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普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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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血与蓝(3)

教导主任鲍吉尔基本上是个勇敢坚毅的人,他的四个孩子都在严厉管教下成长。他之所以对校纪监管如此尽心,倒不是因为不想让人快活,而是源于他的信念,他相信任何校园事故都不应该发生,只要有勇有谋地管理,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因此鲍吉尔相信自己可以接住掉落的孩子,因为他终日焦虑的心,早已让他准备好应对这种在夜幕下接住一个快速坠落的人体的情况了。教导主任留着短发身体强壮,身材比例很奇怪地类似比特斗牛犬,他也和这种狗一样长着对小眼,老是肿着,布满血丝,眼睛眯缝着像猪眼。鲍吉尔主任也和斗牛犬一样擅长伸出前肢扑救和前弓步,这也就是他现在所做的,他两条胳膊猛地向前伸出,猪一样的眼睛一刻不离正在坠落的鸽子,“小子,有我接着你!”鲍吉尔喊道,吓了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儿们一跳,他们对眼前这一幕毫无准备。

鲍吉尔主任一边跑着一边纵身一跃去接鸟,鸟以连他也没有完全预料到的力量摔在他怀里。鸽子的重力让教导主任背朝下滚翻在地,他感到胸中气短,躺着直喘。他手臂里还抱着那只摔扁了的鸽子,它的喙戳着鲍吉尔长着短硬胡茬儿的下巴。有一个在四楼被吓傻了的男生手里的手电筒向下一歪直接照在教导主任身上。鲍吉尔看到自己胸前抱着只鸽子,便把这死鸟扔过目瞪口呆的男生头顶丢进了停车场里。

校医院的收诊室里乱作一团,佩尔医生已经到了,正在处理小盖普的伤腿,皮外伤,伤口不深但是溃烂了,需要清理伤口,不过不需要缝针。格林护士给男孩儿打了一针破伤风,佩尔医生从珍妮眼睛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生锈物,珍妮因为接住盖普和那段雨槽拉伤了背,别无大碍。收诊室的气氛轻松愉快,大家开着玩笑,除了盖普和珍妮目光交汇的时候,尽管在大家眼里盖普算是英勇活命,但他一定在担心不知道珍妮私底下会怎么教训他。

鲍吉尔主任成了史第林学校里仅有的几个对珍妮友善的人之一。他把珍妮叫到一边儿对她说,如果需要,他愿意来当黑脸教训孩子,要是他的责备更能让盖普听进去的话。珍妮很感激他,他们合计好要给男孩儿一点儿教训。于是鲍吉尔拍掉胸前的羽毛,把从紧绷的马甲下面如奶油内陷般漏出来的衬衫塞好。他很突兀地叫收诊室里聊个不停的所有人行个方便,让他和小盖普单独谈谈。大家都住了嘴,盖普想跟着珍妮离开,她说:“不。教导主任有话和你说。”然后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俩。盖普不知道教导主任是什么。

“你母亲对你管教严格,对吧,孩子?”鲍吉尔问道。盖普不理解这个词语,但他点点头。“照我看来她管得很好。”鲍吉尔教导主任说,“她应该有个她可以信任的孩子。你知道什么是信任吗?”

“不知道。”盖普说。

“意思是:她相信,你答应了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她相信,你永远不会做你不应该做的事。这就是信任,孩子,”鲍吉尔说,“你觉得你妈妈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盖普说。

“你喜欢住在这里吗?”鲍吉尔问他。他很清楚这孩子爱这里,珍妮建议他对盖普提到这一点。

“喜欢。”盖普说。

“你听到其他男孩儿们是怎么叫我的?”教导主任问。

“疯狗?”盖普问。他听到过校医院的男孩儿叫某人“疯狗”,而且他觉得鲍吉尔教导主任长得像一条疯狗。但是教导主任很惊讶,他听过很多自己的外号,倒是从来没听过这个。

“我是说男孩儿们叫我老师。”鲍吉尔说,谢天谢地盖普是个敏感的孩子,他感觉到教导主任声音里受伤的语气。

“是的,老师。”盖普说。

“你真的喜欢住在这里?”教导主任再问。

“喜欢,老师。”盖普说。

“那么,如果你再爬到防火梯上,或再靠近屋顶,”鲍吉尔说,“就不允许你住在这儿了。你明白吗?”

