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哥们儿,小心点!(2)
放学后,当校车把我们送回来的时候,朱莉已经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上半棵树。顶部的树枝,我的风筝曾经卡住的地方,她最最心爱的栖身之地——统统消失了。
我们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看链锯如何开足马力,冒着浓烟,就像在把木头嚼一嚼吞下去似的。大树看起来摇摇欲坠,毫无还手之力,没过多久,我就非得离开那里不可。这活像是在观察一个分尸现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种想要尖叫的感觉。为了一棵愚蠢的、我痛恨已久的树而尖叫。
回到家里,我试着忘掉这一切,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是不是应该爬到树上,和她在一起?那样会有用吗?
我想给朱莉打个电话,说我很抱歉他们还是把树砍掉了,但始终没有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会显得,呃,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出现在校车站,下午也没有坐校车回家。
那天晚上,快要吃饭之前,外公把我召唤到前厅。他并没有在我经过那里的时候叫住我——那样就显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只是告诉了我妈妈,然后妈妈再转告给我。“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亲爱的,”她说,“也许他准备更进一步地了解你。”
很好。他已经认识我超过一年半了,却选择眼下这个时候来了解我。可我又不敢放他鸽子。
我的外公是个高大的人,他长着一只肉乎乎的鼻子,灰白的头发向后梳成背头。他常年穿着室内拖鞋和运动衫,我从来没见他留过胡须。胡子确实在长,但他几乎一天要刮三遍。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休闲娱乐活动。
除了一只肉肉的鼻子,他的手也又大又厚。我想人们大概不会太在意别人的手,但那只结婚戒指会让你意识到他的手有多结实。它从来没有被摘下来过,虽然妈妈说婚戒本来就不该摘下来,但我想恐怕只有切断它才能从他手上拿下来。如果外公再胖上几磅,戒指就会勒断他的手指。
当我见到他的时候,那双手握在一起,盖在他膝盖头的报纸上。我说:“外公,你找我?”
“坐下,我的孩子。”
孩子?大部分时间他根本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而现在我却忽然变成了他的“孩子”?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着他说话。
“跟我说说你的朋友朱莉安娜·贝克吧。”
“朱莉?她不算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他冷静地问,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我开始辩解,然后停下来:“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翻开报纸,抚平上面的折痕,我这才发现,朱莉安娜·贝克上了今天《梅菲尔德时报》的头版。
那是一张她在树上的大照片,周围是一整支消防队,还有警察,旁边配了几张小图片,我看不清楚。“能让我看看吗?”我说。
他把报纸叠起来,但没有递给我:“她为什么不是你的朋友,布莱斯?”
“因为她……”我猛摇头,试着向他解释,“你认识了朱莉自然会明白。”
“我很想认识她。”
“啊?为什么?”
“因为这姑娘很有骨气。你为什么不找个时间请她来家里玩呢?”
“有骨气?外公,你不明白!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麻烦。她是个活宝、百事通,还固执得不可救药!”
“真的吗?”
“没错!千真万确!而且她从二年级就开始跟踪我!”
他皱起眉头,然后望向窗外:“他们在那儿住了这么久?”
“我觉得他们简直在隔壁住了一辈子了!”
他眉头上的皱纹又加深了,目光回到我的身上:“你知道吗,不是每个人的隔壁都住着一个这样的女孩。”
“那他们真是太走运了!”
他长时间地、深深地审视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但他没有退缩,而是继续盯着我看,而我退缩了——把目光转向一边。
别忘了,这是我和外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这是他第一次想要跟我说点除了“把盐递过来”以外的话题。而他是想了解我吗?不!他只想了解朱莉!
我真恨不得马上跳起来逃跑,但还是按捺住了。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这里,那他就再也不会跟我说话了,连递盐这种话也不会再说。我坐在那儿,像受刑一样。他生气了吗?他凭什么对我生气?我根本什么也没做错!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坐在那里把报纸递了过来。“看看这个,”他说,“不要有偏见。”
我接过报纸,而他又开始眺望窗外,我知道——我被丢在一边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气坏了。我关上卧室的门,把自己摔到床上,对外公生了一会儿气之后,把报纸塞进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谁愿意再多了解朱莉安娜·贝克的事啊!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问我为什么拉着一张脸,还不停地把目光停留在我和外公身上。看来外公不需要我递盐给他,幸好如此,否则我很可能会把盐瓶扔给他。
不过,姐姐和爸爸都和平时一样。利奈特从她的胡萝卜沙拉里挑出两个葡萄干吃了,然后把鸡翅剥掉皮、切成几段、细细地从骨头上啃下软骨;爸爸则占领了大家的耳朵,谈论着办公室政治和高管换血的需要。
没人在听——每次他说起这些“假如我是老大”的白日梦,都没人认真在听——但是这一次,甚至连妈妈都没有假装在听。
而且今天她也没有试着说服利奈特多吃点。她只是一直看着我和外公,想找出我们彼此怒目相向的原因。
他没什么理由可生我的气。我到底怎么惹着他了?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但他确实生气了,我能看得出来。而我则彻底不去看他,直到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偷偷地向他瞥了一眼。
好吧,他在端详着我。他的目光即使不算是恶狠狠的、冷酷的,也至少是严格的、坚定的,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他到底想干吗?
我不再看他,也不看妈妈,继续专心吃饭,假装听爸爸聊天。一有机会,我就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打算像平时一样,在心烦意乱的时候给我的朋友加利特打个电话。号码拨出去了,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又挂了电话。当妈妈进屋的时候,我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这是好几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了。整个晚上,我都被这种奇怪的情绪包围着,只想一个人待着。
第二天,朱莉没有出现在校车站,星期五的早晨也是。她去学校了,但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她,你根本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没有挥着手要求老师叫她回答问题,也没有冲过走廊奔去上课。她没有在老师讲课的时候抢着接下茬,也没有制止不按顺序排队的孩子。她只是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坐着。
我想说服自己,说她现在这样很好——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不是我长期以来的希望吗?但是,我仍然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树,因为她在图书馆里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午餐,因为她哭红的眼眶。我想跟她说:“嗨,我真为你的无花果树感到难过。”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又花了几天的时间运走那棵树。工人们清理了土地,还试图挖出树根,但它顽固地不肯动地方,所以人们转而锯掉树桩,让剩余的部分隐没在土里。
朱莉仍然没有出现在校车站,周末的时候,我听加利特说她骑了一辆自行车。他说上个星期有两次看到她在路边骑着一辆生锈的老旧十挡变速车,链条拖在变速器上。
我猜她会回来的。去梅菲尔德中学的路很长,等她把树的事忘在脑后,就会重新回到校车上。我甚至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搜索她的身影。不是有意去找,只是希望能看到她。
一个雨天,我以为她肯定会来等校车,但她没有。加利特说看到她穿着一件鲜黄色的雨衣踩着单车,数学课上我发现她的裤子从膝盖以下全湿透了。
下课以后,我跟在她后面,想说服她重新乘坐校车,但是在最后一刻,我还是放弃了。我到底在想什么?朱莉根本不会在意一句友善的关怀,并且完全可能误解我的意思。嘿,伙计,你要注意了!最好还是离她远点吧。
不管怎么说,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就是让朱莉安娜·贝克以为我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