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以有点东西看。”
“那玩意儿不是写给小女孩看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看。”
戴先生咳嗽了一声,将清样放在一边。玛丽·安妮想知道,他想干什么。他显然要处罚她。
“你能懂多少?”他问。
“我不知道。”
“譬如,上星期我们是如何谈论首相的?”
“你们说,比利·皮特把缰绳抓得很紧,无法将他从马鞍上推下来。查利·福克斯最好还是去圣詹姆斯街同威尔士王子和管理院子的马克洛先生打网球。我觉得这有两重意义,但是我吃不准。”
戴先生显得更加惊讶和不以为然了。
“至少你不懂得纸上的俚语?”他说。
“我懂得平打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本来这是打网球的术语,但是印在你们纸上是指一个不精明的人。”
戴先生抬起了双眉。
“我同你父亲谈了很久。”他说,“我同意他复原后再让他来上班。但是你不能再改清样了。至少,目前不行。相反,你该去上学。”
“上学?”
“是的。不是去你们教区的学校,而是去我了解的一所小姐们去的寄宿学校,在埃塞克斯的哈姆。”
玛丽·安妮疑惑地望着戴先生。他是不是疯了?
“我不能去那里。”她说,“我父亲没钱送我去,我母亲在家里少不了我。”
戴先生站起身来。他不再显得不以为然,他在微笑。
“我已经提出替你付学费。”他说,“我觉得你是值得培养的。我有一个女儿和你的年纪相仿,她就在哈姆的那所学校里。我肯定你会感到高兴的。”
“休斯先生知道吗?”
“这是件私事,同休斯先生无关。”
戴先生皱了皱眉头。真奇怪,这孩子怎么会想到这一点的。他当然不会去告诉休斯先生,因为休斯先生心情不好,会说他的监工是上了小姑娘的当,这孩子看上去像十五岁,而不是十三岁,头上扎了根红缎带显得很迷人。
“的确非常感谢你。”玛丽·安妮说,“但是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呢?”
“两年以后我们再谈这事。”他说。他将她送到门口,庄重地同她握了握手。
“如果哈姆的寄宿学校是为小姐们开设的——”她问他,“那是不是说我也会变成一位小姐?”
“是的。如果你把他们教你的一切学到手的话。”
“要不要学说话得体,不说粗话?”
“那当然。”
孩子感到非常激动。这就有苗头了,可以有奇遇了。离开家、离开那巷子,成为一位小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干了不应该干的事。她欺骗了戴先生,戴先生却要培养她。这么说,骗人是有好处的。
“在一周之内我会再次去看望你的父母的。”他说,“顺便说一句,据我了解,鲍勃·法夸尔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而是你的继父。你的亲生父亲姓汤普森。你上学的时候愿意用哪个姓?”
玛丽·安妮飞快地想了一下。阿伯丁的那位绅士,与军队有关的绅士,让她母亲享受过好时光的绅士。如果不是姓汤普森的话,这一切都可以讲给哈姆的小姐们听。但是姓汤普森的人太多了。玛丽·安妮·汤普森或玛丽·安妮·法夸尔。法夸尔好听一些,背后隐隐约约有个麦肯齐家族。
“你要是高兴的话,就叫我玛丽·安妮·法夸尔吧。”她说。
4
在玛丽·安妮十五岁的时候,那位负责哈姆小姐寄宿学校的善良的妇女告诉戴先生,他的被监护人已经完成了她的学业,他们不能再教她什么了。她看得懂书,说得很好,写得一手好字。她精通历史和英国文学。她能缝纫,绣花,她能画画,弹竖琴。
但是以她的年龄而言,她是成熟的,这一点引起了负责那些小姐的人的某种关切。法夸尔小姐的外貌引起了校外人们的注意。在教堂里有人盯着她看。在街上有人大胆地注视着她。有人将信从墙上扔进来。本来应该懂些规矩的人从对面一幢屋子的窗口给她打手势,据说,法夸尔小姐也给对方打手势。这些事引起了校方的焦虑。毫无疑问,戴先生领会这一点,并将他的被监护人交给她的父母照看,他们可以亲自来管教她。
戴先生是乘着邮车去接玛丽·安妮的。他听说教堂里有人盯着她看,并不感到奇怪。他发现他自己也很难不盯着她看。她并不是个美人,但是眼睛颇有神韵,脸上的表情一直在变幻着,那微翘的鼻子给人一种活泼而迷人的印象。她缺乏少女谦逊的品质。她毫无窘迫之感,在邮车上喋喋不休地与他交谈着,盘问他办报的进展。
