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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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孩子们在出生前,完全处于自然联合的状态,他们的身体与母体相互连通,相互影响;胎儿的生活水平在母体身上有着独特的体现,但又不会全部体现出来,因为它不只生活在人母的腹中。这种联合如此广泛,以至于犹太神秘格言“人在母体中通晓宇宙,出生后却忘却一切”听上去就像一段残缺的远古铭文。它就像一个神秘的愿望留在人的心中。但这并不像有些人所臆测的那样,说明人一直追求回归从前的状态。这些人把精神和理智混为一谈,以为它只是自然的寄生虫;实际上,精神虽然遭受种种病患,却依然是自然的精华。人所追求的目标,其实是成为精神本质和他真实的“你”的联合。

如同所有即将问世的生命一样,人类的胎儿也生活在伟大母亲的腹中,处于一个浑然一体的原始世界。离开那儿后,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只有在脱离这一轨迹的黑暗时刻(健康人每晚都能经历这种状态),我们才再次与它靠近。但此后的分离就不像离开娘胎时那样突然,不再是一场灾难;人有足够的时间,用与世界的精神关系替代所遗失的自然联合。他从那混沌炽热的黑暗中走出,进入冰冷、光明的造物世界。但他还没能拥有创造力,他必须先将其取出,变为现实;他必须先好好观察、聆听、触摸和铸造自己的世界。创造力在相遇中露出本来面目,它不甘一味等待,想要掌握主动。围绕在成熟之人周围的常见对象,都必须从初创之时便靠行动争取。没有哪样事物是经验的固定组成部分,唯有借助相遇过程中的交互作用力,它们才得以呈现。婴儿们和原始人一样,生活在一次次的睡梦之间(其实大多数苏醒的时候,也与睡梦无异),生活在一次次相遇的闪光之中。

在早期的模糊阶段,寻求关系的原创性便已有所体现。在还没被注意到之前,人就将羞涩的目光投向了不确定的空间;当温饱已经不成问题,人会将手伸在空中比画,寻找和追求不确定的事物。虽然有人坚称这是动物的本能,但这其实并没有切中要害。目光经过长时间的寻觅之后,最终会凝聚在一块阿拉伯红毯上,直到红色之魂最终现身;同样的行动,还能在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上感知到它的形象和特征,从而觉察到它可爱、迷人的完整身体。这两个例子都不是关于对象的经验,而是对一个活生生的对面事物进行研究的结果——虽然它只生活在“想象”之中(这类“想象”的目的不是赋予任何事物灵魂,它的诉求是将一切事物当作“你”,希望与它们建立联系。即便人所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事物,而只是它们的映像或象征物,他也可以凭借自身的充实造成生动的影响。)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微弱声响仍坚持遁入虚无之境,但终有一天,它们也将悄然汇聚成对话。对话的对象是谁?它可能是沸腾的茶壶,但这也不失为一场对话。许多被称为条件反射的冲动,其实是人构建世界的利器。孩子们不会先感知到一个对象,再与它产生关系;恰恰相反,寻求关系才是第一步,它就像一只拱起的手,被对面的事物牢牢握住。第二个步骤,便是与对方建立联系,这就好比是以无言的方式说出了“你”。原始经历的分解、两个联合伙伴的疏离和“我”的独立,都是随后才有的产物。太初即有关系存在:它属于本质的范畴,是心甘情愿,是领会的形式和灵魂的样貌。与生俱来的“你”,乃是关系的先验前提。

人所经历的关系,乃是与生俱来的“你”在相遇之人身上实现的产物;相遇之人成为对面的事物,以唯一的方式被接受,并最终以基本词汇的形式被问候,这一切都可用关系的先验前提来解释。

在接触欲(触碰及注视另一事物的欲望)中,与生俱来的“你”很快便发挥作用,逐渐强化了相互性和“温情”。随后出现的创造欲[以组合和分析(分解,分离)的方式进行创造的欲望]也受其决定,所以被创造的事物才会被“人格化”,“对话”也由此出现。儿童精神的发展,离不开对“你”的需求,离不开这种需求的满足和落空,离不开不断的尝试和危急关头严肃的无助感。对这些现象的理解,很容易被将其狭隘化的尝试所损害,想要真正有所收获,必须在观察和分析的过程中时刻铭记这些现象的宇宙和宇宙变化起源:它们走出了一片混沌的原始世界。或许那些早就降临人世的个体已经从中离开,但那些仅有形态和样貌的本质却还未能走出;只有通过逐渐融入关系之中,它们才能与原始世界脱离。

