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功名与人品
科举制度一方面为读书人参与国家管理提供了一条通道,这是读书人的幸事;另一方面,帝王在向读书人开放国家权力时,也以此为工具来控制知识阶层,又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负面因素。将读书人的思想纳入皇家所希望的轨道,使这个居于“四民之首”的社会集团真正与皇家同心同德,便是帝王希望达到的一个目的。明清科举制度规定以四书五经为基本考试内容,目的即是“端士习”、“崇正学”,把儒家的君君臣臣等纲常名教观念灌输到读书人的大脑中去。清顺治九年(1652),在各省学宫立卧碑,开门见山地指出:“朝廷建立学校,选取生员,免其丁粮,厚以廪膳;设学院、学道、学官以教之,各衙门官以礼相待,全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此后的康熙帝、雍正帝亦一脉相承地强调“养成贤才”这一宗旨。
朝廷的这种努力,不能说完全没有成效。在《儒林外史》中,那个主考的学道听知县李本瑛介绍了匡超人“行孝的事”后,立即热情地表示:“‘士先器识而后辞章。’果然内行克敦,文辞都是末艺。”答应一定录取匡超人。这表明,有些官员还是听朝廷的话,注重培养贤才的。
但教育目标与实际状况两歧却是更为普遍的情形。以四书五经为考试内容,朝廷的本意是灌输圣贤之道,而应试者却大都只将儒家经典当成猎取功名富贵的工具,根本不打算身体力行。清人陈澧《太上感应篇·序》切中要害地分析道:“世俗读四书者,以为时文之题目而已;读五经者,以为时文之辞采而已。”孔孟的著作,朱子的言论,一旦沦为陈澧所说的“题目”、“辞采”,也就是高翰林说的“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辞藻”,还有谁当真照着去做?
吴敬梓对这种教育目的与实际情形分道扬镳的状况看得很清楚,他在小说第一回便提醒读者:用八股文取士,“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也许,天目山樵的评语讲得比吴敬梓更全面些:“古来荣禄开而文行薄,岂特八股为然。”但八股取士中存在“文行薄”的弊端,毕竟是事实。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博取富贵,延伸到日常生活中,便是用美妙的合乎纲常的言论来为一己的私利服务,王德、王仁便是如此。严监生因原配王氏快要死了,跟这两位舅丈商议扶正“生了儿子的妾”赵氏,两位“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但当他们各得到严监生的一百两银子后,态度立即大变,催他赶快扶正赵氏。王仁甚至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言辞多么冠冕堂皇,可骨子里是为了那一百两银子。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来博取富贵,它可能导致的另一后果是:儒家经典读得越来越熟,八股文写得越来越好,人品却越来越差。匡超人便是一例。这个农家子弟,起初是何等能干,孝顺,淳朴,但等到读了书,考了一个秀才,又因为提携他的知县李本瑛“坏了”,他怕被连累,逃到杭州,碰上了景兰江、赵雪斋等人,学他们做斗方名士,又从一个衙门潘三那里,学了很多做坏事的本领,从此,他变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匡超人的堕落,责任在谁?齐省堂本评语归罪于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卧闲草堂评语则以为,主要在于匡超人所遇匪人,假如他碰上的尽是马二先生辈,是不至于陡然变为利欲熏心之人的,“无如一出门既遇见景(兰江)、赵(雪斋)诸公,虽欲不趋于势利,宁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苟为素丝,未有不遭染者也”。
卧闲草堂评语无疑更为公正。但从“《春秋》责备贤者”的角度来看,马二先生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他是匡超人早期的生活导师,却未能帮助匡超人增强免疫力,我们还记得他对匡超人的那段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的教诲:
贤弟,你听我说。你如今回去,奉事父母,总以文章举业为主。人生世上,除了这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这就是《孝经》上所说的“显亲扬名”,才是大孝,自身也不得受苦。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
马二先生说这些话自是“热肠一片”,可他不引导匡超人先做一个合格的人,然后谈学业、功名,却一个劲地鼓励他“出头”、“荣宗耀祖”、“宦途相见”,为了做举业,甚至可以不管躺在床上的父亲,这能说是恰当的吗?举业之无助于人品的改善,岂非一目了然?
用“代圣贤立言”的八股文博取富贵,到头来,“富贵”战胜了“圣贤”,于是利欲熏心、世风日下便成为题中应有之意了。五河县就是这样一个标本。即使是曾经活跃过虞博士一辈人的南京,最终也不免一派污浊之气。“士习未端,儒效罕著”,朝廷的教育目标只能是设想,一个永远也兑现不了的设想。
相当一部分读书人的堕落是一个客观事实,作为对照,吴敬梓设置了一个与之相对的命题:不读书,不求功名者倒有可能是君子。
我们从商贾的侠行义举说起。《儒林外史》中有几位风标照人的商贾。他们在第三回就出场了。周进苦读了几十年书,秀才也不曾挣得一个,一天,他来到乡试的考场——贡院,想到自己因不是秀才,无权参加乡试,不禁放声大哭。同行的几位生意人在弄清周进的心事后,慷慨地帮他捐了一个监生,使周进得以参加乡试,周进的潦倒生涯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吴敬梓更加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他热情洋溢地塑造了一个“不读书”不做官的君子系列,包括秦老、鲍文卿等人。
秦老是第一位。帮助周进的几位生意人是第二批。这些人,不读书,不做官,但偏是他们做了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作者为他们树碑立传,正如卧闲草堂评语所说:“此是作者微词”,“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写“不读书”的君子,吴敬梓在鲍文卿身上着墨最多。而且,不只是写他的君子行为,还进一步由向鼎来评议一番,有意拿他与“中进士、做翰林的”比较。通过向鼎的言谈,作者的“微词”明朗化了;不妨说,那正是吴敬梓本人的声音。且让我们来听听:“而今的人,可谓江河日下。这些中进士、做翰林的,和他说到传道穷经,他便说迂而无当;和他说到通今博古,他便说杂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颇多君子之行。”
市井奇人荆元从事的亦是“贱行”。他开了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作诗。虽然喜欢作诗,却从不相与“学校中的朋友”。什么原因呢?“学校中的朋友”,专心攻八股文,他们的“见识”是以八股文博取功名富贵;不结交他们,“不贪图人的富贵”,这便维护了人格的独立与纯洁。
到此为止,我们可以回答前面的提问了。吴敬梓大写商贾及其他“不读书”、不做官者的侠行义举,就对题材的处理而言,乃是“有激之言”;现实中的大量“不读书”、不做官的人,未必当得起吴敬梓的赞赏。“人不如鬼”,莫非真的不如鬼么?但不这样处理,又怎能宣泄出胸中的愤慨?“有激之言”,这是艺术的特权;读者不宜挑剔,当然也不能“一一作实法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