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毛泽东(1-4)(新版套装1893年-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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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乡间私塾

南岸私塾

从1902年春天起,毛泽东开始在韶山南岸私塾读书,塾师是邹春培先生。毛泽东先读《三字经》,继而读《幼学琼林》《论语》《孟子》《诗经》等。这些书都是中国传统启蒙教育的基本教材。

关于毛泽东在南岸私塾读书的情况,王淑兰(毛泽民的妻子)回忆说:

邹春培先生对我母亲说:三伢子有些特别,他读书从不读出声来,我给他点书,他就说:春培阿公,你老人家不要点,省得费累。邹先生就说,你特来读书,不点书何理要得?他就讲,你不要点,我都背得。原来,先生没有点的书,他也能认得、懂得,因为他开始学会翻《康熙字典》。还有填红蒙字,他就不填,要自己放手写。他写的比一般学生照着填的还要好些。由于他天资聪颖,不需要先生劳神,大家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省先生”。他在家里,除了劳动,就是看书。热天,晚上蚊子多,他就在床头放一条凳,凳上放一盏灯,头伸到帐子外面看书;冷天,就干脆不放帐子,困在床上看。韶山毛泽东同志故居纪念馆整理:《韶山老人座谈会纪要》(1960年4月)。

毛宇居(毛泽东的族兄)也回忆起了这样一段往事:

他在南岸读书时,一次,和一些小朋友跑到一个农民的菜园里去摘黄瓜吃。主人发现了,别的小孩一个个跑了,他却不走,忙给主人赔不是。主人倒很赞赏他,说他是个诚实的孩子。还有一次,邹春培先生的母亲晒盐姜,小朋友好玩,喜欢拿点吃。她就把盐姜放到屋顶上晒,然后把梯子搬走,并生气地说,看你们哪个还能吃。毛泽东轻声地笑着说,我们不吃多的。他叫同学们拿来一根长线和一根竹竿,自己捉来一只螳螂,把它系到线上,又把线扎在竹竿上,手举着竹竿一攘,螳螂被抛到姜盘里,再轻轻地一拉,螳螂锯齿般的脚便将片片盐姜带了下来。韶山毛泽东同志故居纪念馆整理:《韶山老人座谈会纪要》(1960年4月)。

还有人回忆说:

毛泽东从小酷爱游泳。有一次,邹春培先生因事外出,嘱咐学生们温书。书读熟以后,毛泽东和几个同学便到私塾前的池塘戏水。邹先生回来,见此情景,非常生气,要学生对对子,对不出就要用楠竹板打手心。对子出的是“濯足”,毛泽东不假思索,对以“修身”,先生不禁连连点头。韶山毛泽东同志故居纪念馆整理:《韶山老人座谈会纪要》(1960年4月)。

1904年秋天,毛泽东离开南岸私塾,到韶山关公桥私塾读书,塾师是毛咏生。

1905年春天起,他又到韶山桥头湾、钟家湾私塾读书,师从周少希。

井湾里私塾

1906年秋天,毛泽东转到韶山井湾里私塾读书,塾师是毛宇居。在此前后,毛泽东开始研习书法,初习欧(阳询)体,后学钱(南园)体,为他后来博采各家之长、偏重于怀素狂草,打下了基础。

当年毛泽东的同学刘授洪、郭梓材回忆说:

毛泽东的记忆力特强,过目不忘。老师出破题文章要大家做,他做得很快,总是交头卷,还常常帮别人做。他对人很有礼貌,但是对无聊捣蛋的人,则力主治服。他常常对人说:“逢恶就莫怕,逢善就莫欺。”韶山毛泽东同志故居纪念馆整理:《韶山老人座谈会纪要》(1960年4月)。

毛宇居先生回忆说:

毛泽东在这里读的是《公羊春秋》《左传》等经史书籍。他最爱看的是《精忠传》《水浒》《隋唐嘉话》应为《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等中国古典小说。当时私塾里的规矩,认为小说是杂书,不准学生看。因此,他总是偷着看,见我来了,就把正书放在上面。后来我发觉了,就故意多点书,叫他背,但他都背得出来。韶山毛泽东同志故居纪念馆整理:《韶山老人座谈会纪要》(1960年4月)。