人经由“你”成为“我”。对面事物来而复去,关系事件聚而复散。在一次次的变换之中,“我”作为不曾改变的一方,其自我意识也得到了增强。虽然它依然身处关系的纠葛之中,与“你”相互联系,但不难发现,它越来越向“你”靠近,却无法成为“你”。随着它日渐强势,联系“我”和“你”的纽带终将断裂。有那么一刻,分裂的“我”在原来的“我”面前取代了“你”的地位,随后,“我”占有了自己,并在自我意识中继续维持关系的存在。

直到这时,另一组关系词才可能成立。因为从前的“你”虽然一直在淡出视野,但它不可能突然蜕变成“我”的“它”,不可能像随后发生的那样,成为处于非联合状态下的感知和经验的对象,它只能仿佛成为自己的“它”,潜伏下来,等候新的关系事件诞生。当躯干成长为完整的身体之后,它作为感受的载体和冲动的执行者从周围环境中凸显而出,但这时候它只是跟周围的一切和睦共生,还没有明确的“我”与对象的区别。现在,脱离纽带的“我”摇身一变,从原本物质充盈的状态缩小成了功能化的主体,学会感知和利用周围的事物,它朝所有那些“自己的‘它’”袭去,侵占了它,与它组成了另一组基本词汇。越来越自我的人,在面对一样事物说出“我-它”时,并没有与之产生交互关系;他或俯身透过客观的放大镜审查它的细节,或透过客观的望远镜将一幅幅画面依次排列;他单独观察每一样事物,却毫不在意其唯一性;或者他把事物联系到一起,却并无整体的感受。因为唯一性只存在于关系之中,整体性也只能在关系中被感受。现在,他第一次把事物当成了特征的集合。这些特征来自每一次关系事件,属于每一个记忆中的“你”,它们存在于记忆之中,直到现在才将记忆融合成事物的特征。根据每个人的不同,他过去所处的关系或如梦境,或形象生动,或极具哲思。他用对这些关系的记忆对保留在“你”身上的核心和实质进行补充。直到这时,他才把事物放在了空间-时间-因果关系之中;直到这时,每一样事物才有了自己的位置、顺序、规模和条件。“你”虽然也出现在空间之中,但这种空间建立在唯一性的对立基础之上,其中的一切都是背景,唯有它独立其间,不受边界和规模的限制;它也出现在时间之中,但那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而不是某个持续的、有固定顺序的经过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只有“一瞬间”,但其范畴却可以完全由它决定;它同时作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出现,但却不受一系列因果条件的限制,自始至终只与“我”相互作用。人世间的基本事实之一,即是只有“它”可被排序。只有当事物从“你”变为“它”时,才可以被排列。“你”不能被排列。

既然我们已经说到此处,就不得不提到基本事实的另一面:有序的世界不等同于世界秩序。离开了它,上述基本事实就只是残缺无用的碎片。在某些难以言说的瞬间,世界秩序作为现在,展现了它的面貌。此时,空中飘来一段音乐,其难以分辨的乐谱就是有序的世界。这些瞬间虽稍纵即逝,却永恒不朽:其中的内容没有被保存下来,但它的力量却进入了人类的创造和认识之中,涌入有序的世界并最终将其一再消融。这既是个人的历史,也是全人类的历史。

