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致诸弟(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七日寄弟书一封,内信四页、抄倭艮峰先生日课三叶、抄诗二页,已改寄萧莘五先生处,不由庄五爷公馆矣。不知已到无误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将日课抄与弟阅,嗣后每次家信,可抄三页付回。日课本皆楷书,一笔不苟,惜抄回不能作楷书耳。冯树堂进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知无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京与树堂日日切磋,余无日无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半年,余懒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盖余实负九弟矣。余尝语岱云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九弟之无所进,是我之大不孝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之罪。幸甚幸甚。
岱云与易五近亦有日课册,惜其识不甚超越。余虽日日与之谈论,渠究不能悉心领会,颇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极勤奋,将来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作诗唱和。盖因其兄钦佩我诗,且谈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礼。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页,今年已千页矣。近又考订《汉书》之讹,每日手不释卷。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浅深究竟何如。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诗家颇少,故余亦欲多作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颇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诗甫亦与小珊有隙。余现仍与小珊来往,泯然无嫌,但心中不甚惬洽耳。曹西垣与邹云陔十月十六起程,现尚未到。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兰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赘。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赘。其婿虽未读书,远胜于冯舅矣。李笔峰尚馆海秋处,因代考供事,得银数十,衣服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去大钱七千串。皆于明年可选实缺。黄子寿处,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长进,古文有才华,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颇多,心中已有许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沉潜之至,虽天分不高,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盖每见则耽搁一天也。其世兄亦极沉潜,言动中礼,现在亦学倭艮峰先生。吾观何、吴两世兄之姿质,与诸弟相等,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成就,何、吴必更切实。此其故,诸弟能看书自知之。愿诸弟勉之而已。此数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诸弟与之联镳并驾,则余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阕,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会课,近皆懒散,而十日一会如故。
余今年过年,尚须借银百五十金,以五十还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即在公项借用,免出外开口更好。不然,则尚须张罗也。
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忠。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周通。贤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闻折差到,辄望家信。不知能设法多寄几次否?若寄信,则诸弟必须详写日记数天幸甚。余写信,亦不必代诸弟多立课程,盖恐多看则生厌,故但将余近日实在光景写示而已,伏惟诸弟细察。
评点
何绍基之字与汤鹏之文
这封信提到了两个著名文人,我们先来介绍一下。
第一人为何绍基,字子贞,湖南道州人。此人比曾氏早进翰院两年,又年长十二岁,此时在翰林院做编修。何绍基以书法称名于近代,然在当时名气似乎还不是太大。曾氏在信中断言,何绍基的字“必传千古无疑”,看来这是说对了。中国古代字写得好的人甚多,然传名者寥寥,这是因为纯粹以字名世的很少,“书法”要靠其他的东西来衬托,如地位、诗文、绘画等。或地位高或诗文好,或绘画精,原本只有五六分的书法可以进价为七八分、八九分;反之,原本有十分身价的书法,却因人微位卑而不受重视。故自古以来,像怀素那样的穷苦和尚以书法本身出名的少,而如王右军、苏东坡等仗显赫地位、精彩诗文而成名的书家多。
然何绍基有幸成为名书家,除开他的字确实是好、地位不低、著述较丰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与曾氏的揄扬分不开。此时的曾氏地位虽不高,但后来却名震天下,他所极力称颂的人,不愁无名。据说湘军中有一位名叫郭松林的高级将领,有附庸风雅的爱好,他五十大寿时请何绍基为他撰一副寿联。郭松林字子美,何绍基以此送他十个字:“古今三子美,前后两汾阳。”上联叩“子美”。唐诗人杜甫字子美,宋诗人苏舜钦字子美,与他合为三子美。下联叩“郭”,将他与汾阳王郭子仪相比。如此一来,郭松林便成为一位集杜甫、苏舜钦之文才与郭子仪之武功于一身的人了。郭松林欢喜无尽,立刻赏何绍基一千两银子。
这种出格逾等的颂词,或许是出于玩笑,也或许是存心讨好,且不去管它。但一个字值一百两白银,从市场角度来看,也的确说明了何绍基字在当时的价值。
第二人即信中所说的汤海秋。汤海秋名鹏,湖南益阳人,也是曾氏的翰苑前辈。曾有人将他与魏源、龚自珍、张际亮并称为“道光四子”。他的传世之作为论文集《浮邱子》(岳麓书社曾于一九八七年重新标点刊行)。汤鹏二十岁中进士,的确是聪明过人,功名早达。但终其一生官位不过御史,寿命也只四十四岁,算不得一个有福气的人。对汤鹏及其著述,当时许多人曾予以极高的评价,称其人“意气蹈厉”,其文“震烁奇特”。但曾氏对这位同乡的看法则异于时人。
信中谈汤“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他送给汤的挽联也与众不同:“著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
汤鹏的“诞言”和《浮邱子》的奇特,可以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古今不少颇有名气的忧时诗文,或许都出自好“奇思怪想”者之手,这些作品可以成为文学上的佳作、学术上的杰构,但却难以将它们真的用之于经世济民。对于这中间许多自叹怀才不遇的作者,也不宜洒过多的同情之泪,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就不是真正的守土牧民之才。
曾氏是一个崇尚脚踏实地的人,与汤鹏不属同类,故而不太喜欢这位有才华的同乡前辈。这封信的后半截,曾氏在叙述同乡京官的近况时,又表露了他务实的一贯作风。他不喜欢“好买书,东翻西阅”的黄子寿,却喜欢何、吴两家儿子的“沉潜”,并预言,二人虽天分不高,但将来的成就“必更切实”。他希望诸弟向何、吴两世兄看齐。
不知读者注意到没有,曾氏在讲到门房换人的时候,提到两个门房的名字:一人名陈升,另一人名周升。看来,陈、周为其人的本姓,“升”则是曾氏给他们所起的名字。可以推断,若再换一个姓李的来,必叫“李升”。这里面透露的是主人渴望升官的消息。曾氏的两个儿子的乳名,一为甲三,一为科一。他的两个外甥的乳名,一为鼎二,一为盛四。四个孩子乳名的前一字连缀起来恰为“甲科鼎盛”四字,这里也透露出曾氏希望后辈做官入仕的心情。联系到曾氏后来家书中说的“不求儿子做大官,只求做读书明理的君子”的话,不由得使人产生多种怀疑:是虚伪、表里不一?是早期渴望做官,后来在宦海中浮沉太久,深知其中艰辛,故晚年不要儿子做官?是又想做官,又不想做官,两种心情矛盾地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