毛泽东在回忆从韶山南岸私塾直至井湾里私塾的5年读书生活时,这样说道:

我8岁那年开始在本地一个小学堂读书,一直读到13岁。早晚我到地里干活。白天我读孔夫子的《论语》和《四书》。我的国文教员是主张严格对待学生的。他态度粗暴严厉,常常打学生。因为这个缘故,我10岁的时候曾经逃过学。但我又不敢回家,怕挨打,便朝县城的方向走去,以为县城就在一个山谷里。乱跑了3天之后,终于被我家里的人找到。我这才知道我只是来回兜了几个圈子,走了那么久,离家才8里路。

可是,我回到家里以后,想不到情形有点改善。我父亲比以前稍微体谅一些了,老师的态度也比较温和一些。我的抗议行动的效果,给了我深刻的印象。这次“罢课”胜利了。

……

我父亲读过两年书,认识一些字,足够记账之用。我母亲完全不识字。两人都是农民家庭出身。我是家里的“读书人”。我熟读经书,可是不喜欢它们。我爱看的是中国旧小说,特别是关于造反的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尽管老师严加防范,还是读了《精忠传》《水浒传》《隋唐》《三国》和《西游记》。这位老先生讨厌这些禁书,说它们是坏书。我常常在学堂里读这些书,老师走过来的时候就用一本正经书遮住。大多数同学都是这样做的。许多故事,我们几乎背得出,而且反复讨论了许多次。关于这些故事,我们比村里的老人知道得还要多些。他们也喜欢这些故事,常常和我们互相讲述。我认为这些书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是在容易接受的年龄里读的。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12月版,第106、108页。

辍学务农

1907年秋至1909年夏,毛泽东停学在家。白天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帮父亲记账。他还坚持自学,经常在小油灯下读书至深夜。据王淑兰回忆,凡是在韶山冲能够借到的书,他都借来了,连和尚的经书也读。

1936年冬,毛泽东回忆辍学在家的往事时说:

我13岁时,终于离开了小学堂,开始整天在地里帮长工干活,白天做一个全劳力的活,晚上替父亲记账。尽管这样,我还是继续读书,如饥似渴地阅读凡是我能够找到的一切书籍,经书除外。这叫我父亲很生气,他希望我熟读经书,尤其是在一次打官司时,由于对方在法庭上很恰当地引经据典使他败诉之后,更是这样了。我常常在深夜里把我屋子的窗户遮起,好使父亲看不见灯光。就这样我读了一本叫作《盛世危言》的书,这本书我非常喜欢。作者是一位老派改良主义学者,以为中国之所以弱,在于缺乏西洋的器械——铁路、电话、电报、轮船,所以想把这些东西传入中国。我父亲认为读这些书是浪费时间。他要我读一些像经书那样实用的东西,可以帮助他打赢官司。

……

《盛世危言》激起我想要恢复学业的愿望。我也逐渐讨厌田间劳动了。不消说,我父亲是反对这件事的。为此我们发生了争吵,最后我从家里跑了。我到一个失业的法科学生家里,在那里读了半年书。以后我又在一位老先生那里读了更多的经书,也读了许多时论和一些新书。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12月版,第108—110页。

这次辍学,不但没有使毛泽东沉沦下去,反而激发起他继续发愤读书的渴望。他对周围的小朋友说,我长大了也要写书,写农民的书。

复学以后

1909年秋天,在毛泽东的再三要求下,父亲终于同意他复学了。他来到韶山乌龟井私塾,拜毛岱钟为师。这位塾师,便是毛泽东在同斯诺的回忆中提到的那位“失业的法科学生”。

