽,把他财产也化进去。他说他要拼一口气。”
“玉珍怎么样?会暴露吗?”麻老五不太相信地追问。
“心火烧起来了,”秋霜轻声说,“五爷!上船吧!我一个人在这块地方,主意不够。”
麻老五悲愤地叹口气,望望村子,牵着一匹大菊花青骡子上了船。秋霜把篙一撑,离开南岸。秋霜忽然想起一件事,趴到麻老五耳边:“那几根假金条带来没有?”麻老五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麻老五的心,悲愤到极点了,他拉牲口登上船,立刻感到脚下这条滚滚的南河,是他的;脚下的船,也是他的;树林、村庄、田野……一切都属于他。但,这是过去。现在,他东逃西窜地跑了好几年,浑身剩下一把干骨,又返回井儿峪来了,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改了属姓,他心里是多么憎恨哪!看着河,他恨;看着庄稼,他也恨;看见黑蒙蒙的村庄,他恨不得去点上一把火;看见一片又高又大的杨树林,恨它不立刻化为灰炭。他站在船头,愣愣地朝北岸遥望,一种悲愤、焦急、无可奈何的心情,使他那菜黄色的瘦脸上挂上了两串泪。他咬牙切齿地说:“共产党啊,我要敲烂你们的脑袋!井儿峪啊,有我没你!”他激灵下子,打了个冷战,歪斜了两下身子,差点滚下河去。他索性什么也不看,回过身来打量这匹菊花青骡子了。
也许是踏上故土的缘故吧,船一靠岸,菊花青仰天长鸣一声,秋霜赶紧让满天星把菊花青牵进青纱帐。她把船照原来样子,往树上一拴,又把朱四老头搬到船上,把鸟枪塞在他的怀抱里。麻老五看见仰天大睡的朱四老头,从腰里拔出匕首来,秋霜害怕地攥住麻老五的腕子。
“刚来就留尾巴呀!你疯了?”
麻老五哆哆嗦嗦地咬着嘴上没刮净的黄毛,迟迟疑疑地缩回了手。他的嘴唇让牙咬破了,流着血,他狠狠地朝朱四身上啐了一口……
后半夜,秋霜才把麻老五带进满天星家里,这时候,满天星早牵着牲口回来了,并且在炕窖里打开了两个早熟的西瓜。
麻老五像根瘦竹竿似的爬进炕窖。
“吃吧!五爷!”
麻老五凄惨地笑了,他两眼噙着仇恨的泪,大口大口地吃起西瓜来。满天星看着他这个狼狈的样子,鼻尖扭动了两下,轻蔑地刚要笑,麻老五眼光针似的停在他的脸上,忽然,他把半个西瓜往地下一摔,说:
“怎么!看我穷啊!去报密吧!”
“没那意思!”满天星鞠躬哈腰地赔笑。
秋霜在门口出现了,她两条眉毛一皱:
“满天星,是怕白喝你的水,白吃你的饭吗?五爷!把钱给他看看。”
五根晶亮的假金条,在满天星面前一晃,这个抠屁股还要咬咬手指头的吝啬鬼——满天星,心里都要笑颤了,他假装没看见,抬起头来,哆嗦地献媚说:“五爷!你把我李金山瞧扁啦!别说在这儿住上一年两年,就是十年八载,我李金山只要管得起,绝没二话。”
“不!”麻老五奸诈地眨眨眼,“这年头照不了从前,你当着个富农,八面受欺辱真不易呀!我俩绝亏待不了你!”
“那我知道!”满天星把心窝子话都掏出来,像起誓似的,喷着吐沫星子,坚决地说,“五爷!古语说地、富不分家,他们看上我李金山这点地、几间房,歇了他们那份心吧!动我一块砖头,我都得咬他们几口。”
“好个李金山,脑袋掉了才碗大疤,跟他们干吧!”
秋霜从墙角拿来“喜日”的白酒,一下子把盖儿打开,酒香立刻充满炕窖。
“来!”秋霜招呼着。
三个人聚在一起,秋霜倒满一盅酒说:“为五爷回家,不,回故土,干一杯!”
