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窒息Ⅲ:樱之双子(3)
我回身看到一名神官打扮的男子,看他下颚浓密的胡须应该在五十岁上下,眼角虽然已经出现展不开的鱼尾纹,但是两眼依然神采飞扬,神情威严却不失慈祥。
“我叫吉川拓海,是吉川家的现任当主。”男人自我介绍说。
我慌忙还礼做过自我介绍后,询问他:“老宅还在使用么?”
“没有人住在那里了,里面堆放一些杂物而已,”吉川拓海回答,“我们吉川家族在这里生活的年代很久远了,后面原本是先祖居住的宅院,但是紧靠山阴,所以后来在前面扩建出现在的新宅院。除了要去老宅后面的墓地扫墓时,我们家自己人也很少踏足那里。”
“那里还有墓地?”我好奇地追问。
“中里故去的人们都葬在那里,墓地归我们吉川家负责管理,简单地说,我们吉川家就是负责中里一切仪式的家族。”
他说的这些,我还是稍微有所了解,日本的神社寺院都会供奉死者的灵位,负责举行各种仪式,他们不但在各自的当地非常有名望,而且也非常富有,所以吉川家成为中里的富豪也不难理解。
我和吉川拓海在院中边走边聊,大致地了解到中里的简单情况。中里的人们以务农为主,也有从事纺织、建筑等技能的工匠,这里没有任何商品的交换手段,俨然是和外界彻底脱节的原始社会。
吉川家里除了吉川拓海和他女儿吉川真夜,只有渡边夫妇打理各种杂务,也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巡夜老人和老太婆,每年除了大晦日(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中里的人们会聚集到吉川家里以外,其余时间基本只有四个人一起生活。
我试探着把话题引向我所关心的内容:“我听说过一些关于吾妻神社的传说,一直都很好奇,你方不方便介绍一些给我听呢?”
吉川拓海听完我的问话,眉头微微地皱起,两眼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着我,似乎心中有所顾虑,说:“你是不是在四月的某一天到过吾妻山里的吾妻神社?而且是在深夜时分。”
我心中一惊,吉川家果然掌握着吾妻神社的秘密,否则他不会猜到我去吾妻山的时间,难道是在那个时间段里去过吾妻神社的话,所谓的死亡的气息在我身上残留下了标记?
吉川拓海显然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继续问我:“从那以后,你周围有没有发生某些和常识相违的现象?尤其是到了每年的四月。”
“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吉川拓海接连推断出我的遭遇,让我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
而吉川拓海看似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自言自语般地说:“果然如此。”
渡边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的角落处,仿佛刻意回避地站在墙影之中,远远地看着我们,吉川拓海向他点头示意后,对我说:“很抱歉,要失陪了,我要为今晚的仪式做准备,晚上的仪式是中里每年一度最盛大的,非常欢迎你来参观。”
即使他不邀请我,我也已经打定主意要去看看这个所谓的仪式是否就是传说中那个可以与死者相见的仪式,海涛出现在那里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
吉川拓海走到渡边的身旁,两人低声交谈些什么,我察觉到渡边侧过脸的余光在看向我,神情冷漠,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僵尸。
日沉西山,太阳在群山的峰顶喷发似的迸射着最后一抹余光。
吉川家的墙外远远传来笛鼓奏鸣的乐声,节奏婉转悠缓,仿佛哀伤和祈盼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反而此时,吉川家内竟然没有一丝的动静,作为仪式的主持人,此时偌大的宅院内却仿佛和外界没有丝毫关联,除了我自己完全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我信步走出吉川家,头顶的天空已然被夜幕逐渐笼罩,遥远的山峦边缘还有少许微薄的光影。
除了大晦日的仪式是在新旧两年交接的深夜时分,日本的其他仪式都是在白天进行,中里这种在黄昏与黑夜接邻的时刻举行仪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吉川家外的两列烛火随风摇曳,我沿着大路走下,追寻着鼓乐声响,当远处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时,已经走进中里村落。
昨夜我还怀疑中里是否有人居住,而眼前的景象令我难以置信,日本传统装扮的人们遍布了村落的道路,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人群,顺着同一方向缓慢前行,我混进人群,不住地打量四周,人们虽然男女老少各异,但每人都表情肃穆,手中捧着木头削成的小船,上面燃烧着一支短小的蜡烛,这种船灯显然是用来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唯独我空着双手,成为行人中的异类,好在所有人都低头无语,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只是按照前方乐声的指引前行。好奇促使我加快脚步,在尽量不引起人们注意的前提下,赶到了队伍的前方。
