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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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阁无忧

我们的庭院是个长方形的,在这块长方形的地面上常常会有几个人布置它,在地面上可见到那几个人的爱好同个性。

家里的大人们简直不问事,莫说这小小的庭院吧,就是谁把整个家捣毁了也无人来过问。于是小庭院就让我们来布置。多年来我们都在外面读书,所以庭院早已荒芜了,草长满院,我们都携锄怅望,再也找不出旧时栽植耕耘之工了,再重新开垦吧。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砖块瓦砾,废了一日半的工夫才把砖瓦块拾去。我们提议不堆在角上,如果留它们在这院中,既不美观,将来还是散了满院的,于是费点事,把它们请到瓦砾山上去。我刚刚新病初愈,不担任搬运工作,只把砖瓦块拾在粪箕里,让他们搬去。

从堂屋门前的阶台下是一条碎石子路,直通到大门前。我们嫌太简单,假使大门一开就可以看到中堂里面了,在长方院子的三分之二处扎一道竹篱笆,篱内成正方形。篱外剩下一口井,四弟还预备在井的对面一块地上种一畦菜。

姊姊是爱花草的,她栽两棵牡丹在阶台的两旁,她爱富丽,所以两边种牡丹,以壮观瞻。两旁开两个花畦,种各种花草。真如(张充和笔名):《我们的庭院》,《中央日报》,1937年4月17日。

 

这是张家在苏州的庭院。充和立在东阁窗前,望着月光下的庭院,看见姐姐弟弟们忙碌的成果,心里充满着无比的留恋。这个她住着的二楼,这个被称为“东阁”的地方成为她永远的居所。父亲和妈妈吵架后曾来此“避难”,姐姐们曾来此开诗酒会,弟弟们曾来此顽皮捣乱。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世界。

只是她总是离去,又回来,回来,又离去。直到有一天,新婚后的她带回了异国新郎傅汉思,一位温和儒雅的学士。四姐充和第一次“回娘家”,又带回了洋人先生,当时家里人是有些隐忧的,因为也不知道将来他们会怎么样。家里人特意做了一碗粉丝汤,类似杂烩汤似的,准备试试傅汉思的筷子功夫,其实也想试试他的性格。没想到他用筷子很利索,而且汉语说得很好,看得出来他的善良和开朗。从此充和远赴大洋彼岸,忽然发现,她离“东阁”越来越远了。

1953年秋,九如巷张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诗人卞之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张家。卞家所在的南通与苏州一江之隔,卞之琳回家总会到苏州看看老朋友。1936年秋卞母去世,卞之琳办完丧事后即到苏州与张充和见面,还在园林里散步留影。那一年,他们还游览了苏州天平山,看无尽的秋色,看山峦青光,看芦苇飘飘,看时光荏苒,两位诗人的交流总是充满着不尽的遐想。

但这一次来,更朝换代,人去楼空。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独自畅游的诗人却显得有些失落。张家人到底是理解他的,把卞之琳安排住进了充和的旧屋。“恰巧被接待住进旧友张充和旧居我过去熟悉的、她曾独自住的一间楼室,当时室内空荡荡的,还没有人占用过。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充和圈改的几首诗稿,当即取走保存。”卞之琳:《合璧记趣》,张家内刊《水》。卞之琳自述:“多年后,经十年动乱,却还幸存。”1980年,卞之琳访美时还不忘将这些旧物带上,奉还物主张充和。

