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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胡四台的道路泥土芳香

今年夏天,我外甥阿如汗买了车,要带我父母回老家游历。阿如汗对我爸说出这个计划,准备接受姥爷的盛大表扬,我爸没言语,看窗外的柳树。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如汗向我爸热烈地重复这个计划,我爸沉默着,在屋里走走站站,想事。

我知道,我爸的返乡之旅在心里已经启程。

我老家在通辽市科左后旗朝鲁吐镇胡四台村,我爸十七岁当兵离开那里,之后的思念就从未停歇。他认为人的良知就在于爱故乡。春天到了,他在窗前注视良久,说:“我老家的柳树也是这么绿的。”原来,他看柳树是回忆老家。人老之后得到许多特权,之一是说话不需要倾听对象和前后铺垫。下雪天,我爸盘腿坐床上,手拿报纸笑了,说:“兔子倒霉了,傻半鸡也完蛋了。”

我妈问兔子怎么了。我爸兴高采烈地讲述他在老家雪天抓兔子和傻半鸡的故事。我妈不满:“你看《参考消息》说兔子倒霉,我以为国际出事了呢!”

我在房间艾灸,我爸从外边进来问:“这是什么味?跟我老家的艾蒿味一样,好像到了夏天。”我爸在屋里转来转去。我妈问:“干啥呢?”我爸说:“闻这个味呢。”说着,坐沙发上晃着身子唱起歌来。我爸在家唱歌是太平常的事情,无人惊奇。他唱《达古拉》《诺恩吉雅》《万丽花》,歌名是蒙古族姑娘的名字,是爱情歌曲。科尔沁人世世代代唱这些歌,不为搞对象,在唱故乡。

科左后旗离赤峰不远,坐火车要换大客,不方便。自驾游就方便了,只有四小时车程。我对阿如汗的计划给予充分肯定,夸到他脸上乐开花。之后帮我妈准备回老家的礼物,红茶呀,酒呀,等等,并给予阿如汗必要的经费保障。

这是今年8月10日左右的事情。我本想从赤峰跟他们一起回胡四台,但有事去了南方。8月16日,我在深圳接到电话,被邀去通辽参加一个会。我的事刚好办完了,飞通辽。飞机在通辽机场降落后,我的内心地图跟我爸一样展开在胡四台的沙漠、晒蔫的杨树叶子和白岩石一样露出草地的羊群上。我心头也冒出蒙古歌的旋律——《金珠尔玛》《云良》《维胡隋玲》,这些由蒙古族女人名字命名的歌曲把人带进一条亲情隧道,歌声委婉、摇曳、悲伤,像火堆背后的夜空挂满了祖先的脸庞,静默的蒙古面孔排列到远方。

通辽的会是蒙古族文学改稿班,作者是来自内蒙古、新疆和青海等地的蒙古族作家。18日上午,我们去大青沟景区采风,进入科左后旗境内。我爸我妈这天早上从赤峰出发,我觉得他们到了,离这儿不远。我想直奔胡四台,但会没散,不好意思请假。中午吃饭,几位当地干部作陪。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五十多岁,浓眉大眼,他落座问我:“家哪的?”

我说:“就在科左后旗。”

“哪个镇?”

“朝鲁吐。”

“哪个村?”

“胡四台东村。”

“家里还有啥人?”

我说出堂兄和嫂子的名字。

他侧身端详我,露出笑容,说:“你长得太像你哥了。我叫布仁吉日格勒,在朝鲁吐镇当过镇委书记,现在是旗民族宗教局长。你想回家看看不?”

我说:“想啊,刚才还想呢。”

他问:“啥时候去?”

我说:“吃完饭就去呗。”

他哈哈大笑,说:“一会儿坐我车走。我认识你哥,把你送到家门口。”

上了车,我感到幸运,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如果我座位不挨着布仁吉日格勒,就没这好事。他简直是上帝派来送我还乡的人,我几乎想问他:上帝好吗?上帝最近在忙啥?车窗外,白茫茫的沙带和灰绿的治沙植物如大地衣衫的条纹,和我老家的风景一样。

要到家了。我爸这会儿应该坐在堂兄家里说话呢。我想象他正用手掌抹去长着老年斑的脸上的热泪。他流泪的时候拉直嘴角,使劲吞咽流进嗓子里的泪水,眼球血红。他回忆我曾祖母努恩吉亚、我爷爷彭申苏瓦、我大伯布和德力格尔的时候常常如此。沙梁上洁白的、晒得滚烫的沙子招呼他回到童年,羊粪、酸奶和玉米<米查>子粥混合的气味就是天堂的味道。“我老家呀,没比的,太美了!”这句话我爸说了几十年,至少我听他说了五十多年。他说胡四台的道路都有奶香。在老家,我爸看见白马,会想起他的战马——沙日拉咩绕(蒙古语:带点儿杂花的白马)——和他一起参加过开国大典阅兵式,他身在内蒙古骑兵二师白马团。故乡的马从草地抬起头,缓缓转过头,鬃发遮挡的眼睛温和明亮,我爸会抱住马脖子,他最熟悉马的汗味。