队伍前方是一队吹奏笛子的女子,中间由十几名精壮男子扛着一座神龛,跟在神龛后面的又是一队女子在敲击大鼓,然而真正在最前方引路是身穿正式服装手持神杖的渡边。
渡边此时的形象和那个佝偻身躯的老叟完全判若两人,表情肃穆威严,努力地挺直着身躯,手中的神杖随着乐曲的节奏有力地叩打地面,杖头的圆环在晃动中发出蕴含震慑力的撞击声。
夜色越发浓郁,道路逐渐变得宽阔起来。渡边手中的神杖猛然高举,悠长地呼喝一声,队伍停止住了脚步,奏乐声也戛然而止,我翘首远望。
前方道路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水面,离岸十米之遥的水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鸟居,鸟居正下方和两侧立有三座石台。岸边耸立着两面高大的大鼓,四名赤裸上身的男子双手持着鼓槌,分别站立在两面大鼓的前后方。
这里就是仪式进行的地点——中里海。
我浑身的精神都在绷紧,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景象,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渡边高举的神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击在地面上,四名男子同时舞动鼓槌,鼓声沉重有力,在烛火的照射下,男子身上的肌肉闪着古铜色的光泽,随着每次鼓槌的下落都在随之舞动。鼓声由缓变快,同行而来的女子也伴随鼓点重新开始演奏,爆发力十足的乐声在空旷的湖面上飞扬。
不知何时,吉川拓海和吉川真夜的身影神秘地出现在湖中的石台上,吉川拓海居中盘坐在鸟居正下方的石台上,吉川真夜站立在右侧的石台上。
我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湖面,而两人施展魔法般的忽然出现,让我感觉到中里真的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
吉川拓海稳坐不动,开始高声诵唱咒文一类的语言,吉川真夜在乐声中翩翩起舞,同样是祭祀上巫女的舞姿,却在吉川真夜的举手投足间演绎出另一种风情,乌黑的秀发在夜空中飘扬,白皙的四肢宛若灵蛇游弋,仿佛湖中神秘飞舞的仙子。
原本缠在她右腿上的红绸带此时松开垂落在湖中,我始终无法判断那条绸带有多长,另一端已经因为浸透湖水而沉在水中,无论吉川真夜如何舞动,那条绸带都不曾跃出湖面。
虽然吉川真夜的舞姿迷离诱人,但仪式整体上看来并不协调,原因并不在吉川真夜本身,而是那左侧空着的石台,这样的设置无论怎么分析都应该是两名巫女分别在左右舞动,尤其吉川真夜带着脚铃的是右足,她又站在右边的石台上,平衡性被彻底打破,完全偏向右侧。
正在思索间,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纷纷把手中的木船放入湖中,霎时间,湖面上飘满了明亮的烛火,给仪式又渲染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我起初以为是湖面上的火光造成的错觉,有樱花的花瓣不断浮现在湖面上,当花瓣几乎蔓延到鸟居周围,我才意识到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岸边并没有种植任何樱树,而我记起从我走进中里,也不曾发现过一棵樱树,那么这布满湖面的花瓣从何而来?
在我的梦中,我看到那满是面孔的樱花花瓣,此刻神秘出现的花瓣更加让我不寒而栗。
这场仪式没有解答我心中积蓄的疑问,反而令谜团在不断增加。
乐声和舞蹈仿佛在进入一个高潮,吉川拓海的吟诵声调不断地提高,木船和花瓣不断地向中里海深处蔓延的时候,真正让我感觉震撼的情景发生了。
湖面深远处不断有光芒在扩大,四周的人群接受到指示一般,纷纷跪下,双手握在胸前,注视远方,口中喃喃自语,又好像在轻声地祈祷。
我在无奈之下也只好学着周围的人们跪在岸边,双眼不敢移动地盯着光芒处,起初那只是混浊的一团光影,逐渐清晰明亮,仿佛日出时地平线上升起的光晕,向四下扩散开来。
扩散的光芒中开始陆续出现轮廓模糊的人影。这些身影仿佛徘徊在生死边界的幽灵,飘忽地向岸边接近,当光芒蔓延到鸟居后面的时候,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所阻挡,由鸟居向两侧蔓延出一条清晰的分割界面。
影影绰绰的人形就像这堵光影墙壁上的剪纸,虽然他们依然在不停地移动双腿,却无法再前进分毫,人影中回荡着低沉的呢喃声,声调哀怨压抑,仿佛依然眷恋人世不肯离去的亡灵。而湖岸上的人群里也没有表现出异常激动的状态,所有人都是保持着跪着的姿态,在低声言语叨念着什么。
七
这与网络上的传闻有少许的出入,也许是在流传的过程中夸大,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不得不相信,中里的确存在着某种不可以思议的力量。我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刺骨的凉气穿过皮肤粘在身体的深处,难道中里真的存在现世与那世的通路?如果不是的话,我眼前看到的这些人影究竟是什么?