卞之琳已经不是第一次帮着张充和收集、整理旧稿了,只是这一次他还特别撰文记录过程20世纪90年代初期,张家三弟定和为四姐整理诗词时发现了卞文,遂作记:“文中‘一间楼室’是我家苏州寓所庭院的北房楼上的一间‘东阁’。该屋后来拆除改建高楼,但1953年‘当时楼还在’,苏州市政府借用,因此之琳兄才有‘被接待’住入之可能。……四姐说,她做的诗不死乞白赖要收存,随做随扔,就像吐痰,吐了就算了。因此就有了丢留在故居不闻不管之事,也就有了之琳兄‘翻空抽屉’巧遇并被‘取走’之事。卞兄文中述及四姐‘撑篙’‘驻篙’,不仅可能,而是确有其事,这正是她的‘淘气’和与人‘不同’之处。”(张定和整理:《充和诗词选》,张家内刊《水》。),还对充和的昆曲做了点评:“《浣溪沙》末句‘依舷低唱牡丹亭’,原为‘驻篙低唱牡丹亭’,充和曾面告我,过去罗庸教授看了,不以为然;一个‘低唱牡丹亭’的闺秀居然撑篙!但我认为充和决不止是杜丽娘式的人物,虽然擅唱《惊梦》《寻梦》诸曲,但也会撑篙淘气,这倒正合她不同凡俗的性格。不知识者以为如何。”卞之琳:《合璧记趣》,张家内刊《水》。“依”字有可能是“倚”字之笔误,在此照录。卞之琳曾说他爱昆曲是受了一位好友的影响,在他的《题王奉梅演唱〈题曲〉》一文中即有一阕:“夜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坐对空屋,卞之琳怅惘难眠,他一定记起了抄写过的充和的《浣溪沙》:

一九三六年,张充和与诗人卞之琳合影,地点应该是在苏州。当时卞之琳曾回海门老家料理母亲后事,后转到苏州与张充和见面

长记天平笑语声,

登山随处问花名,

共题一字两心情。

 

夹岸垂杨春昼绿,

到船斜日晚风晴,

倚舷低唱《牡丹亭》。

 

2004年秋,充和回国办书画展,回到苏州小住多日。回美国后她致信五弟说:“苏州仍然是老家,小小的屋子,总还是温暖的,最可喜的是见了第四代。可见这屋子是甜蜜的,不知何时再能团聚?”

那是张充和最后一次回到苏州。

张寰和犹记得临别的场景。一家老小送至九如巷口。秋风乍起,梧桐叶落。长者近百岁,小者尚牙牙学语。寰和的孙子将车开到面前,拄着拐杖的充和一遍遍摩挲着小重孙的小手,她吻着他绯红的小腮,轻呼他的名字。转而向五弟、五弟媳、侄子、侄媳等人告别,在拥抱颤巍巍的五弟寰和时她已经不能自抑,灰白的头发在秋风里稍显凌乱,身后斑驳的青砖墙颓废地立着,那是与昔日的东阁相同的年岁和色调。

张充和早期写了很多诗词,从使用的是乐益女中早期的信笺看,这些诗当写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当时张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家中,也就是张士诚的皇废基的所在地。时光荏苒,再回旧地,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应该说会引起张充和很多的感想。此为新发现的三首诗的手迹,内容为:

水边章

残垣惟碧瓦,犹是废王宫。

别院生蛛网,空阶长蔓丛。

多情吟晓月,随意话西风。

莫鼓清商曲,蝼蛄调不同。

水边章

水边红绽碧桃枝,散发妆成柳万丝。

微暖微寒如有意,未妨小别试相思。

无题

闪烁光芒若有无,星星摇动一茎扶。

直从叶破疑方解,不是珍珠是泪珠。

坐在车子里的充和一直半低着头,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车窗大开着,窗外立着一家老小,时间静止了。那天是2004年10月20日的午后,张寰和在日记里写道:“今天是四姐和大嫂离开苏州的日子。来时欢欣,去时黯然。……临别时,全家老小送到巷口,依依不舍。上车前,她一一吻别,连声呜咽地说:‘明年再来,明年再来……’车动了,她在前座默默地望着向她挥手送行的亲人们,她眼圈红了……”

向她挥手的,还有昔日无忧的东阁。

1930年,张宗和在日记中写道:

