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劳现象”之益
(一)去到哪里均如重游旧地
我们会因普鲁斯特从四百年前的肖像画中认出了熟人而大感惊讶,这一事实说明,要让人们相信人之相似相通,实非易事。正如普鲁斯特所言:
过去时代的人们似乎遥不可及。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任何他们自己未曾宣之于外的东西,我们都会不以为然。如果在目下的生活中偶或体验到类于荷马式英雄的激情,我们就会感到不自在……我们想象荷马史诗……就像我们在动物园里隔着老远看狮子老虎。
这样的反应,应属正常——既然我们初识《奥德赛》中的人物,第一反应就是冲着他们瞪大双眼,好像他们是市立动物园栏杆后一群来回打转的鸭嘴兽。想到有个胡须浓密、不怀好意的家伙站在一群整个古人装束的友人中间开口发话,我们的惶惑也不会少到哪儿去。
但是与荷马、普鲁斯特们相识既久,我们终于得益。我们发现,那个看似凶险万分的世界,本质上与我们的世界真的非常相似,与我们生活的时间、空间竟尔相接。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动物园的栅栏尽数拆除,让那些深陷特洛伊战争或圣日耳曼之战的生灵们重享自由。只因他们尽叫“尤里克来亚”、“泰勒马修斯”之类的怪名字又不会发传真,我们就不待见,现在想来真是毫无道理。
(二)疗救孤独
我们也应把自己从动物园里释放出来。不论何时何地,一个人对于何为“正常”的感觉常系于外在的“正常”标准,即行为的合度。小说人物的经验则将人类的行为推向了极致,从而提示我们,在现实环境中未能道出的思想和感受,并非不可理喻。因发现恋人整个晚餐心神不属而负气拌嘴吵了一通之后,听听普鲁斯特的叙述者向我们招供,或许是一种安慰:“一发现阿尔贝蒂娜对我不好,我就对她大光其火,而不对她说我心里多难受。”又道:“只有在离不开她时,我才会跟她闹着要分手。”听罢这番表白,我们会觉得自己热恋时的任情使性,似乎并不像鸭嘴兽的行径,古怪到莫名其妙。
“德劳现象”还可使我们感到自己不再孤独。若是你的恋人温柔无比地对你说,她想多点时间一个人呆着,那意味着她要跟你拜拜了,值此失恋时分,躺在床上,看看普鲁斯特的叙述者如何提炼出这样的警句,真是莫大的安慰——“恋人分手之际,还能把话说得平和得体的,肯定是已然变心的那一个”。看到小说中的人物(妙的是,阅读时那些人物仿佛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并且遭此大难还能继续活着,我们是何等惬意!
(三)触摸心灵
小说的价值不限于将我们生命中熟悉的情感和人事一一描绘,小说还可将这一切写得入木三分,让我们体验到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表达的种种感受,对此我们惟有赞叹。
我们也许有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的熟人,且能够觉察到她神情的倨傲和优越,但也只是隐约模糊的感受,直到普鲁斯特借括号中的文字点明她在晚宴中的举动,我们方才知其为人。这次奢华的晚宴上,有位德·加拉东夫人不识眉眼高低,竟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公爵夫人又名奥莉安·德·洛姆):
“奥莉安,”(德·洛姆夫人立刻两眼向天,对着冥冥中似乎存在的某个第三者面作惊惧、嘲弄之色,好像在请他做证,她可没让德·加拉东夫人如此放肆,直呼她的教名)……
读这样一本刻意求工,写来婉妙而又犀利的书,其结果就是,或许我们合上了书页就会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细察、寻思被作者写得活灵活现、宛如就在身边的人与事。我们的内心如同新调试过的雷达,在捕捉漂荡于意识之上的浮物,那情形就像你图清静带着收音机走进一间空屋,却发现收音机里只有一个特别的频率是清楚的,满屋子都是发自乌克兰电台的声音,或是某个出租车中心的午夜闲聊节目。于是你的思绪开始四处游走,看看日影移动,注意一张表情丰富的脸,想想某个朋友的虚情假意,说不定还会为什么事情一阵说不出的悲哀袭上心来,而此前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为此动情。总之,书以其充盈的感性刺激着我们麻木的神经,让我们变得敏感起来。
惟其如此,普鲁斯特才会如此向读者进言:
读天才作家的新作,我们会欣喜于种种的发现,我们在书中找到了我们自感羞惭的念头,我们压在心底、不敢表露的快乐和忧伤——一句话,我们发现了一整个我们曾经鄙薄不屑的情感世界。恰是这书教我们领略这世界的价值,让我们幡然猛醒。
说这话时普鲁斯特很低调,他倒没将自己的小说归入其中。