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3)
大明天启年间,我在徐光启的府上当幕宾,认识了几个西洋传教士,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好奇,我感觉这些人和以前的夷狄之辈完全不同,而似乎和朱利有某种联系,虽然朱利并非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这些人也绝无驾驭时间的能力。后来徐先生被魏忠贤排挤,告老还乡,我便和那些传教士一起乘船去了泰西佛郎机国,才发现此时海外的许多地方都成了西洋人的殖民地。无边大洋上,扬着三重风帆的西洋商船和战舰往来不息。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曾几何时,八方来朝的巍巍中华,也变成了古蜀一般的封闭国度,沉溺在自以为古老而完美的文明中,而对更灿烂辉煌的外部世界一无所知。
我在巴黎和罗马等地住了二十年,见识了光怪陆离又蓬勃奋发的西洋各国,认真学习了他们的知识和文化,耳目一新,然后带着回大明传播新知,改革国家的心愿,绕过半个地球又返回京师,却发现已经是天下大乱,天子在煤山自缢,八旗兵占据了都城,大明变成了大清,又一次王朝更替。
“在一六四……”我忽然明白了当年朱利的几个字的意思。她说的一定是西洋通行的格里高利历!我也是到了欧洲以后才搞明白这种历法。
朱利——更早的、未曾遇见过我的朱利——曾经出现在这个时代。很可能就是今年:此时,肃王豪格和大西军张献忠的军队正在蜀中激战。
我知道我不能改变历史,但仍然牵挂着朱利,犹豫了许久后,还是决意赶往成都。又逢乱世,明军残部、农民军、地方武装和清军都在烧杀抢掠,我好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到了成都。
此时张献忠刚刚弃城而逃,临走时杀戮了一遍,入城的清兵又来劫掠,街头到处都是无人收拾的尸体和血迹,数百年繁华的成都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人命还不如蝼蚁。两千年间,我经历过许多次乱世,但这次是最血腥的。
我循着记忆找到当年的花月楼所在,它在一条曾经繁华但如今已满是血污和尸首的大街上。我在附近守了几天,设法躲过杀戮和劫掠的士兵,但不知何时能等到朱利,我想我多半错过了她,毕竟上一次相见时,她说之前从未见过我,我又怎么可能再与她相见呢?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座尸体堆成的城市,决定在第二天离开。但那天夜里,我正蒙眬睡去,忽然间一团奇异的光华让我睁开眼睛,看到年轻的朱利茫然站在街头,穿着奇怪的银色紧身衣,背着一个小包,西洋人一般舒展的长发在风中飘飞。
我在狂喜中战栗不已,贪婪地看着数百年未见的恋人。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起手腕,看着手环,手环上的荧光照亮了她惊讶茫然的面庞。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看着时间显示,惊讶于自己会掉到这个时代。此刻,我忘记了一切不能干预历史的教诲,只想去和她相见,保护不知所措的她。
“朱利!”我喊出了声,她惊讶地望向我,我们仅仅相隔数丈,几乎目光交碰。不过在深夜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她看不清我的样子,反而惊吓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正要上前说话,忽然间传来一声尖锐的鸣镝,朱利趔趄了一下,向前扑倒,背上依稀有一根羽箭。身后百步外,几个辫子兵乘马呼啸而来。
我忙扑到朱利身边,她已经昏迷了过去。辫子兵呵叱着,越驰越近,好几支箭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飞过。情急之下,我按记忆中她的动作,帮她转动了那个手环,但也许是用力过猛,手环发出奇怪的嘎吱声,上面的图案闪烁不定,但它总算生效了,在八旗兵赶到前,她化为了一团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随即转身奔逃,那几个骑兵又冲向我,几支箭从我身边飞过,好在深夜看不清楚,没射中我。我在弯来绕去的小巷中逃了一段,眼看就要被追上时,掏出西洋带回来的燧发火枪,回身开了一枪,枪声震耳欲聋,一个家伙中枪倒地,另几个人吓得回马就走。
周围再次陷入了寂静。寒冷和黑暗中,那团唯一温暖的光已经消逝,直到六百多年之后——不,之前——才会再次亮起。