毛岱钟又名毛简臣,毕业于法政学堂,以讼笔著称于韶山一带。

这时,韶山冲清溪李家屋场回来一位教师,经常向乡亲们讲述在外地的见闻和爱国维新故事。他就是李漱清。毛泽东慕名而至,十分赞同他的主张,他们很快便成为志同道合的师友。

1910年春,毛泽东又到韶山东茅塘私塾读书。塾师是毛泽东的堂叔,名叫毛钟麓。他是一位颇有思想而又见多识广的秀才,曾在云南蔡锷将军麾下供职。后来,他力主毛泽东进新式学堂,还说服了毛泽东的父亲,让毛泽东到东山小学堂读书。

在东茅塘私塾,毛泽东在毛钟麓先生的指导下,读了《纲鉴类纂》《史记》《日知录》等,还接触到一些时论和新书。

这一时期,湖南也和全国一样,正处在辛亥革命前夜,政局动荡不安,社会矛盾危机四伏,几件重大的事件,在少年毛泽东的记忆里留下永难磨灭的印象。1936年冬,他说:

这时,湖南发生了一件事情,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我读书的那个小学堂外边,我们学生看到许多豆商从长沙回来。我们问他们为什么都离开长沙。他们告诉我们城里闹了大乱子。

那年发生了严重的饥荒,长沙有成千上万的人挨饿。饥民派了一个代表团到抚台衙门请求救济。但抚台傲慢地回答他们说:“为什么你们没有饭吃?城里有的是。我就总是吃得饱饱的。”抚台的答复一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大家都非常愤怒。他们举行了群众大会,并且组织了一次游行示威。他们攻打清朝衙门,砍断了作为官府标志的旗杆,赶走了抚台。这以后,一个姓庄的布政使骑马出来,晓谕百姓,说官府要采取措施帮助他们。这个姓庄的说话显然是有诚意的,可是皇上不喜欢他,责他同“暴民”勾结。结果他被革职,接着来了一个新抚台,马上下令逮捕闹事的领袖,其中许多人被斩首示众,他们的头被挂在旗杆上,作为对今后的“叛逆”的警告。

这件事在我们学堂里讨论了许多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多数学生都同情“造反的”,但他们仅仅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出发。他们并不懂得这同他们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他们单纯地把它看作一件耸人听闻的事而感兴趣。我却始终忘不掉这件事。我觉得造反的人也是些像我自己家里人那样的老百姓,对于他们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

不久以后,在韶山,秘密会社哥老会里的人同本地一个地主发生了冲突。这个地主到衙门里去控告他们。因为他有钱有势,所以很容易胜诉。哥老会的人败诉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屈服,他们起来反抗地主和政府,撤到本地一个叫作浏山的山里,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山寨。官府派兵去攻打他们,那个地主散布谣言说,哥老会举起义旗的时候,曾经杀死一个小孩祭旗。起义的领袖,是一个叫作彭铁匠的人。最后他们被镇压下去了,彭铁匠被逼逃走,后来终于被捕斩首。关于彭铁匠率领哥老会会众起义一事,回忆中的时间、地点有误。经查实,这次起义发生在1866年,地点在湘潭另地。但是在学生眼里,他是一个英雄,因为大家都同情这次起义。

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乡里发生了粮荒。穷人要求富户接济,开始了一个叫作“吃大户”的运动。我父亲是一个米商,尽管本乡缺粮,他仍然运出大批粮食到城里去,其中有一批被穷苦的村民扣留了,他怒不可遏。我不同情他,可是我又觉得村民们的方法也不对。

这时还有一件事对我有影响,就是本地的一所小学来了一个“激进派”教师。说他是“激进派”,是因为他反对佛教,想要去除神佛。他劝人把庙宇改成学堂。大家对他议论纷纷。我钦佩他,赞成他的主张。