“是,老师。”盖普说。

“那么当个你妈妈的好孩子,”鲍吉尔对他说,“不然你就要被送去又奇怪又遥远的地方。”

盖普感到黑暗笼罩住自己,和他躺在雨水槽里时感受到的黑暗和遥远很像,离四楼之下安全的世界很远。他哭了起来,但鲍吉尔用粗短的拇指和威严的食指撑着下巴,摇了摇男孩儿的头。“永远不要让你母亲失望,孩子。”鲍吉尔对他说,“如果你让她失望了,那么你一生都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可怜的鲍吉尔心怀好意,”盖普写道,“我一生真的都很难过,我也真的让我母亲失望了。但鲍吉尔对真实世界的感觉,就和其他人对这个世界真相的感觉一样可疑。”

盖普指的是可怜的鲍吉尔晚年坚信的幻觉:他相信他接住的是从辅楼楼顶跌下的盖普,而不是一只鸽子。毫无疑问,在他的风烛残年,对于好心的鲍吉尔而言,接住鸟的瞬间跟接住盖普一样意义重大。

鲍吉尔教导主任对真相的感觉时常扭曲。离开校医院的时候,这位教导主任发现他车上的探照灯被人拿走了。他怒气冲冲地闯进每间病房,连传染病人都没放过。“这盏灯总有一天会照到拿走它的那个人身上!”鲍吉尔宣称,但是没人站出来承认。珍妮肯定是梅克勒拿的,但她没有证据。鲍吉尔教导主任开着没了探照灯的车回了家。两天之后他感染上某个病人的流感,到校医院看门诊。珍妮特别同情他。

四天之后鲍吉尔才有机会查看他车内的杂物箱。这天吸着鼻涕的教导主任夜巡校园,车上装着新的探照灯,被一个新来的校警叫停。

“天哪,我可是教导主任。”鲍吉尔告诉这个发抖的年轻警卫。

“先生,我不是太清楚,”巡警说,“他们告诉我不要让任何人开上人行道。”

“他们应该告诉过你不要和鲍吉尔教导主任纠缠。”鲍吉尔说。

“他们也和我说了,先生,”巡警说,“但我不知道你就是鲍吉尔教导主任。”

“这样啊,”教导主任说,他暗暗为年轻巡警开不得玩笑的恪尽职守开心,“我可以证明我是谁。”然后鲍吉尔教导主任想起自己的驾照过期了,决定给巡警看自己的车辆登记证。鲍吉尔打开杂物箱的时候,就看到那只死鸽子。

梅克勒的名字在他脑中出现了一次又一次,但没有证据。那只鸽子并没有腐烂得太彻底,(还)没有爬满扭动的蛆,不过鲍吉尔教导主任的杂物箱却长了虱子。鸽子死得太久,虱子开始寻找新的宿主。教导主任以最快的速度取出登记证,但年轻巡警却无法把目光从鸽子身上移开。

“有人说这里的人很成问题。”巡警说,“有人告诉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

“男孩儿的确什么坏事都干,”鲍吉尔哼唧着,“鸽子还不算恶劣,不过男孩儿受得住看管。”

盖普觉得珍妮看管他太久了,这不公平。之前她也确实严密看管着他,但她也已经开始学着信任他。现在她要盖普再次向她证明他可以被信任。

像史第林这么小的地方,任何消息都传得比癣还快。盖普爬上校医院辅楼的楼顶和他妈妈不知道儿子去了哪儿的事,让他们俩都变得可疑:盖普成了会带坏其他孩子的孩子,珍妮成了个不负责的母亲。当然,盖普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感到受了歧视,但珍妮很快就感受到了(也很快预感到会这样),她再一次感受到人们会作出不公平的猜想。她五岁的孩子擅自爬到了楼顶上,就说明她从来没有好好照顾她。于是因此他就显然是个古怪的孩子。

一些人说,没有父亲的孩子,脑子里永远盘算着要铤而走险。

“真古怪,”盖普写道,“那些让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家庭,从来不得我母亲欢心。我母亲是个实际的人,相信证据和结果。比如她相信鲍吉尔,因为起码教导主任的工作清楚明白。她信任专业人才:历史教师,摔跤教练,当然了还有护士。但是那些要我相信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家庭,从来得不到母亲的尊重。母亲相信珀西一家游手好闲。”

珍妮·菲尔兹并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斯图尔特·珀西尽管有个头衔,却并不担任真正的工作。他被称为史第林学校秘书,但从没人看见过他打字。事实上他还有自己的秘书,不过没人知道她有什么东西好打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斯图尔特·珀西似乎和史第林校友会有关,这是有钱有势又怀恋过去的史第林毕业生成立的组织,学校管理层对他们相当重视。但是校友会事务主席说斯图尔特·珀西太不讨年轻校友喜欢,因此不堪用。年轻校友记得读书的时候珀西那副样子。

斯图尔特·珀西在学生中不受欢迎,他们怀疑珀西什么事也不干。

他是一个大个子,脸色红润,胸部好像有个酒桶随时都可能暴露,那其实不过是他的肚子,他那勇敢挺立的胸部会忽然下坠绷开包着它的呢子夹克,掀起胸前军服似的史第林学校标志色条纹领带。“血与蓝”,盖普总是这样称呼这种配色。

