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1)
成都往事
文/宝树
1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台上,眼前横亘着一条丝带般闪亮的清江,蜿蜒着通向天边的连绵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铜面具,手持裹金箔的鱼鸟权杖,迎着东升的朝阳,将蚕丛王传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诵。珍贵的金器、铜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脚下的祭祀坑里,碰撞、倾覆、破碎。
就像我的蜀国一样。
滔滔洪水毁灭了东方的故都,我敬爱的父王死于大水中。我在王宫废墟上接过权杖,带领剩下的族人迁徙到西边的平原,在千里旷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为广都。但洪水仍不时降临,新建的城池也濒临毁灭。
上百个人牲被驱赶到坑边,有男有女,还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们推搡着,将他们一个个赶进土坑中,他们试图爬上来,但却一次次被周围的武士用戈矛赶回坑底,发出绝望的哭喊,恳求众神的怜悯,当然也是恳求他们的王。我别过眼睛,尽量不看他们。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这是必须进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愤怒,王也无能为力。
耀眼的白光出现在江边,灼目的光华盖过太阳。我的念诵戛然而止,呆呆地盯着那里。光芒慢慢褪去,显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修长而瘦削的女郎,梳着圆形的发髻,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装,深红的波纹在黑色的长衣上流动。
神人降临。我和臣民们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着阶梯走上祭祀台,走向我,指着我的脸,说了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又做了几个手势,我紧张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猜到她的意思,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风吹在我脸上,神女看着我,她的容颜年轻又苍老,目光如星闪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战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发出歇斯底里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着他们,坚决地摇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阵轻松,下令释放所有的人,这是神的命令,巫师们当然不敢违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齿洁白如岷山上的雪。
神女自称“朱利”,或者听起来像是“朱利”,因为她并不讲蜀人的语言。她住进我的王宫,换上我们的衣裳,和我们吃一样的稻米和鱼虾,也学习我们的话。双方能够沟通后,我代表蜀国乞求她帮助我们的国度解除水患。她打开一个神奇的背包,放出会变形的青鸟,飞到天上又飞回来,在王宫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缩影。朱利指点着图画,让我们凿开玉山,打通岷沱二江,分流泄洪。这是一场浩大无比的工程,我们指望她能用神力移开大山,划出河道,让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说人间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纵然要花几十年的时间。
我与朱利日夕长谈,终于下定决心,调动各部落人手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励下,人人干劲十足,但工程旷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怀疑在人心中滋生。渐渐流言四起,说朱利是河中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坏大好山河,灭亡蜀国。暴乱开始零星发生,我派精锐武士严加弹压,又依照朱利的建议,改革各部落领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劝下,我也减少祭祀并废除了人牲,巫祝们都说我改变先王成法,必有灾殃,但我置之不理。
但私下里我也不无疑虑。从蚕丛、鱼凫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千载,千年旧法,一朝更易,是祸是福?
我把内心担忧告诉朱利,她指着岷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正如这东流之水,日夜奔腾。我们曾以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无限时光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着她的话语,坚定了革新的决心,在我的坚持下,新政逐见成效,反对的声浪渐渐平息。
三年后的春天,在缫丝结束的庆典上,蚕娘们载歌载舞,为我和朱利献上新丝织成的华服。我们换上缀着玉石片的丝衣,相视而笑。那一刻,我仿佛突然发现朱利的明艳动人。若她不是女神,我忽然想,我纵然发动战争,倾覆国家,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厨献上鲜美的鱼汤,我一饮而尽,片刻后忽然腹痛如绞,滚倒在地,忍不住大声呼痛。朱利奔过来,将我的上身抱在怀中,我以前从不敢触碰她的身体,现在却发觉竟是那么温暖而柔软,剧痛都不由减轻了几分。
周围的巫祝们围了上来,沉默着,目光闪烁而狡诈,我顿悟原来是他们下毒,但已为时太晚。
“妖女毒害大王,杀掉她!”不知谁第一个喊道。他们撕下伪装,围住我们。我手下几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着他们的围攻,却一个又一个倒下。
在围攻的间隙中,朱利将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药丸塞进我嘴里,让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会死的,”她眼中泪光闪现,“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珍重。”
我想说话,但已说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转动手腕上的一个复杂精巧的银色圆环,那东西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她立即被一团光裹住,闪烁着,消失在空气中。就如她出现时那样迅速。
巫祝们受到惊吓,一时纷纷向四周躲开,但见那光消失后并无异样,想了想又围上来,将垂死的我围在其中。他们低下头,阴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着猎物死去的秃鹫。朱利的药丸似乎毫无用处,我抽搐着,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意识模糊下去,魂魄沉入死渊。
我在三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华贵的船棺里,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身体也活力充沛。我推开盖上了一半的棺盖,猛然起身,吓跑了正念诵往生咒文的巫祝。几个亲信将领欣喜地围住我,欢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军队簇拥下回到王宫,把刚坐上我王位的叔叔赶下台,抓获了所有参与阴谋的巫师,毫不留情地送他们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势平定后,我派很多人到蜀中各地去寻找朱利,但一无所获。她离去后,我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情感早已逾越了神人之分,但已经太迟了。又过了三年,我不得不放弃。我想,也许她已经回归天界,只有死后才能见到她。
后来我常常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江边,期待她某天会再出现,但那里只有悲风呜咽、江水浩荡。我命诗人为她写下动听的歌谣,让她的令名万古传颂。此后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治水上,二十年后,工程初见成效,广都暂免水患,国势开始蒸蒸日上,而我也发现了朱利留给我的一样神奇礼物。
拜那枚仙丹所赐,我再也不会变老了。我的脸上不会长出皱纹,头上没有一丝白发,永远不会生病,就连最可怕的瘟疫也无法让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时间如滔滔洪水,卷走了我周围所有的人。亲人和臣僚们一个个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阳神鸟环绕的王座上,容颜不改,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议论纷纷,说我是杜鹃鸟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类结合。
我日益厌倦了这样无味的统治。当年,朱利曾经提及,群山并非世界的尽头,在那后面还有广阔天地,但我毫无兴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群山环绕的天赐沃土上,外面的野蛮人与我们何干?但许多年后,跋山涉水的商人们越来越多,也带来山外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山外有许多文明开化的国度,有比岷江更宽广的江河,也有比广都更宏伟的都城。我终于决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许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朱利的踪迹。
我把王位让给了丞相鳖灵,让他继续治水的工程,离开广都,沿着南方的江水东下。朱利说过,奔流的大江会汇入一片叫作“海”的无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样子。
2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个更缤纷灿烂的世界。
数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国游历,从云雾缭绕的云梦泽到更烟波浩渺的东海,从热闹繁华的大梁到古朴凝重的蓟京,过几十年就换一个姓名和身份。我学会了华夏族的语言和文明,忘却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几乎成了中原人。
许多年中,我加入过齐桓公的联军,追随过流亡的晋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诗书的篇章,钻研《周易》的奥秘,游走于诸子百家中,汲取各种知识,想找出发生在我身上事情的奥秘。不过,却仍然毫无头绪。
我在齐国稷下学宫里待了好些年,后来又去了楚国,听说那里有一个叫庄周的智者,我想会一会他。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庄周,以稷下学者的身份和他辩论,问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怎会没什么不一样?”我觉得他未免太无知,“一个能活八百岁,一个只能活八十岁啊!”