这些事情接连发生,在我已有反抗意识的年轻心灵上,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象。在这个时期,我也开始有了一定的政治觉悟,特别是在读了一本关于瓜分中国的小册子以后。我现在还记得这本小册子的开头一句:“呜呼,中国其将亡矣!”这本书谈到了日本占领朝鲜、中国台湾的经过,谈到了越南、缅甸等地的宗主权的丧失。我读了以后,对国家的前途感到沮丧,开始意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我父亲决定送我到湘潭一家同他有来往的米店去当学徒。起初我并不反对,觉得这也许是有意思的事。可是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说有一个非常新式的学堂,于是决心不顾父亲反对,要到那里就学。学堂设在我母亲娘家住的湘乡县。我的一个表兄就在那里上学,他向我谈了这个新学堂的情况和“新法教育”的改革。那里不那么注重经书,西方“新学”教得比较多。教学方法也是很“激进”的。

我随表兄到那所学堂去报了名。我说我是湘乡人,以为这所学堂只收湘乡人。后来我发现这所学堂招收各地学生,我就改用湘潭的真籍贯了。我缴纳1400个铜元,作为5个月的膳宿费和学杂费。我父亲最后也同意我进这所学堂了,因为朋友们对他说,这种“先进的”教育可以增加我赚钱的本领。这是我第一次到离家50里以外的地方去。那时我16岁。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12月版,第110—112页。

东山高等小学堂

毛泽东所说的那所非常新式的学堂,就是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1910年秋,毛泽东挑着简单的行李,开始了第一次远行。临行前,他改写了日本著名政治改革家西乡隆盛的一首诗西乡隆盛的诗原文如下:“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悄悄地夹在父亲精心保管的账簿里。改写后的诗是这样的: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在东山高等小学堂,毛泽东结交了两位要好的同学,这两位同学便是萧三弟兄俩。哥哥叫萧子升(萧瑜),后来投入国民党营垒,1972年在乌拉圭病逝。弟弟即萧三,当时的名字叫萧子暲,后来成为国际著名的诗人、杰出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他们的父亲是东山高等小学堂的物理教师,由于这个缘故,兄弟二人也进了这所新式学堂,同毛泽东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他们三人后来都成为中国现代史上有影响的人物。

萧三在《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一书中回忆说:

从湘乡县“望春门”出城,步下石梯,坐上渡船,过一道河(涟水),走过一条不很整齐的石块铺成的路,就看见前面右边一座树木葱茏、非常秀丽的山——“东台山”。距“龙城”湘乡县城的街道都是用鹅卵石铺的,象征龙鳞,故又名“龙城”。——原注共六七里地的东岸坪,离山麓不远,有一所整洁堂皇的房屋,围着一道圆的、用烧砖砌成的高墙,前后有两道各两扇很厚的黑漆大门,这就是“东山书院”,这时改为“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

在毛泽东交了入学考试卷子——一篇题为《言志》的作文之后,学校的校长李元圃对同事们说:“今天我们取了一个建国才!”毛泽东同志进了这个“洋学堂”。

黄昏时候,圆锥形的东台山,和尖尖的白色的七宝塔的影子,倒插在围绕着校舍的圆池里。

几个小同学和新来的毛泽东同志站在石桥上,靠着石栏杆说话。他们一时望望桥下的水和在水中游动的鱼,一时看看操场上一些同学在打秋千,跨木马,跑的跑,笑的笑……

已经好几天了,在一群小学生中间,在出进“东斋”“西斋”“后斋”(自修室和教室、寝室)的时候,同学们看到泽东一个明朗的面孔,和善有神的眼光,瘦长的身材,穿着青大布的短褂子和裤子。他不像别的同学(大多是地主的子弟)穿得那么阔气:有时是长袍子,白的绿的丝腰带,从青马褂后面靠左一点露出几寸来,青缎子薄皮底的鞋子;有时是时髦的学生装……不,泽东只有一套比较体面的粗衣服。听他的口音不是湘乡人,他说:家本在湘潭,但母亲是湘乡人,外祖父家姓文,这次就是和文表兄一道来的,……大家都认得这姓文的同学,他去年就来了,绰号“笔刻子”。讲起这些关系时,有几个人笑了,笑“笔刻子”那股寒酸气,也笑毛泽东的穿着等是个“乡巴佬”,……再则毛泽东既不是湘乡人,自然不属于湘乡的上、中、下任何一里(县以下分里,等于区乡)。上里人和下里人常常斗争,而毛泽东总是守中立。于是三方面的人都不当他为自己人。为了这事,他精神上曾感觉痛苦。但有少数的同学和他很好,那就是家境也贫苦,穿着也不阔气,而认真求学上进的;再则是说话的口音和大多数湘乡人稍微不同。比如说“我”,而不说湘乡人特有的土音“嗯邛”。

