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乐人生(3)
舞台上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农村小土台,玉梅躲着自己的丈夫走过来,这是她第一次亮相。我从边幕条那边上来,心想一定按着黄老师那样演,可是事与愿违,我一走上台,两条腿就软了,脚也不好使了,平素所练的东西也忘得一干二净。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停顿了几分钟。就在此时,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样的心理支撑着我,让我半睁半闭着眼,一点点地挪到了土台子上。我想停下来,可立马想到,在王导的排练场上,王导没叫停下来,谁也不准停,有天大的事也必须继续演下去。我只好继续在土台上走场,两条腿也继续瘫软着。好不容易王导叫了停,我呆在台上等着挨批,王导却叫大家休息。大家都有说有笑地休息了,我却还在台上发呆,两条腿一个劲地哆嗦。
这时,场记上来小声对我说:“王导对你的表现可满意了,他说玉梅就是你啦!”“怎么可能?不是你听错了吧?”场记说:“没错,王导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你的表演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画。”老天爷,万万没有料到我竟歪打正着,导演说我的状态就是这个戏规定情境下的人物状态。紧接着一次又一次地重来,重来,重来……反反复复十几遍,一句台词都没有,就是默默地上场亮相。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导演在帮我确立人物形象,感觉找准了,状态对了,人物就出来了。一点一点我开始放松了。
话剧作为一门艺术,真是深不可测。王导所说的潜台词、行动线,我一概不懂。但是,王导一直对我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演。”我也不管自己想的对不对,怎么想就怎么演。后来一位老师表扬我说,王导看中我的也就是这一点,我就是怎么想的就怎么演,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装出很会表演的样子。
其实我对人物的认识、对人物和人物之间关系的分析并不具体,所以更多的时候是被王导严厉地说来说去。他这样教我,我还搞不明白,王导就火了:“你是一块大海蜇啊,你没有自己的主心骨吗?你就任着别人把你摔来摔去,摔得粉碎吗?”听到这样的话,我在台上委屈得哭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休息的时候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戏总算排到第三场了,我仍然在台上煎熬着……
最后一场是玉梅觉醒的戏,也是全剧最具震撼力的一场戏。王导对我这时候的表现非常不满意,他忍不住大吼。结果他越吼我就越进不了戏,越进不了戏就越不自信,只有任他说来说去,我的表演就是上不去。他着急,我更是上火,天啊。
一天,我们又排这场戏,侯永生老师扮演的邵明泉怕我被丈夫——“四人帮”的爪牙陈家耀开枪伤害,他冲到台上张开双臂用身体来保护我。但他太入戏了,上台时有一股子冲劲,一下子把我带倒,我掉到了台下。
排练场的台子差不多有两米高,这下子我摔得可不轻,膝盖都破了,好疼啊,头上鼓起了鸡蛋大的包,半天也没爬起来。当时关宝廷和侯永生老师正演对手戏,很投入,谁也没注意到我从台上消失了。我在台子侧面看不到舞台前方,只听有人在台边悄声喊:“快爬上去!夏君,导演还没叫停啊。”“我站不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黑影中不知是哪两位老师冲了过来,一个抱起我,一个让我踩着他的肩,我用尽全身力气连爬带滚地骨碌了上去。这时候我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导演没叫停,我仍然一直哭。令我愤怒的是,王导竟然无动于衷。我只有继续往下接戏,到了高潮处,我连哭带叫地撒着泼喊出了台词。当时是身上最疼的时候,也是我感受到玉梅心头滴血的时候,加上满腔的怨气,一股激情从心底迸发。“血!血!”血红的大手举过了我的身体,似阻止不住的洪水在奔腾,“我瞎了眼……我对不起乡亲,对不起……”控诉的声音在山谷轰响,荡气回肠,王导在台下说了一声:“好!”我还在疑惑着,王导又说:“夏君,你演得好,好就好在你是用心在演。大家休息一会儿!”说完他离开了排练场。
这时候,我呆在台上,同志们围过来对我说:“这场戏你演得不错呀,王导一般不表扬人的。”我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因为我浑身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麻木,除了麻木,还是麻木!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但是有一点我心里很明白,刚才我在台上说的是玉梅的台词,表达的却是自己的心境,难道王导常说的“借鉴式的情感经验”就是这样?王导排戏的时候常对我们说,要从生活出发,从自我出发,如果自己没有这种生活经历,可以借鉴其他的经历。