他指着遥远的南方说:“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几千里有一种冥灵树,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这不算什么,上古还有一种叫大椿的树,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们来,彭祖和一个夭折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我不服气地说,“比起一般人来,彭祖总多活了几百岁,多了很多见识。他也许还去过很多遥远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国……常人一辈子都去不了。”
“这倒是不错,”庄周悠然道,“彭祖无疑是多见识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会更有智慧吗?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来又如何?”
我一时语塞,我曾见过这两位哲人,他们的睿智我自知望尘莫及。其实,就算孙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国术等知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说来,多活了许多岁月也不过是徒增年龄,对于智慧而言毫无益处。
“再说,”庄周又给了我沉重的一击,“纵然长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乐多少?”
我浑身一震,我比常人快乐吗?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挚爱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而我像丧家狗一样东躲西藏,就算有过短暂的快活安稳,但一代代的朋友和同伴都次第离开了我,只有我不知为何,还在这无常的人世东飘西荡。这样的人生能有多少意义?
我的自信彻底崩溃,拜倒在庄周面前,请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后来我结庐而居,在他身边待了几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学到一点点皮毛。有一天,我将自己的秘密与苦恼向大师和盘托出,他听了之后,长久沉默不语,然后说:“她不是神人。”
“什么?”
“神人不会为人间的别离而哭泣,你所恋慕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凡人,或者说,是一个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会忽然出现,又为什么忽然消失?”
“这我不知道,天地之间有太多不可解的奥秘,”庄周叹道,“但我感觉,这件事与你所来自的地方有关,可能答案就在那里。天地虽大,但你也许是舍近求远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后便别过庄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长路。
我以中原游士的身份,跟随一群巴国商人,沿着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国。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为模糊怪诞的传说,此时的王是鳖灵的第十二代子孙,号曰开明,他接见了我,为了解中原各国的内情,对我很是笼络。三天两头召我去宫中议事。我想或许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线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着怎么能请他帮忙。
结果完全不用那么费事。一日宴席上,开明王让一位新夫人出来为宾客们斟酒。我一抬头,便见到了一张魂牵梦萦了数百年的面容。
我惊呆了,一颗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浑身的血液腾地燃烧起来。朱利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丽,只是又消瘦了几分。她对我警示地微微摇头,目光如深潭般忧伤。
开明王见我呆若木鸡,以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倾倒,大笑起来。他说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开明王在狩猎时,一个女郎忽然出现在山林间,被卫士当作奸细拿下。结果没查出什么,开明王却迷上了她,把她纳入后宫,戏称为“山精”夫人。
我咬着牙,恨不能一拳把他脑袋打扁,但我什么也做不了。虽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头颅,大概也长不出第二个。我只有强笑着,贺喜大王得到了美丽的山中精灵。
半月后,我总算找到机会溜进王宫,和朱利相见。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自己刚刚来到这里,就被人七手八脚捉住,带到了宫廷中,不得不屈从于开明王。我问她这些年在哪里,她摇摇头,“哪儿也不在,当我转动手环,就可以在瞬间跨越数百年。”
我似懂非懂:难道朱利是从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来到这里的?我问她为什么不用那神奇的手环逃走。她说,当时她一出现,就被一头鹿撞倒,然后被卫士死死抓住,那东西也被开明王收走了。
我还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怎么会有那么神奇的手环和灵药?但开明王忽然驾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让我躲起来。我藏到帷幕后面,但开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愤怒地颤动起来,大吼着让卫士进来抓住我。
我情急之下,反扑过去,抓住他,在卫士的包围下,挟持国王出了王宫,伺机跳进一条内河,从水道逃生。几天后,我打听到消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来,据说还遭到了残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只有一个办法。我再次越过北方险峻的群山,来到秦都咸阳,以齐人张若之名面见秦王,告诉他,我可以帮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业。
三年后,我和司马错率领十万秦军从一条密道翻越犬牙交错的蜀山,攻破葭萌关,一路攻到广都。武器落后又缺乏训练的蜀国武士根本不是秦国虎狼之师的对手,五百年前我亲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