昏沉沉的炕窖里,三个人举起了杯,他们决心与共产主义为敌,直到流尽浑身的臭血……
二十
从麻老五偷偷潜逃回来,一种龌龊的、阴险的东西在寂静中慢慢发展了。虽然,井儿峪还是安安静静的,田野里的庄稼还是抗着酷旱顽强地生长,虽然,太阳还是每天从东山口爬出来,又从西山洼掉下去,可是井儿峪的上空正凝集着阴云,孕育着斗争。
麻老五偷偷潜回村子,是出乎全村人的意料的。秋霜和满天星事先计划得这样周密,连满祥都没有一点疑惑,他只是在喜日夜晚,听见河滩上有一声牲口长鸣,朱兰子问过朱四老头以后,这点疑惑也从他的心里抹消了。
他,明天就要到县委党训班去学习了,临走前,满祥决定去找霍玉山。
黄昏时分,满祥来到了霍玉山的院墙外,他一抬头,压颤枝的黄杏,都快碰着他的头了。满祥伸手从浓密的枝叶里,摘了两个香白杏,院里霍玉山喊:“谁摘杏哪?”满祥推门进去。
霍玉山正站在院子里的井台旁边,用一个柳罐子倒下冰凉的井水,浇着他那敦敦实实的身子。不知是有什么欢喜事,还是怎么地,他放声高唱着“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这句连三岁小孩都捂耳朵的老歌儿;凉水珠儿,顺着他光秃秃的头顶,一直流到脚跟。他看见满祥进来,惊喜地说:“我正想洗完澡找你去呢!”
“怎么这样高兴?”
满祥这句话,正问到霍玉山心坎里去了。他高兴的不是别的,正是因为满祥要短时期离开井儿峪。从满祥回来,霍玉山把这个缺了一条胳膊的残废军人,当成压在心上的石头,恨不得把他搬掉,但是一切都是枉然,满祥的荣誉,人们对满祥的信服和爱戴,远远超过霍玉山;这次听说满祥要去学习几个月,霍玉山乐得心发颤,他不觉地咧开大嘴,从心里一直笑到嘴边。在他想来,满祥一走,什么桂花、霍泉……都会像过去那样,宏奎老汉还会站到他这条路上来。总之,他心里把满祥比作卖糖人的,村里的人都让他吹粗了腰,要是他一走,一切都能照旧。他心里怎么会不乐呢?霍玉山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这个遇事嚣张的合作社主任当然要咧开嘴。
满祥一问,他把嘴收拢了一下,擦干了全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说:“你要往高枝儿飞,我不喜欢?”
“这不是什么往高枝飞呀!你看我是钻天喜鹊吗?咱从荣军学校回来,就安心跟土地干了!”
“好哇!”霍玉山坐在井台上,“咱们这个支部书记,甘愿当个社员!”
“当社员不好吗?”
“好是好!”霍玉山露出几分笑意,“不过,该看见,这是上级的提拔。”
满祥不说话了,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和霍玉山谈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弄得他简直是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霍玉山看满祥没有说话,接着说下去:“满祥!到县委会该好好把咱们社的情况汇报汇报,庄稼长这么粗实,咱们也算牛马功臣哪!”
“功臣不是咱们!”满祥站起身子朝墙外眺望。
“不是咱们是谁?”霍玉山不满地跟着站起来,“真是……跟你讲不到一堆……”
“玉山!真正的功臣在地里!你看!”
在昏茫茫的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庄稼中间,社员白色的头巾飘动着,歌声、哨声、欢闹声从庄稼地里飘出来。
“不是早打过收工钟了吗?”霍玉山不解地问。
“人家自愿不收嘛!你儿子霍泉、我妹妹桂花……都跑咱们头边去啦!”满祥用眼睛打量霍玉山。
霍玉山发现满祥在故意看他,转过脸去,嘟嘟哝哝地说:“让他干到明儿个早上吧!一个工分也不给!”
满祥说:“人家不是为工分,甘愿为社里多流点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玉山同志!牛马功臣到底是谁呢?”
霍玉山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又坐到井台边上了,刚才的欢喜被这一番不投机的话赶跑了,他感到愤怒。满祥走近他的身子,蹲在他旁边,从霍玉山额角暴跳着的青筋上看去,知道他微微发怒了。满祥一双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应该怎么把区委指示的让桂花和宏奎老汉代理支部书记工作告诉他呢?但,这必须告诉他的!”满祥装上一袋烟,忽地点着了,他吹了两口,说:“玉山,告诉你个事!”
霍玉山慢慢地回过头来,不看满祥一眼。
“区委说让桂花和宏奎代理党支部工作,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依照往常霍玉山的脾气,他一定会大嚷大叫,今天他却满不在乎地从鼻孔里笑出两声:“我早就算计定了!让他们干吧,反正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什么?”满祥心疼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算我没说行不行?”霍玉山眨着窄小的眼睛,站在井台上,左右开弓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你这个臭嘴,喷什么粪,让桂花、宏奎去干吧!只要他干得了,说得转!”霍玉山摸着被自己打红的嘴巴,高声地笑着说。
满祥已经听惯了这种轻蔑的笑声,毫不介意地说:“应当相信年轻人……”霍玉山打断满祥的话:“好!好!我相信!”他连连点着头,实际上是反唇相讥。
两人又扯了一阵合作社的保卫工作,当然也是话不投机半句难。不过,满祥无论如何还是告诉霍玉山:要密切注意村子里的动静,特别是满天星。天交半夜的时分,满祥才离开霍玉山家奔村里而来。一路上,他慢步地擦着河滩地走,心里烦躁极了,霍玉山刚才的言谈举止,深深扎痛了他的心。他抬头看着突然从黑空滑落的流星,听着南河在深夜的涛声,他心里热了,他真心地为霍玉山的错误再继续发展而担心。
过了社的丰产玉米地,到满天星瓜地旁边,夜风吹着瓜叶子,发出细碎的响声,满祥觉得这些瓜叶上的针毛,像是擦着他的心,心里更烦躁,迈开大步走得更快了。
“支书!”