“他们允许我们看《晨邮报》,”她说,“但是太枯燥了,我不喜欢。《公共广告》有各色各样的消息。我们进城的时候,我总是买它,藏在枕头底下。可是,我还是怀念你们的小册子,以及宫廷中的传闻。我听说约克公爵要娶一位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德国公主为妻。他再也不去决斗了。现在的国王不像过去那么喜欢皮特先生了。保守党人看到法国人大肆杀人,感到很不安,生怕那种习惯会传染,我们这里也会开始这样干。”
戴先生私下思忖,他的被监护人会觉得家中的生活很狭隘,看来他也不能冒险让她去印刷所看校样,这么一来印刷机会停止工作,报纸根本印不出来了。对这位小姐来说——他确实再也不能称她为孩子了——最好的办法是当他的管家。他是个鳏夫,他自己的女儿还在哈姆的寄宿学校里。玛丽·安妮作为一名管家是完全经得起挑剔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他的感情变得更热烈一些,他可能会采取进一步措施。眼下他不会急匆匆地将这些想法告诉她。她首先得回家,见她的父母。但是他相信,很快她就会对那里的生活感到厌倦的。
三年来,法夸尔家中也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已经离开了鲍灵客栈巷那拥挤的老家,搬到了柯西特街附近的黑乌鸦胡同中比较宽敞的屋子中了。房东是托马斯·伯内尔先生,一位著名的石雕匠,砖石公司的老板,他在底楼留了一间做办公室,其他的房子都出租了。三个男孩子整天在学校里,只有伊莎贝尔陪着她母亲,她的继父鲍勃·法夸尔尽管还很热情、随和、性情温和,却比以往更胖、更粗俗、更懒惰了,还常常喝得烂醉。
玛丽·安妮试图就此事同她母亲商量一下,但是她母亲,高傲而冷淡,不肯开诚布公地谈。“男人有他们的缺点。”她只肯说这么一句,“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
玛丽·安妮觉得,那事儿一定是女人。有时,她继父夜里回来很晚,当他踮着脚,局促不安地溜进屋,像她小时候那样对她挤挤眼时,她真想扇他一耳光。她母亲摆出一副殉难者的神情,她不用语言来埋怨。玛丽·安妮觉得自己在两者之间无所适从,为他们两个都感到难过。她年轻,快活,充满着活力,她要周围的人都感到幸福。与此同时,她必须为她母亲打扫卫生,教伊莎贝尔乘法,在霍尔本来回逛商店。她所受的良好教育似乎是浪费掉了。查利仍然是她的影子,是她最喜欢的弟弟,但是在她长大成人的心目中,他年纪太小了。当他求她讲故事时,埃塞克斯郡哈姆区的浪漫故事取代了银纽扣和“45年”的故事。
“以后怎么了?”
“我没有回他的便条,我把它扔了。”
“你在教堂里见到他了吗?”
“没见到他,见到另外一个人了。”
“你最喜欢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怎么喜欢,他们还只是孩子。”
然而,在窗户中挥挥手是很有趣的。在黑乌鸦胡同都没有一个可以朝他挥手的人。
圣诞节以后,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凌晨三点钟才回家的鲍勃·法夸尔根本不回家了。没有人见到他。他没有去印刷所,也没有去咖啡厅或酒店。家里人怕他出事,到处去打听,可是毫无结果。八天以后,当他心慌意乱的妻子准备去买黑纱和寡妇帽时,那罪人终于寄来了一张简短的便条,说他再也不会回到家里和印刷所了,他已经去和德特福德的一个女人同居了。
法夸尔太太精神崩溃了。她承认她怀疑这种事已经有些年头了。她艰难地积攒了一点钱以备不测,现在终于发生了。但是那点钱用不了几个月,必须采取点措施。
“但是他必须养你啊,”玛丽·安妮说,“法律会迫使他这么做的。”
“没有法律能迫使他做不愿意的事。”
“这么说,应该修改法律。”玛丽·安妮说。
不公平——男女之间总是不公平。男人制定的法律是为他们自己服务的,男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女人却为此而遭罪。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打败他们,那就是让你的才智赶上他们,打赢他们。但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富翁,我明天就去他那里。”她对戴先生说。
戴先生没有回答。她说话的神情很迷人,真想马上就向她求婚。但是他很谨慎,必须试探一下。再说他不想要法夸尔太太和一大帮不守规矩的男孩子住到他家里来,这根本不是他的愿望。
“当然。”他说,“你的母亲作为一名已婚妇女,在商人逼她付钱时,她可以申请转账。”
“申请转账是什么意思?”