我不敢在原地久留,躲进一间废弃的宅子中,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女人吊死在屋梁上,脚下是一个婴儿的尸体,都已经死了很多天。我哭了起来。不光为又一次错过了朱利,也是为了这个时代无边的苦难,为了走过三千年风雨的古国,仍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历史循环的浩劫。
我哭了很久,困倦交加,蒙眬中将要睡去,但就在入睡前,刚才的一个细节在心头忽然闪现。我明白了一件事,因果之环中最重要的环节被补上了:
我就是那个弄坏了朱利的手环,让她无法回到未来的人。
6
旧的时代逝去,新的时代又到来。人类从地下的煤炭和石油中释放出惊人的力量,通过科技和工业,塑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新世界。这之中并非只有鲜花和掌声,而依然充满了血腥与罪恶,甚至比以前更多。但人类第一次有了摆脱无止无休治乱循环的希望。而东方的古国在历经风雨,千疮百孔后,也重新焕发出生机。
我还活着,饱经沧桑,却仍像两千年前一样年轻,耐心地等待着这次跨越漫长历史的旅行抵达最终的时代,解开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秘密。
在这科技昌明,社会管理日趋严密的新时代,一个永生的人如果要不引起注意活下去,要么是躲进残留无几的深山老林,要么是掌握无人敢于插手调查的强大力量。我选择了后者,在19世纪下了南洋,后来又去了美国。之前朱利无意中透露出的零星未来信息——比如美国的崛起和汽车的出现——让我找准商机,在20世纪初就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我的声名不显,但好几个名头显赫的家族不过是我的代理人。
进入21世纪,我在科技研发上投入了巨额资金,主要是两个方向,一个是永生药物,一个是时间机器。到了本世纪中叶,二者都出现了重大突破,不过还在试验阶段。所谓永生药物其实是一种细微的智能纳米机器,能够修补人身上的各种损伤并激活端粒酶,让周身细胞保持不断分裂的状态,实现人的永生。实际上只有服用了永生药物,进行人体改造,才能抵御时空扭曲对身体的巨大冲击。但永生胶囊并非对人人都能奏效,由于人体各不相同的排异性,好几个实验者服用后再也没有醒来。更可怕的是,服用永生胶囊后,男子会失去生殖能力,这点更是令人望而却步。
因此,在时间旅行实验中,虽然有许多人报名。但经过综合考量,只有一个研习过时空理论,又经过人体改造的女研究生脱颖而出。
她叫——朱莉,或者Julie,一个美籍华裔的年轻女子。
在纽约曼哈顿新世界贸易中心的办公室里,我盯着电脑上朱莉的档案。那上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大头照,年轻青涩的面庞上嵌着温柔而坚定的双眸。我呆坐了很久很久,终于提起笔,签字批准。
我稍加调查,很快了解了朱莉的一切背景。我知道她家族的历史,看过她在社交媒体上的所有照片和文章,连她的室友有几个男朋友,她阿姨养了几只猫都了如指掌,但我没有去尝试找她,这不在因果之环里。
三个月后,中国成都。
在我投资兴建的“武侯院”时空实验中心,我隔着只能从一面看的单向玻璃,才再次见到那个我认识了两千八百年的女孩。此刻她青春洋溢,在一群实验人员的簇拥下进入大厅,戴上手环,背上背包,走上大厅中央一个酷似当年祭天台的圆形高台,准备开始一次她还一无所知的不归之旅。
朱莉的任务很简单: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成都待几小时,见证2017年的国际科幻大会,料想即便被发现,也只会被当成会上的特效表演,再说,就算真的被发现是时间旅行者,那些科幻作家也不会太惊奇吧。
但我知道,这次旅行一定会出错。我看着朱莉有点紧张却又光彩洋溢的面庞,眼前的一切渐渐在眼眶的潮湿中变得模糊。朱莉知道此去会发生什么吗?漫长的时间苦旅中,虽说也有过幸福宁静的时光,但更多是历史的残忍和命运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囚禁甚至死去。她如何能经受这些?在越来越遥远的陌生岁月里,她会不会思念自己的时代和家人?会不会懊悔自己的选择?
我拭去泪水。我知道,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但真的要完成这些吗?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没错,我会烟消云散,这座研究中心说不定也化为乌有,但我活了将近三千年还不够么?既然这一切都是朱莉借给我的,也理所应当要还给她。到头来一切归零,朱莉会在21世纪平静地生活下去,她的漫长人生将在未来,而不是过去展开。
两千多年前,在离开楚国时,我智慧的朋友庄周曾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去找她,不一定会是好事?”