从生活出发,我能领会,但什么是借鉴?王导对我们说:“你们在台上要认真体验,要保持住自我,这个自我是第二自我。”我认为这更是一个玄而又玄的课题,但是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个舞台上,在持久的麻木中我突然顿悟:我刚才在台上的表现,不就是第二自我的表现吗?我那么痛快淋漓地表现了第二自我,我感受到心灵的一种律动,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我开始更信服王导了。
我知道,在我摔下台的一瞬间,王导也提着一颗心,他怕我有什么闪失。当他知道我没受重伤后,就期待我在这样的心境下打开表演奥秘的这扇窗户。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我的这扇窗户就这样打开了。但是王导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句话没多说就离开了。接下来的戏排得顺利多了。
王导不仅要求我继续深刻分析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对我在舞台上的形体也给予足够的关注。我在台上揭批丈夫陈家耀时,内心格外痛苦,我哭得很伤心,身体都佝佝起来。王导说:“舞台上人物的刻画是需要随着剧情发展而定表达方式的。这段戏你不要哭出声来,你要把哭咽下去。”把哭咽下去?怎么咽?我试着咽,把唾液都咽下去了。王导眼尖,他说:“我叫你把哭咽下去,你怎么把唾沫都咽下去啦?要把眼泪咽下去,要含着泪演完这段戏。还有,不要佝佝着身子哭。是,生活中人们伤心了多半会这样,但是我们在台上还有个艺术加工的问题,哭也要哭出美来。现在,你虽然很悲伤,但是你扮演的玉梅已经摆脱了坏人的束缚,身心得到了解放,因此你要把身子展开,哭,也是仰着头哭。”我试着做了,很快就找到了玉梅在那一刻最美丽的一面。后来当我看到了这段戏的剧照时,我很喜欢那张照片,我惊奇地发现,原来人的情感表达可以千万种,还有这样一种更深刻的心理世界外化的体现方式。这个时候,我对王导就不再是害怕,也不再是一般的信服,我开始崇拜王导了。
1978年4月,《太平庄》同大连观众见面了。过了不久,剧组又到沈阳参加辽宁省文艺汇演,一炮打响。我们的戏受到大连观众、沈阳观众的热烈欢迎,也得到众多专家的好评。专家们对王导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同时也对我的表演寄予了赞许。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的领导和导演想把我调到他们剧院去,他们的提议被王导拒绝了。被王导拒绝的事大概就是无法再办的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当时是茫然的,虽然我感受到表演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震撼,开始喜欢上这个事业,但我觉得自己还笼罩在浓浓迷雾之中,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认为自己在演员这个行当中只是一个小学员,我对自己的前途没有任何奢求。父亲告诉我,老老实实地学下去吧!
排过《太平庄》后再见到王导,我不像以前那样躲之不及,而是想接近他了。但是,我又害怕,总是处在矛盾之中。
又一件令我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完成《太平庄》演出不到半年,王导通知我参加《于无声处》剧组。我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除了有几分激动之外,更主要的依然是害怕。
王导决定排《于无声处》时身体已经不好了,气管炎、肺气肿折腾得他一天比一天瘦。团里领导和同志们都劝他好好休息休息,可是他不听,一心一意地要排这出戏。领导和同志们也都理解王导:是一种责任感驱使他这样执着地要排这出戏。我又进了剧组,不少人都羡慕王导竟然能为我连着排两出戏,并且我都是主要角色!一些人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说,什么关系也没有!同志们也都信我的话,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同志们都看到王导选择演员时从不搞歪门邪道那一套,他要是选中哪个人,肯定有他的原因,肯定是从剧组的根本利益出发的。我本来是一只“丑小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学员,王导为什么会看重我?他看中的是我的哪一点?我自己也不理解。这一次宣布名单后,我只是感到幸运,至于这幸运的背后是什么,我没有心情去想,因为我对王导还是有着强烈的恐惧心理。这一次,我能轻易过关吗?