人类的双重态度决定了世界的双重性。

他感知周围的存在,事物自不必提,人也被他当作事物;他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过程自不必提,行动也被当成过程;事物由特征组成,过程由瞬间组成;事物进入空间网络,过程进入时间网络;事物和过程分别受其他的事物和过程局限,以其为尺,与其比较。有序的世界,也是分离的世界。这个世界相对可靠,它有着自己的密度和持续时间,它的结构一目了然,可供人一再攫取。人闭上眼,可以重复它的过程;睁开眼时,又能检查它的内容。你若愿意,它就在你的肌肤之侧,心灵之畔;它是你的对象,可根据你的喜恶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你感知它,把它视作你的“事实”;它任由你支配,却并未委身于你。你只可就“它”与他人取得一致,虽然它在每个人面前的表现各不相同,但却是你们共同的对象。只不过,你无法在它身上看到他人。离开了它,你就无法生存,它的可靠养活了你,可一旦你葬身于此,就被埋入虚无之中。

或者,人可以把存在和发展视作对面的事物,只认同一种本质,并把每一样事物都视作本质的存在。存在的事物,在发展的过程中展现自己;发展的过程,又被人当作一种存在;没有什么比这更为现实,且它无所不在。尺度和比较都已不再重要,究竟有多少不可测量的事物可以被当成事实,完全取决于你。相遇并不会构成世界,但每一场相遇都是世界秩序的症候。它们相互之间并无联系,但却各自确保了你与世界的联系。你眼前的世界并不可靠,它在不断更新,无法用言语形容;它并不密封,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在其间穿透一切;它没有期限,有时不请自来,有时苦留不住;它无可估量,你想估量它,就会失去它。它来到你身边,想要触及你;它若没有成功,没能与你相遇,便会暂时消失;不过它定当改头换面,卷土重来。它并不在你之外,甚至触及你的根基,就算你称它为“我的灵魂之魂”,也不算为过。但千万当心,如果你真把它放在灵魂之上,便彻底毁灭了它。它是你的现在,唯有拥有它,你才拥有现在。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对象,感知它,使用它,你也不得不一再这么做,但这样一来,你就失去了现在。你和它之间是相互给予的关系,你对它说“你”,把你奉献给它;它也对你说“你”,把自己奉献给你。你无法就它与他人取得一致,你只能孤独地与它相处。但是,它却教会了你与他人相遇,并在相遇中坚持自我。它用自己到来时的恩赐和离去时的忧伤,将你引向了“你”,原本平行的关系线,也得以就此交汇。它不会帮助你维系生命,却能让你感受到永恒。

“它”的世界与空间和时间相关。

“你”的世界与空间和时间无关。

单独的“你”,必然在关系过程后成为“它”。

单独的“它”,可能在进入关系过程后成为“你”。

这是“它”的世界的两大基本特权。它们促使人类将“它”的世界看作世界,生于其中,安于其内,并用各种鼓励和刺激、活动和认知来维系这一切。在这段稳固而有益的合唱之中,“你”的瞬间只是一段奇妙的、集诗意和戏剧性于一身的插曲,它有着一种诱人的魔力,却也极度危险,能使久经考验的相互关系发生松动;它留下的更多是问题,而不是满足;它给人带来不安,虽阴森恐怖,却又不可或缺。既然人总归要“回归世界”,那为什么不干脆留在其间呢?为何不把对面的事物纳入秩序之中,将其作为对象看待?除了对父亲、妻子和伴侣不得不说“你”之外,在其他场合为何不口中说“你”,心中想“它”呢?用发声工具说出“你”这个声音,绝不等同于说出了阴森恐怖的基本词汇。只要“我”真实的想法是感知和使用,即便对心爱的“你”低声倾诉,又有何危险呢?

人不能仅仅活在现在,如果没有防备,他会被现在榨干,很快便消耗得一干二净。但人也不能仅仅活在过去,因为他只能在此间经营生命,若每一瞬间都被感知和使用充满,生命也将停止燃烧。

芸芸众生啊,事情的真相即是如此:人不能离“它”而生,但谁若仅拥有“它”,便也不再是人了。

注释:

[1]指水、火、风、土四大要素。

[2]指日月星辰。

[3]玛那(Mana)出自南太平洋梅拉西尼亚语,意指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包括魔力、神力或鬼魂的力量等,它可通过自然力量或物件起作用。

[4]奥伦达(Orenda)是北美洲依洛克族印第安人的说法,指其族中的巫士能利用某种方法承接他人、他物或自然界的力量,并对其加以利用,从而产生不可思议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