“丈夫应该为所有商品付钱,而不是妻子,不能要求妻子付钱。”
这一点起码有点用,但是帮助不大,因为一旦商人得知她继父抛弃了她母亲,他们就不会再供应她货物。要是房租也不付,伯内尔先生会将他们赶出去的。她得去见伯内尔先生,也许在伯内尔先生身上可以下点功夫。
“现在,”她恳求道,“你是不是能再让我给你们改清样?我以前干过,现在也能干。”
她说得很有道理,戴先生就同意了。但是他规定要查利来取清样和送清样。一位很年轻的小姐常在舰队街闲逛也是不愉快的。
玛丽·安妮的下一步是要去问伯内尔先生他们是否能继续住在黑乌鸦胡同。
伯内尔先生在城内另一个地区有一幢很好的洋房——他设置办公室是因为它离他在柯西特街的作坊很近。由于他在几家教堂中做的雕刻很好,赢得了名声,所以刚刚被指定为内殿律师学院的石匠。这个美差一直是他向往的,他知道同行都嫉妒他。关于他的任命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当玛丽·安妮从楼上走下去时,他正在接待一些来祝贺的人。他是个忙人,没有时间来注意法夸尔一家。这一家人似乎是好人,不找麻烦,照付房租,他要的就是这些。在他们的女儿从寄宿学校回家后,他曾在路过门口时同她点过头,但是从没有仔细地观察过她。这么说,大概是她在同大家一起祝贺他,如此热情地谈论着他未来的任命。
“是法夸尔小姐吗?是的,不错。我不大拿得准。是的,非常谢谢你。非常感激。”
完全是位小姐,真奇怪。她父亲好像是个普通人。这么说,她知道卡尔沃思和马斯顿·圣劳伦斯的纪念碑?在报刊上看到的?居然记住了。是的,卡尔沃思的石制品是最成功的。
他还没有觉察到是怎么回事,其他的来访者都走了,而法夸尔小姐告诉他,她继父是个无赖,没有留下地址就不见了,因此无法从他那里拿到钱来付房租。
“因此我在想,伯内尔先生,现在您在内殿律师学院有那么多活干,您是不是准备招几个需要住宿和膳食的学徒?我知道我母亲很高兴为您收留他们,这里离您在柯西特街的工厂又这么近。如果我们这么做,那么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付给您房租,您就不必亲自操心任何处置房子的事了。”
她说得很快,脸上带着令人倾倒的微笑,他发现自己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表示同意。当然了,他要雇学徒的。他们能腾出几间房子?她承认,只能腾出两间,不过,只收两个房客能保证他们过得更好一点,超过两个就太挤了——伯内尔先生能理解这事——再说他们可能喜欢吵闹,那当然不行,因为这会给他自己丢脸的。
托马斯·伯内尔先生都没有时间表示同意。她已经决定了,而且提前付了一季度的房租(从戴先生那里借来的),敲定了新的交易,然后又上楼把这次交易告诉她母亲。伯内尔先生这才认真地将此事考虑了两分钟。他觉得这是切实可行的,实际上也并不重要。对他来说,内殿律师学院的事要比黑乌鸦胡同的房客这件小事重要得多。
玛丽·安妮在家里遇到的困难比较多,她母亲碰到任何新的设想,都感到害怕。
“房客!”她惊呼道,“穿着脏靴子进屋,将他们的东西到处乱扔。”
“几个男孩已经这么干了,多两个也没什么差别。”
“再说,我们给他们哪两间呢?”
“阁楼上那两间就不错。”
“我都不知道给他们吃什么,他们的胃口一定都很大。”
“别忘了,他们要为他们的胃口付钱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玛丽·安妮,房客这个说法是不体面的。”
“在街上挨饿才不体面呢。如果我们不收房客,就得流落街头。”
“我觉得你应该征求一下戴先生的意见。”
“戴先生与此事无关。”
法夸尔太太不愿意,兄弟们嘀咕,但是玛丽·安妮自作主张,她把阁楼擦洗了一下,在小窗户上挂上了窗帘,从霍尔本的商店订了几条草席,把钱记在伯内尔先生账上。
“很好,很不错。”伯内尔先生匆匆看了一下两间阁楼的房间说道,他没想到自己得为地毯付钱,“再说,这件事当然是个试验。詹姆斯·伯顿需要一个临时的住处,他在建筑行业干得不错,同你一样,法夸尔太太,是个苏格兰人。我已经建议他住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年轻的学徒约瑟夫·克拉克,我老朋友的儿子——你们也许听说过他,斯诺山的建筑商托马斯·克拉克。两个人都是很体面的人,不会有麻烦的。”
他去忙内殿律师学院的事了,却让法夸尔太太大伤脑筋。
“这些绅士不会想到是阁楼,”她说,“他们一看到房间,就会走的。”
“瞎说!”玛丽·安妮说,“那个苏格兰人只会考虑他的钱包,在我们这里包饭比其他地方便宜。另外一个要是年轻人,他会睡得很香的,床越硬,梦越甜。但是请不要提阁楼,只说房间在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