斯图尔特·珀西的妻子叫他斯图威,尽管一代史第林的男生都叫他“大肚子”,他理着平头,和美军银质勋章颜色一样。男生说斯图尔特理平头像航空母舰,因为他二战时是海军。他对史第林的课程表唯一的贡献,是一门教了15年的课,时间久到让历史组终于鼓起勇气并且积攒了必要的不敬,才禁止他再教下去。15年来这门课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史第林一年级生才会被骗去修这门课。这门课叫“我亲历的太平洋战争”,只讲斯图尔特·珀西亲身经历的二战时的海军战役,也就两场战役。这门课并没有教科书,单靠斯图尔特讲课和播放他的私人幻灯片。幻灯片由黑白照片制作而成,有趣的是处理之后它们变模糊了。让人难忘的是,至少有一周课时用于放映斯图尔特在夏威夷休上岸假的幻灯片,他在那里遇到妻子米姬并娶了她。

“小子们,注意了,她不是当地人。”他总是对学生这么说(尽管在灰色的幻灯片上,很难看出她是什么),“她只是去那里旅行,并不是那里的人。”然后他会播放无数米姬灰金色头发的幻灯片。

所有珀西家的孩子都是金发,人们都觉得,他们的头发有一天会像斯图威一样变成银质勋章色,盖普那时的史第林学生都用食堂每周至少做一次的菜“炖肥肉”称呼他。炖肥肉,是用史第林食堂另一道每周必做的菜“神秘肉”回炉重做的。但珍妮·菲尔兹曾经说,斯图尔特·珀西整个人都是用银质勋章色的头发做的。

无论他们叫他“大肚子”还是“炖肥肉”,上过斯图尔特·珀西的“我亲历的太平洋战争”的男生应该知道,米姬不是夏威夷人,不过有些人还得要别人告诉他们才知道。所有聪明些的男生都知道米姬是什么人,史第林教职工圈的每一个人更是几乎生来就知道,并且从此在心底里瞧不起他,因为斯图尔特·珀西娶的是米姬·史第林。她是史第林家族最年轻的一员。是史第林学校的无冕公主,虽然不是校长。斯图尔特·珀西靠婚姻进了这么有钱的家族,他没必要做任何事,除了继续做米姬的丈夫。

珍妮·菲尔兹那位鞋王父亲,一想到米姬·史第林的财富,就怕得脚都要在鞋里抖三抖。

“米姬是个蠢货,”珍妮·菲尔兹在她的自传里写道,“二战中她跑去夏威夷度假。十足是个蠢货,她竟然会真的爱上斯图尔特·珀西,然后马上开始给他生一群脑袋空空、银质勋章色头发的孩子,仗还没打完呢。仗打完以后,她把他和日益壮大的一家人带回了史第林学校。她叫学校给她的斯图威一份工作。”

“我小时候,”盖普写道,“已经有三个还是四个小珀西了,可总好像还会有更多。”

关于米姬·珀西的多次怀孕,珍妮·菲尔兹编出一则糟糕的打油诗:

什么又圆颜色又淡。

躺在米姬·珀西的肚子里?

其实啊,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长着银质勋章头发的球。

“我母亲是个很蹩脚的作家,”盖普写道,指的是珍妮的自传,“但她写起诗来更不行。”盖普当时只有五岁,还太小,珍妮不会对他念这些诗。是什么让珍妮·菲尔兹对斯图尔特和米姬那么不友好?

珍妮知道“炖肥肉”瞧不起她。但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小心提防这种情形。盖普是珀西家孩子们的玩伴,他们家大人不准孩子来校医院辅楼找盖普。“我们的房子更适合让孩子们玩,”米姬有一次在电话里对珍妮说,“我是说!”她大笑起来,“他们在这里就不会给传染上什么。”

除了会传染上愚蠢,珍妮想。但她只是说:“我知道校医院里什么人会传染什么人不会,而且没人在楼顶上玩。”

公平点儿说,珍妮知道,珀西的房子也就是史第林的家族大宅很舒服,适合孩子们玩。房子里全铺了地毯,空间大,堆满了各个年代的高级玩具。有钱人的房子。而且因为有用人在整理房子,也不必太小心翼翼,可以轻松玩耍。珍妮坦言,珀西一家能提供的轻松氛围。珍妮觉得,米姬或斯图威都没有聪明到担心孩子的安全,他们有那么多孩子。也许一旦孩子很多,珍妮想到,就不会每一个都那么紧张了。

盖普出门和珀西家孩子玩的时候,珍妮真的为他担心。珍妮也在上等家庭长大,她清楚知道,上等家庭的孩子,并不会因为出生在比较安全的环境,就有更强健的新陈代谢和良好基因,就能神奇地免于危险。在史第林学校,倒是有不少人这么想,因为,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那些贵族家庭的孩子,的确有着什么特别之处:他们的头发纹丝不乱,皮肤不会长满青春痘。或许他们看起来生活没有压力,因为他们什么都有,不想要任何东西,珍妮想。不过这么一来她倒奇怪自己是如何逃避成为他们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