“可我必须找到她!我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我感觉她和我之间有一种……有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
“无法割舍吗?”他神秘地笑着,微微摇头,“你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吧?两条鱼,与其在干涸的水坑里相濡以沫,不如在广阔的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却,那才是真正的自在。”
庄周是对的,可是我过了两千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但只要因果之环尚未闭合就还来得及。现在,是相忘于江湖的时候了。
实验倒计时还剩十分钟时,我下了决心,将武侯院的院长找来,告诉他,“换掉那个女孩,另外找人,她不合适。”
“啊?这……准备了那么久,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以才要立刻停止!”我厉声说。
院长不敢违逆我这个金主,冲到实验区,大声叫着朱莉,让她从实验台上下来。我看到朱莉争辩着,不敢相信地哭了起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在下一个瞬间便魂魄飞散,归于虚无。但等了很久,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耳边传来了越来越大的喧哗声,院长又冲了回来,“杜先生,出事了,朱莉……朱莉……”
“朱莉怎么了?”我霍然起身。
“这姑娘太犟了,不肯下来,说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强行启动了溯时机,我没来得及阻止……”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脑子中一团混乱。
“而且,”院长苦着脸,“根据时空波动的数据,因为离开得太仓促,她的时间输入发生了错误,跨越的时间是预定的十倍,不是四十一点二年前,而是四百一十二年前!那是……是16……”
“1646年。”我早已知道了答案。
“对,1646年……那是什么时代来着?”
“什么时代?哈哈哈哈……”
我听到有人在狂笑,过了很久才发现是我自己。这个错误原来是我酿成的!是我从一开始就让朱利出现在错误的时代,然后无法回转地滑向时间的深渊。1646年,962年,199年,公元前319年,公元前807年……
然后呢?
“杜宇,你不会死的,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珍重。”那是两千八百多年前,第一轮相见时,朱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那次分别后约五百年,我又见到了朱利,但那是上一轮的她,而在两千八百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朱莉转身去了更久远的时代,再没有我,也没有任何我们知道的文明。五千年前,一万年前,天知道是什么时代,天知道是多少个时代。
除非……
我猛然抬头,对惴惴不安的院长说:“能知道她去了什么时代吗?”
“时空波动会留下痕迹,理论上可以找到,但是不容易。”
“你们还有备用的手环吗?”
“还有两副。”
“都给我,我去找到她,把她带回来。”我说。
这回轮到院长瞠目结舌,“这怎么行?您还没有经过人体强化改造……”
这回我真的笑了起来,“谁说我没有?”
7
时空波动会改变暗物质结构,像年轮一样铭刻在暗物质深处,电脑分析了成都附近的暗物质数据,发现了早于公元前807年的一千多个疑似时间波动的痕迹,朱莉可能去过,也可能没有。溯时手环可能到达那个时间点,也可能会有偏差,偏差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几百年。总的来说,找到朱莉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且,三千年的因果回环已经彻底完成和封闭,不像以前,没有什么能保证我能再见到朱莉,也没有什么能保证我能活着回来。
但我还是出发了,去了一个又一个史前的成都平原。从原始的农田到无人的旷野,从剑齿虎咆哮的雨林到猛犸象漫步的冰川。无数个,无数个被遗忘的神奇世界。
最后,不知多少日子之后,我在一片无垠大海边停下脚步,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海。这里空气香甜得仿佛是纯氧,海水蓝得不像世间所有,天空更加纯净高远。太阳将细碎的金屑洒在海面上,一个有太阳两倍大的月亮像气球一样悬在天边。
我不敢相信,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一切仍在面前。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侏罗纪的细沙埋过了我的脚面,泛着泡沫的海涛冲刷着远古的沙滩,盖过了我轻轻的脚步声。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海边岩石上,来自特提斯海的暖风吹起流动的长发和缀着玉石片的丝衣,那人望着在海天之际浮游的一群蛇颈龙,并未察觉我的到来。
我走到那人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又见面了。”
【附记:本篇初始版本系为第四届中国(成都)国际科幻大会特约撰写的专题小说。文中所涉及的人物和事件多有历史和传说的依据,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关于古蜀国和四川历史的书籍。】
【责任编辑:姚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