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阅文集团)(6)
“混蛋东西!”佩特诺夫小声咒骂着,把这只可恶的小虫子从手指上拽了下来。但紧接着,另一只大蚂蚁又咬上了他的手掌。在连着挨了两下之后,佩特诺夫才注意到,这片病恹恹的植物丛里到处都爬满了蚂蚁,至少几十只像这样的虫子正用大颚紧咬着那些蕨类植物的枝叶与茎秆,将自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悬挂在上面。
“这些家伙在干什么?”佩特诺夫问道。
“哦,它们被真菌寄生了。”宋汤姆弯下腰查看了一阵,然后摘下了一截蕨类植物尖尖的叶片——两只大蚂蚁正紧咬着它不松口。在这两只小生物的脑袋和胸节之间,一丛乳白色的真菌菌丝已经从内部撑开了它们的几丁质甲壳,就像从躯体内逃离的灵魂般竭力从中钻出,“我在探索发现频道上看过这个……有些真菌会寄生昆虫,强迫它们在五脏六腑被掏空之前尽可能爬到高处,这么一来,真菌成熟的孢子体就能散布到更远的地方了。”
“你是说,这些真菌能支使蚂蚁为它们做事?”
“当然!从本质上讲,生物的大脑就是一台有机计算机,它们能够输入信息,按照预设程序进行处理,然后再进行信息输出。”宋汤姆拈起了一只不幸沦为真菌牺牲品的蚂蚁,“只要知道该怎么以恰当的方式输入正确的信息,就可以很容易地控制生物的行为方式。这种办法可以是信息素,也可以是光学、声学或者别的什么信号。”
“有意思。”佩特诺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人也一样吗?”
“从理论上讲,确实如此。”宋汤姆说道,“当然,真菌对人类可没法做出和这些蚂蚁一样的事,因为脊椎动物的脑结构比昆虫复杂得多,而且它们的体温也不适合真菌生长。但是,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手段,控制人脑也并非无稽之谈——简单的光学信号就能欺骗人的视觉系统,造成光敏感性癫痫或者眩晕。而精心安排的信号输入更是能达成催眠的效果,要是配合上宗教体验的话……”
“……就像那些不惜一切代价在这些溶洞里建起金字塔的印第安人一样。”
“呃?”
“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佩特诺夫说道,“木村教授所说的‘种子’,卷轴里的最后一幅画里的种子……能够自我增殖的程序……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把人脑视为某种计算机,那么要想对它发号施令,是否只能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比如前几年刚投入使用的湿件-硬件接口这样的装置才行?”
“这可不一定。对于你的大脑而言,通过一切途径输入的信息其实都是一回事——因为它们最终都会被转换成神经电讯号加以处理。如果我们将大脑视为人类的‘本我’,那么这个真正的‘我们’,这辈子事实上从没有真正听到、看到、闻到过任何东西,一切让我们得以了解外界并进而引发我们相对应的行动的感知,都只不过是对通过神经传来的电信号进行的解码与还原罢了。从理论上讲,只要干涉得足够巧妙,有节律的光信号和声音信号就足够了。”宋汤姆说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要问的可不只是这个。”佩特诺夫看着那两只被真菌变成牵线傀儡的蚂蚁,随即将它们扔在地上,用鞋底碾得粉碎,“我还有一些问题,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如实答复。然后,我们还得去解决一些问题。”
三个小时后,当佩特诺夫和宋汤姆返回营地时,他们发现营地里多出了一个人。
“基于我的职责,木村敏郎教授,我应该通知您,由于涉嫌谋杀,您已经被捕了。”佩特诺夫掂了掂手中的泰瑟手枪,对那位正端坐在他的帐篷外,注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枯瘦男人说道,“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
“确实,这些溶洞内隐藏的秘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木村说道。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佩特诺夫注意到,这个男人与早些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同了。虽然仍旧面黄肌瘦,活像是那些皮包骨头的印第安式木乃伊,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惶恐与紧张,也不再神经质地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的理性与镇静。“如果你们要对我提出指控的话,我会承认的。没错,是我破坏了通信光纤,并且谋杀了全部的第三期勘探队成员,对于这一点,我很遗憾。”