人群中并没有任何人去寻找辨别湖中的人影中是否有自己的亲人,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一种敬畏的神情。那座鸟居的作用明显就是设置出一道结界,清晰地分割出生与死的界限,就更加不可能有人可以去和死者的亡灵交谈,相反此时的景象更像是惧怕那些人影与自身的世界发生任何接触。
我想起网络上的记载中提到过,在中里还存在着另外一间吾妻神社,但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这间神社的所在,按照日本的习俗,仪式都应该在神社中举行,即使中里的仪式是在中里海畔进行,那么起码出发点应该是在中里的吾妻神社,而我却没有看到队伍从哪里出发,只是察觉在行进途中不断有人在加入队伍。
神秘的吉川家负责中里的各种仪式,难道说中里的吾妻神社就建在吉川家的宅院中?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回头向吉川家的方向望去,我想要寻找的答案究竟隐藏在哪里?如今我却已经迷惑得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寻找什么问题的答案。
当我转头回望之际,人群最后的穿着现代装一个身影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飞速躲进村落的阴暗处。
难道是海涛?他果然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出现在了中里海畔,我顾不得人们向我投来怨恨的目光,站起身来钻出人群,焦急地向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中里海附近的建筑并不多,而且有烛火的帮助,我和海涛之间的距离不断地缩短,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认那就是失踪的海涛。
“海涛,别跑,是我!”我顾不得有可能惊动还在进行中的仪式,呼喊前面的身影。
那个身影听到我的叫声后,果然停下了脚步,我也同时赶到他的身后。
海涛满脸伤痕和污垢,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原本就瘦高的身材更增加了一种病态的虚弱,仿佛从毁灭性的灾难中死里逃生。
“海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看到好朋友的样子,我既是震惊又感到心痛。
海涛失神的双眼木然地瞪着我,忽然精神崩溃一般,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肩头,哭喊着:“你看到玉英了么?我根本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看到最好的朋友出现精神失控的情景,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只有牢牢地握住他的双手,希望能够灌输给他一些力量。
“我只是想再见见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啊!”海涛伤痛欲绝地哭诉着,“我原本以为能在这里见到她的,我应该再走近一些去看一看,她会恨我的,恨我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候,没有陪在她的身边……”
“她不会怪你,”我被他的情绪干扰得也有些声音哽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才会怪你。”
也许是我最后的话语触动了他,他努力克制激动的情绪,低低地啜泣着。此时人们已经在陆续地向村落中走来,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我心中产生些许遗憾,没能看到仪式的尾声,很有可能让我错过某些关键。
来不及思考更多,我拉着海涛躲进远离道路的黑暗中,避开归来的人群,他们不像仪式开始前那样保持着整齐的队伍,而是散乱地走向属于自己的房屋,没有改变的是——依然没有人交谈,甚至连脚步声都轻微得难以发觉,安静的气氛异常凝重压抑,仿佛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
终于等到人群四下消失在黑夜中,我才松缓下绷紧的身体,海涛也平静了很多,但是神情依然低落。
我对海涛简单地讲述了来寻找他的起始经过,也了解到他果然同样是在网络上看到关于中里的传说才来到这里的,只不过他抵达中里的路径跟我完全不一样,他始终能够听到陈玉英指引般的召唤声,我想也许这就是海涛心中的执念与中里的力量产生的共鸣,所以他最后能够抵达中里。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虽然我抵达中里的时候同样狼狈不堪,但海涛看上去更像受尽了折磨。
海涛苦笑一声:“直到昨天,我都以为自己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敢相信海涛此前居然还面对过死亡的威胁。
“我刚刚抵达中里就被人袭击了!”海涛在愤怒的情绪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你被袭击的时候,有没有听到铃铛的声音?”我回忆着自己被袭击时模糊的情景。
“怎么你也遇到了?”海涛惊讶地问我。
按照海涛所说他在下坡途中,吉川家后墙外就是一面没有路的山坡,他在昏厥过去的瞬间,也听到了清脆的铃声,显然我们都是在吉川家后墙外被同一个人袭击。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我继续追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