满祥身旁飞出个娇滴滴的声音。
满祥忽然一惊,回过头来,在瓜地旁边一棵树影下,立着一个人。
“谁?”满祥的嗓音像铜钟。
“我!支部书记!”从树影下走出来的是秋霜,她左右摇摆着身子,轻风摆柳似的站在满祥面前,嘴角挂着微笑。
“三更半夜,在这儿干什么?”满祥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眼。
秋霜的眼睛忽闪了一下:
“奉满天星的命令,看瓜地来了!”
满祥打量她一下,拔腿想走,秋霜几步跑到他前边,装得哭哭涟涟地说:“支书!你可不能走哇!我嫁了这么一个小气鬼,三更半夜,还让女人来看瓜园,庄稼叶子哗啦啦地响,真是活吓死人!”她抬起头,害怕地朝田野望望,声音细得像个蜜蜂,“全说你是帮助人、体贴人的!我这个女人,你能不管吗?”她一伏身,想把头扎在满祥怀里。
满祥往后退了一步,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三更半夜拦路吗?”
秋霜抬起头,故意掀起褂子擦着脸上的泪,露出白白的胸脯子:“支书,你跟我到瓜棚里坐会儿!我怕!”
“你怕?把满天星找来呀!”满祥依然盯着她的两眼。
“他?”秋霜走近一步,哭哭涟涟地说,“红酒糟鼻子,又是富农,哪能跟你比呀!”她求救似的仰起脸,女人的乳香夹杂着粉香,飞进满祥的鼻孔。
满祥一手把她推开。女人歪歪斜斜地又拦在道上。
“你让我走不走?”满祥焦躁起来。
“不!支书!你……呜呜……”
“没脸的娘儿们!你要干什么?快让开!”
“呜……呜……呜……”
满祥从她的指缝里看见一双试探的眼睛,他猛然上去,照她肩膀一推,女人滚倒了,满祥迈着大步过去,女人跑到他的身边,失望地说:“我……我求求你,别告诉满天星!”满祥一抡袖子,回过头来,脸绷得没有一丝皱纹,严厉地说:“我告诉你,趁早别跟我来这一套!”秋霜惊愣了,怔怔地站在河滩上,满祥的身影迅速地隐没在青纱帐里。
他走到篱笆旁边,桂花从院里走出来,满祥问:“怎么还没睡?”
“想起你要走喽,我睡不着!”
“安下心吧!走,睡觉去!”
“你那么贪睡呀!”桂花挑逗地望了满祥一眼。“我正想找你谈谈呢!你倒回来了。”她使劲地高声说,好像是在故意让别人听。
果然,朱兰子水灵灵的声音传出来:“满祥!是你说话吗?该睡啦!”
“快去吧!哥!兰子催上咧!”
“你干什么去?”
“你看!”桂花用手一指,满祥看见了一个高高的大个子,被树荫挡着,虽然满祥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那是霍泉。
二十一
满祥要登程了。
他是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村子的,青纱帐长起来了,村子里的情况,也像青纱帐一样,越来越不好摸索,像一层浓密的雾。但是,他还是按时去报到了,因为这是上级党委的指示,有什么意见到那儿再提。
燥热的晌午,他拒绝了社里饲养员牵来的燕皮大驴,用一只仅有的胳膊,挎起行李卷。兰子早跑到渡口去等着摇渡船去了,桂花陪着满祥出了村口。
原野笼罩在一片酷热里,田间小路里刮着热风,满祥和桂花走在热风扑面的小道儿上,热汗顺脸淌下来。
“哥!我替你背会儿!”
“不用,”满祥用袖口擦擦汗说,“桂花!村里人说你有点变啦!脾气越变越没哩!”
桂花笑了,连她自己也感到这么一点。这个带有男人魄力的姑娘,过去是一根火种,一点就着,总喜欢喊叫吵嚷,犯急躁病。过去,她轻易看不到自个儿的弱点,满祥回来,她家里就像多了一面镜子,这个血气方刚的姑娘开始度量自个儿了,她不自觉地学习满祥的沉稳和细心……因此,她常常脸上烧红了,带着刺的话要闯出嘴,但是她尽量压着自个儿的嗓子,说出话来有根有叶,条条是理;村里老太太都说桂花是往闺女气里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