“你很遗憾?我可看不出来。”宋汤姆插话道,不过佩特诺夫立即用眼神示意他安静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因为我无处可去,而且我的良心也很不安。”
“但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否则你不会处心积虑从圣何塞的医院里跑出来,跋涉上百公里来到这里。”佩特诺夫说道,“你说你‘良心不安’?在将你的队员们烧成灰烬时,你似乎并没有这种感受。”
“我可以解释。”木村敏郎的手指仍然在计算机键盘上跳动着。米格尔和罗德里格斯就站在他身后,但这两位保安的表情看上去和这位考古学家一样古怪。
“说吧。”
“你们应该知道,这些古迹曾经被建造它们的人视为圣迹,被当作与神灵沟通的场所。即便当创造它们的文明灰飞烟灭,化作被遗忘记忆中苍白的暗影之时,他们仍然没有忘记留下某些防护措施。”木村敏郎缓缓说道,“其中一些防护措施……是活着的。”
“是吗?愿闻其详。”
“第二和第三期勘探队的成员中都没有微生物学专家,也没有携带防护设备,这实在是一大失策。直到对那些金字塔进行了全面勘探之后,我们才注意到,在金字塔表面生活着一种类似麦角的真菌。它的孢子会在我们的呼吸道内沉积,并分泌侵蚀我们神经系统的致幻性物质,让我们不自觉地陷入了幻觉与疯狂之中……”木村长长地叹了口气,“正是这种幻觉与疯狂让我在癫狂之中做出了那些可怕的事——我误认为我们在这里的金字塔上发现的古文字是魔鬼的诡计,于是在疯狂中杀害了所有同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查看医院的检查记录,在入院的第一天,他们就在我的呼吸道黏膜里检查出了那些孢子,任何生物实验室都能对孢子样本进行培育,然后就能证明……”
“不错的故事,木村教授,就连我几乎都相信了。”佩特诺夫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故事毕竟只是故事。”
“你不相信我吗?”木村问道,手里的活儿仍然没有停下来。
“的确。虽然你现在看上去比之前要‘正常’得多,但事实往往和‘看上去’有那么些差别……”佩特诺夫举起了电击手枪,“现在,请把双手举起来,教授!”
9
木村敏郎没有抵抗,也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他只是顺从地将笔记本电脑从双膝间小心地放到一旁,然后举起了双手。
“你们两个,把他绑起来,”佩特诺夫对站在一旁的两名保安队员说道,“快点儿,这家伙很危险。”
“可我们不这么认为。”米格尔摇头道,“木村教授来找我们时,我们已经对他搜过身了。他没有携带武器,而且身体状况也非常差。我不认为他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也许吧,但成为威胁的办法可不止这么一种。”佩特诺夫瞥了一眼木村刚刚放下的笔记本电脑。不出所料,在屏幕中央的文本框中,一串串刚刚被转换程序译出的二进制机械语言正像培养皿里不断分裂的大肠杆菌一样迅速滋生着,“木村曾经是对的。这次勘探活动是个错误。我们像被诱饵引进猪笼草的蚂蚁一样钻进了这座陷阱,并找到了一枚孕育着危险的种子。”
“你在胡说些什么?”米格尔问道。
“这是木村敏郎教授告诉过我的话。当他的意识还处于相对清醒的状态时。在那时,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现在我却明白了。”
“相对清醒?”
“没错。当木村教授从医院里逃出来,潜入‘埃勒博斯’溶洞群时,我们都以为他精神失常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佩特诺夫说道,“在那时,他是按照自己真正的意愿行动的。”
“太可笑了,”木村说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时我被真菌的致幻性毒素影响,如果你不信的话……”
“哦,不,我确实相信——既然你敢这么说,那么这些金字塔里大约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种真菌。”佩特诺夫摆了摆手,“但还有两个问题。首先,从第三期勘探队失去联系至今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月,持续如此之久的中毒症状所需要摄入的毒素几乎肯定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而你却突然变得‘正常’了;其次,在返回‘埃勒博斯’溶洞群后,你一直都在试图抹掉某些写在岩壁上的字迹,请问那到底是什么?”