公路边的房子在我看来一模一样。汽车嗖嗖开着,也不知往哪儿开呢。我堂兄是普通牧民,司机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正想着,车拐进一个院子停下。我爸、我妈和我姐他们正从阿如汗的白车上下来,被晒得黝黑的人们围着,有我哥、我姐和一帮满地乱跑的孩崽子。当我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全体人的话语和动作都冻结了,表情凝固。半转身和手里拿东西的人静止在刚才的动作里。我爸正往头上戴草编礼帽,穿红跨栏背心的堂兄朝克巴特尔大张着嘴,堂姐阿拉它举起双手摸着脸颊。我不知咋办,眼泪先于话语落在沙土地上。朝克巴特尔第一个醒悟,大喊:“原野!”他紧紧抱住我,堂嫂和堂姐从两边抓住我的胳膊。我爸我妈复活表情,顿时喜笑颜开,说:“哎呀,你从哪儿来的?咋回事啊?”我的到来如同精心炒作,我姐塔娜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太滑稽了,我突兀而来抱着朝克巴特尔哭,堂兄把眼泪抹进雪白的鬓发里。“你俩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人。”塔娜说。哥嫂越发对我刮目相看,嫂子灯笼假装捏捏我胳膊,看我是人还是神。

原来,我外甥开车迷路,晚到了,他们刚刚进院。冥冥中这一番安排让我们肃然起敬。我爸说:“这不是一般的巧合啊。”说话进屋,上炕喝茶吃奶豆腐。我忽然想起把布仁局长给忘了,同行的还有朝鲁吐镇的书记和镇长,他们给堂兄带来了礼物。我把他们请上桌,一起喝茶。牧区干部朴实,没挑礼。

我爸回家了,他今年八十六岁,离乡将近七十年,中间回来多次。他眼前是公路、釉面砖的房屋和农用车,黑绿的玉米叶子在风中翻卷,远处有一溜树林的梢头。我说这和你小时候不一样了,我爸说一样。我不知道什么一样。我爸沉默了,他不再激烈地讲述往昔。他老了,他手扶窗台长久地向外看——这是老年人瞭望世界的独有姿态。窗外有阳光下晃眼的沙漠和停在天边飞不动的云。七十年前,他从这里投身军旅,这辈子历经劫难,九死一生,支撑他活下来的能量来自民族和故乡。三十年前,我爸创立了一个民间非营利机构——昭乌达译书社,集合同道收集整理十二卷、几百万字的蒙古文学典籍译成汉文出版,是历史首创,他本人获得内蒙古文学艺术突出贡献奖金质奖章。对我爸而言,文化不是一个民族的花边,而是它的筋骨血肉,是土地和呐喊,是奔流的大河与马的目光。我爸觉得蒙古族所有的诗歌、赞颂词、音乐与史诗都在描绘他那个小小的胡四台村,“没比的,太美了!”这个地方恒久如一,永远都“一样”。堂兄为我爸请来一位谈伴,是他岳父也是我爸小时候的朋友猫儒,他和我爸同岁。那几天,他俩头朝里躺在炕上唠嗑,面颊枕着自己手掌,唠到吃饭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唠。猫儒耳聋,我奇怪他怎么能听到我爸的声音呢?

傍晚,我们看草原上的落日,看朝克巴特尔赶着羊群回家,看天上星星亮如敷了一层薄冰。中午高温的胡四台,入夜凉意深重。我们回屋,听到我爸和猫儒在黑暗里谈话,声音像蝴蝶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的灌木。他们说马有多少种颜色和名称,说野浆果的滋味,说庙会。我爸说攻打长春时候士兵的尸体垛成了工事,猫儒说苏联人在通辽把鼠疫患者装进麻袋里拉走。他们不开灯,小声说话,好像怕历史重演。过一会儿,我爸唱起歌——估计他们说到了一首歌,猫儒跟着唱,但他音不准,抢拍。我不知道,此刻世界上哪个地方还有两位八十六岁的老人躺在枕头上轻声唱故乡的歌曲,唱《小黄马》《嘎达梅林》,像他们小时候在河边唱过的一样。

我爸想出去走走但走不动了。他在院子里散步,用手指肚摸摸桃形的豆角叶子,摸摸开裂的马鞍的鞍桥,进屋,用胳膊支着窗台远眺。阿如汗诧异,无比健谈的姥爷咋不说话了?他不懂,他老了就懂了——人的语言在心爱的事物面前会谦卑地收拢翅膀。我爸心里有一幅胡四台的画,他画了八十多年还在画,添加他想象中的野花和飞鸟,加上一群长得稀奇古怪的他的重孙子辈的孩子们的面孔,还有马……他要一直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