一九七八年,张充和女士回到苏州,在九如巷口与许多亲友合影。亲友中有来自北京的三弟定和先生,有来自安徽的镕和先生,也有来自贵州的侄女,还有苏州九如巷的守井人张寰和先生一家。充和女士总是很享受这样的亲情聚会,她会记住每个亲人的情况,并尽可能地帮助一些有困难的亲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张充和回到苏州,在沧浪亭与张镕和合影。张镕和的父亲曾同被识修抚养,张充和一直视镕和为亲弟弟。张镕和成为张家和字辈中唯一的军人,黄埔军校毕业后参加了抗日远征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昆曲名家沈传芷家中,张充和擫笛,沈传芷唱曲,师徒再续曲缘。张充和曾在家信中多次提及对沈传芷的敬仰和感谢,说她的昆曲艺术多得益于沈老师的教导。她每回苏州,都会拜望恩师

苏州九如巷张家小院里有一口古井,可谓见证和滋养了张家几代人的成长:孩子们饮用井水,以井水灌溉花木,后来还以《水》命名了家庭杂志。对于这口古井,从美国回到苏州的张充和女士更是感觉亲切,她坚持要自己以水桶打水,要再尝一尝家中井水的滋味

一九八七年,张充和女士与傅汉思先生回到苏州九如巷,与五弟张寰和先生(后右)、五弟媳周孝华女士合影。每次住家,周孝华女士都会尽可能做她喜欢吃的苏帮菜和家中的传统菜式,令充和很是难忘

和四姐一块上青年会去剪发,等了好一会才有人来替我剪。四姐已经剪好了,我还没有理好。等我剪好,四姐好像已经睡着在一张女子理发处的长凳上了,我只好把她拖起来。吃过饭,祖麟来了,三姐四姐我和二弟就一齐到郊外去举行picnic,因为祖麟教了四姐的算数和三姐的世界语,所以她们得请他一次。先到合作农场去买了吃的,再到景德路买水果和换钢板夹,然后一直从护龙街到平门。在城上举行picnic,搬了些坍下来的城砖当椅子,把白脱、馒头、牛油、果酱一齐拿出来大吃一顿,站在城墙上看看火车和帆船……1973年,大弟张宗和致信四姐充和,特地为她抄写了一段1930年8月31日的日记。

 

这是充和刚从合肥回到苏州常住的开端,她已经彻底融到这个具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风轻云淡,自自然然。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闺阁,那是她的一个小小的梦。她帮助姐弟们一起编辑家庭内刊《水》,她发现乐益女中的毕业生哭哭啼啼留恋着母校。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这个温馨的庭院。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时代激变,“东阁”远去,她像是被梦叛逆似的推了出去。但她到底是固执的、坚持的、自主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张充和女士在苏州盘门景区老城楼留影,每次回到苏州,她都会去多看看那些古建筑、老园林。照片拍摄者为张家五弟寰和先生

二〇〇四年,张充和在苏州中国昆曲博物馆举行个人书画展,这是她在嘉宾签到簿上签到,这张照片形象地抓拍到了张充和书法的悬腕之妙。据说摄影师正是张寰和先生,充和身后为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女士

张寰和先生与周孝华女士永远记得四姐充和最后一次回到苏州时临别的场景。一家老小送至九如巷口。秋风乍起,梧桐叶落。长者近百岁,小者尚牙牙学语。寰和先生的孙子张致元将车开到面前,拄着拐杖的充和一遍遍摩挲着小重孙的小手,她吻着他绯红的小腮,轻呼他的名字。终于,充和女士坐进车子里,但她一直半低着头,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车窗大开着,窗外立着一家老小,时间静止了。那天是二〇〇四年十月二十日的午后,充和女士最后呜咽地说:“明年再来,明年再来……”

2014年冬,张寰和先生溘然长逝。

2015年初春,几乎处于弥留之际的一百零二岁的充和女士与弟子陈安娜有过这样的对话:

 

安娜:“汉思在哪里?”

充和:“汉思啊,汉思在加州。”

安娜:“你在哪里呀?”

充和:“我在苏州。”陈安娜:《恩师张充和仙逝前后》,2015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