排练《于无声处》时是1978年的冬天,这一年的冬天好冷!我们的排练场在一座小二楼的二层,当时取暖设备普遍很差,排练场又比普通的房间大得多,就显得格外冷。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年轻人都受不了,王导体质那么弱,他怎么能受得了呢?但是我们看到,王导只要进了排练场,只要宣布排练开始,他立马就精神起来了,外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病已经很重了。每当我躲在一边搓着自己几乎被冻僵的双手时,都会望着坐在椅子上瘦弱的王导,我开始心痛了。以前我只对父母才有这种感情,现在我对王导也有这种感情了。我暗下决心,一定认真排戏,决不让王导累着。我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是有许多时候让王导把精力花费在我的身上。
我在戏里扮演何芸,剧本上说这一天我正在家里弹钢琴。我坐在钢琴凳上,背向观众弹奏那台钢琴道具。我弹着弹着,王导说话了:“你在那儿撅着屁股干什么呢?我怎么看不出你在弹钢琴呀?”他又问我:“你会不会弹钢琴?”我回答说不会。王导说:“不会?不会就去学!作为一名好的演员,他的每一根手指头都要有戏,每一个身体关节都要有表现力。所以你的背部也要表现出在弹奏曲调,好好学吧!”
尽管他的话在我听来是那样尖刻,让我很难受,但我还是赶紧利用休息时间到歌舞团找金梅子老师学弹钢琴。当然,我不能像小学生一样从基本功学起,而是跟金老师学弹了一首曲子《我的祖国》。在排练场上,我就按照学习这首曲子时弹奏的样子弹起来,形体也随着乐曲的音符流动起来。还别说,当我这样弹奏的时候,人物的感觉好像对了,戏也很顺利地排了下来。在第四场戏里我饰演的何芸已经认识到“爸爸”对梅林阿姨的迫害,已经知道“爸爸”是“四人帮”的帮凶了。这时,我站在楼梯上,义愤填膺、理直气壮地呵斥“爸爸”。王导叫了停,他问我:“你的‘爸爸’现在不是你的‘爸爸’了吗?”我愣在台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王导用一根手指把压在他头上的帽子往上顶了顶,露出吓人的大眼球,又问:“你前两场戏里跟‘爸爸’那种父女之情说没有就没有啦?你和你爸爸之间的感情也会像这样说没就没了吗?”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王导最后一句话说的我和我的爸爸,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和我的爸爸。我在自己的心里嘟囔着:“我和我爸爸的感情才不是这样呢!”我这样嘟囔本来是对王导的一种“反抗”,但是在嘟囔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表演上的错误。此时此刻,何芸和她的爸爸还有着浓浓的父女情,她想和爸爸断绝关系,但是谈何容易!哎呀,我真是太无知了!在接下来的表演中,我就把握住何芸此时极为复杂的情感,把她那极为矛盾的心理表现出来。这出戏最终得到观众的好评,全国有多家剧团前来观摩学习,这令我们感到兴奋。
更值得兴奋的是,《于无声处》的演出被上海戏剧学院负责招生的老师看到了,演出一结束他便到后台来找我,让我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到东方饭店去考试。我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起了床,匆忙收拾了一下,七点半就来到指定的考试房间。我一眼认出了电影《苦恼人的笑》里的男主演李老师,由他来主考,我心里多了几分紧张。还好,除了朗诵和增加的单人小品外,他没太为难我。可能我多少有了点儿舞台经验,考得比较顺利,负责招生的老师当场就把我留下了,问我家庭住址、来团时间、演过什么戏等。没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我高兴得蹦蹦跳跳跑回家,把这个人人羡慕的大好消息告诉了父母,并洋洋得意地把录取通知书往他们面前一放:“爸爸,妈妈,我要去上海读书了,这可是咱们国家的戏剧最高学府啊!”我太激动了,又拿起通知书手舞足蹈地跳开了。
不料想,这样的大好事不仅没让他们兴奋起来,他们反而冷言相待:“一切都听从团里的安排,不要私心作怪,以工作为主。”这是父亲坚定的语气。我不敢相信这话出自父亲之口,抓着父亲的手问:“爸爸,您说什么呀,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可是我自己考的,多么不容易啊。难道上大学不是好事吗?”我哭得稀里哗啦。但无论怎么哭、怎么闹,父母脸上都是一副坚定的神情,这对我打击太大了,令我痛苦万分。
后来我才知道,话剧团团长康桂秋老师提前到我家找过父亲母亲。康团长怕我闹情绪,没过多久也找我谈了话。她说在团里实践机会多,这些年培养一个年轻演员不容易等。我不再说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渐渐平息。
与四凤结缘
俗话说:“好事不连三。”然而,这样的事情居然出现在我的身上。《于无声处》的演出刚刚结束,王导宣布成立《雷雨》剧组,我的名字又出现在大名单上,这次我要扮演四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