“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毕竟毒理学不是我的专业方向,因此我无法解释突然康复的原因,”木村说道,“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同样回答不了。毕竟,当时我的神志并不清醒,毒素引发的幻觉让我将那些古代文字误认为是某种邪恶之物……”
“但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你在什么地方留下了记录。”宋汤姆插话道,“笔迹对比表明,那些记录是你本人留下的。虽然绝大部分记录都被破坏,以至于我们无法从中读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我们还是可以确定两件事:你当时留下的是在溶洞内发现的古代文字摹本以及翻译,而且这些文字事实上是一种基于二十进制的特殊算法。你曾经希望我们看到这些东西,对不对?”
“我……没错,在逃离这里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所以才会试着将我的一部分发现写下来。这是一种保险措施。”木村说。
“但有趣的是,如果你的那套‘真菌毒素导致幻觉’的理论成立,当时你应该正处于幻觉最为严重的时刻,恐怕不会有闲情逸致记录这些‘魔鬼的文字’吧?”
这一次,木村敏郎那张木乃伊似的脸终于变得一片煞白。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那台计算机上,持续增长的数字终于停止了膨胀。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对不对?”佩特诺夫问道,“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
“我……”
“那我就替你说好了——虽然这仅仅是推理与猜测,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却也很可能是最接近事实的。”宋汤姆说道,“我们找到了林光宇先生所发现的那些玛雅卷轴的影印本,我相信,你大概也看过其中的内容。虽然看上去像是神话,但那些卷轴所记载的其实是毫不掺假的史实。在数千年前,确实有某种东西从天而降,并被一支尚处于蒙昧时代的古代玛雅部落所发现。这个部落的祭司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件从天而降之物的本质,并与它展开了互动。通过它,这些人获得了与他们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完全不相称的数学和工程学知识,并开始建造金字塔与纪念碑,然后在上面铭刻下那些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含义的数字与代码。但是,位于地面的建筑很容易受到人为破坏与自然风化作用的影响,于是他们转而进入了‘埃勒博斯’溶洞群——而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长久地保存那些从天外来客那儿所获取的信息。”
“这我都知道,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木村问道。
“这种行为本身就不正常!没错,宗教狂热会让人们干出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愚行。但任何社会,只要它还需要存续下去,那就必然会存在最起码的经济理性。”宋汤姆将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米格尔和罗德里格斯,“千年之后,在尤卡坦半岛,当‘埃勒博斯’溶洞群居民的玛雅表亲们走向穷途末路时,他们立即放弃了华而不实的城邦以求生存;而这些地下居民却宁愿以痛苦的灭亡为代价,记录那些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信息。你们知道这种行为像什么吗?像极了被真菌操纵的昆虫!既然一切社会学与人类行为学理论都无法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些可怜的人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了。”
“荒谬!”木村敏郎几乎是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个词儿。
“是啊,可这就是事实。在这整个事件中,那些走向灭亡的印第安人没有获得任何好处,唯一的受益者是那些被不惜代价保存下来的数据。”宋汤姆摆了摆手,“这些数据,这些所谓的‘特殊算法’,之所以被人们称为‘种子’,是因为它们确实就是一枚种子!只要能进入合适的硬件之内并被运行,它们就可以自我增殖、演化,最终变成具有更高级功能的程序!”他瞥了一眼被木村放在一旁的计算机,“我猜,你之所以会来‘自首’,为的正是利用我们的计算机和通信设备,把你所找到的‘种子’传出去吧?”
鸠形鹄面的考古学家没有吭声。
“说实话,我很佩服你,教授。在整支第三期勘探队中,你显然是唯一及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人。就像真菌可以利用化学信号控制昆虫的行为一样,这些来自地球之外的‘种子’,只要被载入硬件、开始运行,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人的行为。事实上,存在于这里的东西可以被视为一种纯粹由信息构成的生命体,来自银河遥远的彼端。为了通过漫长的星际旅途开枝散叶,它将自己的子程序最大限度地简化,以此减少对于硬件的依赖。”佩特诺夫接着说道,“这些极度简化、功能有限的最初形态就像是飘进蚂蚁窝里的真菌孢子,绝大多数终其一生恐怕也不会遇到合适的宿主,而落到地球上的这一颗,虽然被玛雅人发现,但它判断出,那些人的技术水平无法提供足以让它生根发芽的足够‘土壤’——也就是信息与计算能力。作为计算机,人脑的运算速度和信息储存能力都太有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