……

毛泽东说话慢慢的,态度很谦虚、诚恳、大方。在学校里他进步很快,教员们都喜欢他,特别是教经学和国文的教员们,因为他的古文写得很好,经学也有根底。

这个学校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要由教员出题目,由学生各自做一篇文章,做完后整天休息。毛泽东每次都认真为文,成绩很好,他写的《言志》《救国图存论》《宋襄公论》,全校有名。

每天早上,学校里集合学生们点名的时候,校长(最初叫作“监督”)常向同学们训话,有时讲一点中国日益贫弱、遭受列强欺侮的时事……小学生们听了,大都愤激。学校里有几个教员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讲起日本自从明治维新以后的富强,和它及其他列强对中国的侵略野心。泽东听了,更为中国忧虑。

在东山学堂里,毛泽东也是自己找书读的时候多。他最喜读中国历史,也读了些外国历史、地理的书。此外有人送给他两种书,一种是说康有为的维新运动——戊戌变法的;一种是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他就读了又读,差不多都能背诵得出来。那时候他非常崇拜康梁,因为他们谈的都是救中国的问题,梁启超的文章写得也好……虽然他们都是改良主义者。

有一次,也是黄昏时候,游戏完了,到了上自修的时间。摇铃了。一群小学生经过操场,蜂拥而入自修室去。一个同学和泽东一起也向着学校第二道大门走。他看见那个小朋友手里有一本书。

“你那是什么书?”泽东和蔼地问。

“《世界英杰传》。”

“借给我读一读……”

过了几天,他很客气地、像犯了错误似的还书给那个小朋友:

“对不住,我把书弄脏了!”

那个同学打开一看,整册书都用墨笔画了许多圈点。圈得最密的是华盛顿、拿破仑、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女皇、惠灵顿、格莱斯顿、卢梭、孟德斯鸠和林肯这些人的传记。

毛泽东说:“中国也要有这样的人物。我们应该讲求富国强兵之道,才不致蹈安南、高丽、印度的覆辙。你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而且我们每个国民都应该努力。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停一会儿,他又说:“中国积弱不振,要使它富强、独立起来,要有很长的时间。但是时间长不要紧。你看!”他翻开书里面的一页,指着说,“华盛顿经过了八年艰苦战争之后,才得到胜利,建立了美国……”萧三:《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7月版,第23—26页;参阅萧三:《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湖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版,第19—23页。

毛泽东在东山高等小学堂学习的情况,还可以从高菊村等著《青年毛泽东》一书中略见一斑:

这所学校,当时实行“新法教育”,不那么注重经书。西方“新学”教得比较多。教学方法也很激进。他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中外文学、历史、地理和自然科学,能写一手好古文,教员们很喜欢他。他在这里写过《救国图存论》《宋襄公论》等作文,国文老师阅后批道:“视似君身有仙骨,寰视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泻千里。”

他在这里特别爱读康有为、梁启超的文章,如《饮冰室文集》。“还书便条”中提到的《新民丛报》,为梁启超主编,1902年创刊于日本横滨,初期连载过梁的《新民说》,广泛介绍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与政治思想,宣传维新,抨击清廷顽固派,对当时知识界曾有较大的影响。1903年后,因坚持立宪保皇,反对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曾受到中国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批判。1907年停刊,共出96期,有汇编本。当他在这里从表兄手中借阅《新民丛报》后,从内容到文体,颇感新鲜,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这时,他开始“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

毛泽东读过的那本《新民丛报》原件,保留了他许多手迹。他在第4号《论说》部分关于“国家”问题处批写道:“正式而成立者,立宪之国也,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拥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专制之国家也,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现今之英、日诸国;后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关于这段话,人们都认定为毛泽东批于1910年下半年,现通观全书批注,似可否定,因批注中还有涉及后一两年之事的内容。高菊村等:《青年毛泽东》,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3月版,第18、19页。

东山高等小学堂的经历,给毛泽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1936年冬回忆说:

在这所新学堂里,我能够学到自然科学和西学的新学科。另外一件事值得一提,教员中有一个日本留学生,他戴着假辫子。很容易看出他的辫子是假的。大家都笑他,叫他“假洋鬼子”。

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多孩子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数是地主子弟,穿着讲究;很少农民供得起子弟上这样的学堂。我的穿着比别人都寒酸。我只有一套像样的短衫裤。学生是不穿大褂的,只有教员才穿,而洋服只有“洋鬼子”才穿。我平常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衫裤,许多阔学生因此看不起我。可是在他们当中我也有朋友,特别有两个是我的好同志。其中一个现在是作家,住在苏联。

人家不喜欢我也因为我不是湘乡人。在这个学堂,是不是湘乡本地人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还要看是湘乡哪一乡来的。湘乡有上、中、下三里,而上下两里,纯粹出于地域观念而殴斗不休,彼此势不两立。我在这场斗争中采取中立的态度,因为我根本不是本地人。结果三派都看不起我。我精神上感到很压抑。

我在这个学堂里有了不少进步。教员都喜欢我,尤其是那些教古文的教员,因为我写得一手好古文。但是我无心读古文。当时我正在读表兄送给我的两本书,讲的是康有为的变法运动。一本是《新民丛报》,是梁启超编的。这两本书我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我崇拜康有为和梁启超,也非常感谢我的表兄,当时我以为他是很进步的,但是他后来变成了反革命,变成了一个豪绅,在1925年到1927年的大革命中参加了反动派。

许多学生因为假辫子而不喜欢那个“假洋鬼子”,可是我喜欢听他谈日本的事情。他教音乐和英文。他教的歌中有一首叫作《黄海之战》的日本歌,我还记得里面的一些动人的歌词:

麻雀歌唱,

夜莺跳舞,

春天里绿色的田野多可爱,

石榴花红,

杨柳叶绿,

展现一幅新图画。

这首歌是歌颂日本战胜俄国的。我当时从这首歌里了解并且感觉到日本的美,也感觉到一些日本的骄傲和强大。我没有想到还有一个野蛮的日本——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日本。

我从假洋鬼子那里学到的就是这些。

我还记得我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听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都已死去——虽然新皇帝宣统(溥仪)已经在朝两年了。那时我还不是一个反对帝制派;说实在的,我认为皇帝像大多数官吏一样都是诚实、善良和聪明的人。他们不过需要康有为帮助他们变法罢了。中国古代帝王尧、舜、禹、秦皇、汉武的事迹使我向往,我读了许多关于他们的书。同时我也学了一些外国历史和地理。在一篇讲美国革命的文章里,我第一次听到美国这个国家,里面有这样一句:“华盛顿经八年苦战始获胜利遂建国家。”在一部叫作《世界英杰传》的书里,我也读到了拿破仑、俄国叶卡捷琳娜女皇、彼得大帝、惠灵顿、格莱斯顿、卢梭、孟德斯鸠和林肯。

我开始向往到长沙去。长沙是一个大城市,是湖南省的省会,离我家120里。听说这个城市很大,有许许多多的人,不少的学堂,抚台衙门也在那里。总之,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那时我非常想到那里去,进一所专为湘乡人办的中学。那年冬天,我请我的一位高小教员介绍我去,他同意了。我步行到长沙去,极其兴奋,一面又担心不让我入学,我几乎不敢希望真能进这所有名的学堂。出乎意料,我居然没有遇到困难就入学了。但是政局迅速发生变化,我后来在那里只待了半年。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12月版,第112—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